第91章这是水仙花，不是大蒜头
苏妙露约不到谢秋，柳兰京倒是主动来约她了，她原本还想推脱一下，可没想到他直接把车开到她家门口。车窗摇下来，他侧过头，问道︰“你要上来兜兜风吗？”
苏妙露道︰“要是我不想呢？”
“那我明天再来问你有没有空。”
“柳兰京啊柳兰京，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苏妙露又气又笑，无可奈何摇摇头，终究还是上了他的车。原本以为他有话要说，他却不开口，只是时不时望着她微笑。
苏妙露嘟囔道︰“你怎么变纯情了？”
“我一直很纯情啊，你看我的车上都有小翅膀宾利车标有翅膀。”这话说得太厚颜无耻了，苏妙露看见司机都忍不住偷偷笑了。
“车上太闷了，我要下去走走。”
于是又下了车，沿着一条林荫小路走。刚下过雨，地上有些潮。苏妙露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要踩女贞树落在地上的果实，柳兰京就故意用拐杖拨开一个，从她脚边滚了出去。她快走出一步去追，踩到一片水，脚下一滑，就往后倒，好在柳兰京稳稳扶着了她。她的背贴在他的胸口，闻到他身上淡淡一股青草的香味，像是雨后的白桦林。
苏妙露直起身，为了掩饰尴尬，问道︰“你用什么古龙水啊？还挺好闻的。”
“你父亲节要送给你爸爸啊？”
“就不能送给别的男人？你不想说就算了。”
柳兰京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很耐心地解释道︰“我确实没用香水，应该是衣服上柔软剂的味道。你真想知道，我回去问一问家里的阿姨。”
“不用麻烦了，我也就是随口一问。”她转过身去，抱着肩膀质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话和我说？”
柳兰京扮出一脸无辜样，含笑道︰“我没什么想说的，我以为你有话要问我。”
“好吧，那我就问了，你也最好别搪塞我。听说你去了南京好几次，都是去找我的？”
“是啊。”
“那为什么我没见到你？你肯定知道我住在哪里，查清楚这些事，对你还是很简单的。”
“因为我不敢见你，怕你不原谅我，也怕我打扰你新的生活。”他这话里说的是不敢，可又分明是敢的样子，因为一副很坦荡的样子。
“你好像真的是变了，这些话你以前死都不会说。”苏妙露点点头，继续道︰“你对徐蓉蓉做了什么？我联系不上他们家。”
“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饶了他们？”
柳兰京轻笑道︰“不，饶了她，不是我的作风，我没那么宽宏大量。而且你会有负担，觉得我是因为你才放过她。但是对她报复得太过分，你也会有个心结。所以我什么都没做，这事是我爸处理的，我就不干涉，不参与，这已经是我能做到最好的程度。”
“或许我应该谢谢你。”
“没必要，毕竟我要是坐牢了，你也不会给我送饭。”他说着话时有些孩子气的神色，装得很认真的样子，“你要见见她吗？他们家已经搬出了上海，不过我有他们的新地址。”
“不用了，这样就好，对大家都好。”说不清为什么，苏妙露暗地里确实松了口气。
柳兰京问道︰“那我和你呢？你还愿意再见吗？”他说着话时没有看她，似乎有些紧张，有可能是不想给她压力，毕竟她依旧抵挡不了，他那点掺杂着忧郁的凝视目光。
“见面就不用了吧。我看你也挺忙的，过来一趟也要几个小时。”柳兰京轻轻应了一声，是一种做好了准备的失望。苏妙露飞快地补上一句，道︰“不过要是你有空的话，我们可以聊聊天，我看你还是会用微信的吧。”
“噢。”
苏妙露噗嗤一笑，道︰“你这个噢，算是怎么回事？好像不太满意的样子啊。”
“没有，我挺高兴的。我一直是表达情绪上有点垮台的人，现在腿还受伤了，要不然我给你跳一个，你说怎么样？”他说这话时，脸上也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种冷面笑匠的味道，故意在逗她笑。苏妙露觉得这次重逢，他气质上显得沉稳了许多，一个能很体面料理一切事务的人，有些郁气，但依旧深不可测，像是沉沉的一个寒潭，要丢颗石子下去，才能泛起旧日的涟漪。
柳兰京小心翼翼道︰“我能送点东西给你吗？”
“看情况，不要太贵的应该可以。我说的不贵，是在五百块以下的程度。”
为这句话，苏妙露之后很是后悔了一番。她回南京的第二天，柳兰京的快递就送来了。起先还不过是一些吃的，草莓、牛肉、螃蟹、烧鸭、家里的面条和绿豆糕，后来就变本加厉起来，加上了各类生活用品，软得可怕的毛巾、漂亮的雨伞和银质餐具，有一次他连水仙花都连盆寄来，还特意附了一张便条说明，“不是大蒜头”
又为了履行对苏妙露的承诺，他每次的快递上都附有价格。有一次收银单上的金额是499.98。苏妙露都要给他起立鼓掌了，真不愧是数学系出身。
苏妙露几乎每天都要拿快递，有一次连公用的冰箱都塞满了，面带歉意对室友道︰“不好意思，都是我表哥寄来的。”
室友小张道︰“你表哥还挺关心的，肯定是上次见面，看你瘦了，觉得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我大学室友的妈妈还给她寄过笋干的。”
柳兰京寄来的牛肉实在是太多了，苏妙露当晚便煮了一大锅子的番茄牛肉，分了室友小张一半，又给水仙花拍了照，问柳兰京，这大蒜头到底什么时候能开花。喝汤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番茄牛肉，过去是徐蓉蓉最喜欢的菜。
阶级要向上爬，是背着行李爬山，每跨一步都要精疲力尽。可要滑下来，实在是轻而易举，像是滑滑梯一溜就能溜到底。柳兰京的车祸后，徐蓉蓉和潘世杰一合计，和家里人摊牌，但自然不敢兜底翻，就避重就轻说惹上了柳兰京，被牵扯进金柳两家的纠纷里。潘家父母长叹一口气。徐家父母则吓了一跳，道︰“你这样是要坐牢的，知道吗？”
徐蓉蓉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坐牢我也不会让他好过。他凭什么看不起我，爬不上去是我能力不够，可他这种生来就在上面的人，也没资格拿我当炮灰。就算是小猫小狗，我也是有尊严的。”
也就没有办法可想了，两家父母一合计只能厚着脸皮找柳东园求情，把千万的婚房半送半卖给了他，总算没起诉，但勒令他们限期离开。房子出手，可贷款还是一样还，潘世杰的公司已经关了，徐蓉蓉又没工作，只能把家里的房子脱手了两套，总算把钱还清。但所谓的事业，所谓的决心，所谓的跨越阶级的野心与决心，都不过空付笑谈中。
搬家那天，徐蓉蓉想起父母在结婚前和她说，和潘世杰在一起，是强强联合，努力一把就能跨越一个阶级，过不一样的日子。倒也没说错，她的日子确实不一样了。
他们搬到杭州去了，把两个家庭阶级跨越的努力都降格成余杭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邻居们只当他们是过够了上海里的纷纷扰扰，到此地来享受人生的，很恩爱的一对夫妻。
是与不是，他们现在都不得不恩爱了。先前徐蓉蓉以为婚姻中必要的是爱情，后来以为必要的是尊严，现在看来，只要利益挂了钩，怎么样都是分不开的，两个家庭都做了这么多的牺牲。而且金亦元的事，他们互相握为把柄。
潘世杰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误以为她报复柳兰京，是为了自己。其实那天金善宝找到她，完全是一副气势汹汹的姿态。她没有办法，就把知道的内情全说了出来，只为了求得原谅。金善宝神情和缓了些，并没有明确的态度，只说让她帮个忙，给柳兰京使绊子。她自然也不傻，恶意破坏刹车是要吃牢饭的罪。可金善宝提到了金亦元，反而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笑，他最后究竟是要对她说什么？这么可恶的一个人，凝视她时那片刻的柔情却不像作伪。徐蓉蓉彻底豁了出去。
是个叫林棋的女人给她通风报信，她最后见了柳兰京一面。到了这种时候，他对她还是一脸的不屑，她只恨到最后那一耳光没有抽到他脸上。她如约破坏了刹车。
柳兰京果然出车祸了，但竟然不是她的罪过，事情上升到金家和柳家的纠葛了，柳东园亲自飞出国交涉了，她这样的小角色反而隐身幕后了。阶级，真是有趣。她觉得好笑，他们因为阶级不够，被上面的人捏在手里玩，又因为阶级不够，反而逃过一劫。
要说有什么教训，那便是阶级跨越这口饭，他们没本事靠着别人吃。只是这教训来得太迟了。
潘世杰在杭州找了个和金融不相干的工作，她也出去上班，家里没钱请保姆，就趁着休息日，轮流做家务。他中午买菜，她晚上做饭，终于成了个很普通的双职工家庭。
这样的日子要说好，自然是不好。可要说差，也不是全然不能忍受。选房子、买家具、上班下班、分配家务，时间填得满满当当的，反而没空胡思乱想了。一眨眼，也有好几个月过去了，她这段时间最大的愿望是家里买个洗碗机，她的手都泡得有些肿了。
这个盒子里只放着一个红包，红包里有一叠钱，依稀就是那天柳兰京塞给她的那个。她把钱全拿出来，也不多，就一千块，里面还附了一张纸，写着八个字，“恭贺乔迁，来日方长”。
徐蓉蓉只觉得从手指开始一点点凉透。柳兰京终究是找上门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柳东园答应放他们一马，可柳兰京未必这么慷慨，他先前忍耐，多少是因为苏妙露的缘故。现在兴许也不发难，但他一贯是猫一样的人，抓到了猎物不吃，只在爪子里把玩一阵。来日方长，好也是，坏也是，他姑且就是让她等着，猜猜要怎么对付他们，又或者只是虚惊一场。
徐蓉蓉冷笑一声，她已经不吃这一套了。早就不是躲在父母身后的小姑娘了，天大的祸，她也闯下来了，真有什么报应，那她等着。柳兰京的威吓，还不如领导让她加班的指令可怕。她把那张纸揉成一团，钱放在皮夹了，预备了出门买菜用，直接推门出去。
当天晚上，家里的菜色很丰盛，四菜一汤，徐蓉蓉还特意做了番茄牛肉，又煮了老鸭汤，潘世杰回来也是一惊，笑道︰“我还担心家里没菜，买了个烤鸡回来。”
徐蓉蓉道︰“那挺好啊，今天是星期五，吃得好点很正常，你要不要喝点酒？”
他们小酌了两杯，还特意点起了蜡烛，各自说了些工作上的琐事，氛围融洽。所谓搭伙过日子，搭到这地步也算不错了。潘世杰随口道︰“你表姐好像到南京去了，估计是和他分手了。”
徐蓉蓉明知故问道︰“哪个表姐啊？”
“还有哪个，苏妙露啊。”他似乎是真的有些醉了。
“她啊，她怎么样了关我什么事，反正也没有交集了。对了，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买个洗碗机啊？上次不是说好的。”
“哦，那明天就去选吧，正好我刚发了点奖金。”他把空碗朝她一扬，道︰“你帮我再盛点饭吧，今天的番茄牛肉不错。”
晚上潘世杰搂着她睡下来，贴在她耳边说，要不干脆要一个孩子吧。她点点头，说，好。闭上眼，她又想起了柳兰京给她的四个字，来日方长。她又依稀想起她结婚那天，苏妙露穿得花枝招展来闹场，那时候的她只觉得是毁了自己最重要的一天，哪里知道是转折的一天。金亦元、苏妙露、柳兰京，这些浓墨重彩篡改她生活的人，回忆起来，反倒记不清脸了，当真是恍如隔世。
徐蓉蓉拍拍潘世杰，让他别打呼了，自己则翻了个身，姑且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