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在这一瞬间,柳枝意失去了斗志。
她呆坐在原地,被白布包裹。
‘妈妈’:“枝枝……”
柳枝意躺在布里一动也不动,她忽然不想挣扎了。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现实生活也不比副本好到哪里去,柳枝意是真想要不就这样一了百了算了。
但等了一会儿,屠刀没落下来,她倒是被拖到了客厅,绑在了椅子上。
餐桌被放置于她的面前。
焦糖色的糖醋排骨冒着热气,清炒油麦菜青均匀的摊在盘子中,肉沫泡在酱汁,等会儿拿来拌饭绝对好吃。
还有汤。
冬瓜排骨汤,汤汁清亮,还漂着她喜欢的玉米块。
‘妈妈’打了一碗米饭,推到她的跟前。
没有飞来的菜刀,也没有突脸的惊吓。
只有一桌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
但这比凶狠严酷的对待更令柳枝意感到愤怒。
近日来的压抑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都爆发。
柳枝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吼着,眼泪喷涌而出,吼到最后不知道是在吼‘妈妈’,还是在吼自己。
柳枝意:“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妈妈,我到底想要什么啊?”
‘妈妈’坐在餐桌对面。
一人一鬼的地位对调了,她变成了歇斯底里的那个,‘妈妈’则平静地看着她。
‘妈妈’:“枝枝,吃饭。”
柳枝意已经没有了挣扎的欲望。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颗泄了气的皮球,怎么都鼓不起来了。
她擡起手臂。
‘妈妈’把她全身都绑住了,唯独留下手臂,应该就是为了方便她吃饭。
柳枝意端起碗,猛扒了一口饭。
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米饭松软热乎,入口就烘得她身体都热了起来。
‘妈妈’:“别光吃饭啊,吃菜。”
柳枝意用勺子舀了一大勺茄子盖在饭上。
茄子配饭真的好吃,她胃口都被勾了起来,连舀了好几勺茄子拌饭吃。
‘妈妈’:“尝尝汤。”
汤也好喝,用得新鲜冬瓜和玉米,喝到嘴里回味泛甜。
‘妈妈’:“青菜啊,你在外面肯定很少吃青菜。”
柳枝意t夹了好几筷子青菜,菜里配了青辣椒,纯清炒没什么味道,加了辣椒,柳枝意总能多吃好几筷子。
‘妈妈’:“排骨,吃排骨啊,你最喜欢的。”
柳枝意停下手里的动作。
她看向‘妈妈’,从刚才回副本开始,‘妈妈’就温和得不像话,这倒让她有些不习惯。
不过每次她从外地回来。
前几天,妈妈就会对她很温和,想吃什么做什么。
‘妈妈’:“怎么了?菜不合胃口?”
柳枝意摇头。
恍惚中,她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曾经刚刚回家的场景。
妈妈没死,和她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饭。
“问你问题,你老不说。”
‘妈妈’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她的碗里。
“在外面遇到困难了,也总不和我说,撑不住了,才跑到我床边哭。”
柳枝意愣住:“……妈妈。”
‘妈妈’:“你回家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柳枝意低下头望着碗里的排骨。
——啪嗒
一大滴水珠落在了碗里。
以往踏上归途的高铁时,她会想什么?
柳枝意:“……我想回家,我想吃妈妈做的饭。”
‘妈妈’笑了。
“对啦。”
‘妈妈’站起身:“以后一个人住,出门要记得关水电,还要检查一下燃气灶关了没。”
——咔嚓
墙壁上裂开了一道缝,就像是平滑的镜面上崩开的裂缝般。
‘妈妈’:“还要少吃外卖。”
——咔嚓咔嚓
裂缝蔓延到了‘妈妈’的身上。
柳枝意:“妈妈……妈妈……”
她伸出手,努力去抓‘妈妈’,可‘妈妈’却像是变成了一道虚影,从她身侧缓缓地走了过去,只留下了一个衣架。
‘妈妈’:“东西也不要乱丢,以后没人帮你收捡,搞丢了怎么办。”
柳枝意:“……妈妈!”
手表的屏幕开始发光。
道具栏更新了。
【衣架:再次重逢时,闯祸的小孩会被狠狠教训一顿,但只有妈妈会对孩子手下留情,毕竟安全最重要。】
‘妈妈’:“以后尽量少在楼上跳来跳去,太危险了。”
‘妈妈’:“犹豫什么呀,快把排骨吃了,冷了就不好吃了。”
柳枝意流着泪,咬了口排骨。
甜酸的滋味充斥了整个味蕾,可这次‘妈妈’放了很多的糖,味道很甜,非常甜。
裂缝布满了整个屋子,她从裂缝的缝隙里看到了窗户,有缕金黄色的光线从窗户中直射进来。
紧接着,她看到有东西从房间里剥落,一块又一块透明的碎片进一步破裂,被风吹散。
越来越多的光线照了进来。
天亮了。
柳枝意怔怔地盯着餐桌,桌面上已经空了。
只放着一台手机,屏幕上还停在前几天的短信界面上。
妈妈:枝枝,你周六回不?想吃什么?糖醋排骨吃不吃?
手表上的任务栏更新。
【甜蜜的家任务完成。】
【有些时候,执念并没有那么复杂,也许只是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一顿没吃到的饭。】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几分钟。
柳枝意猛喘了一口气。
她像是被自己的喘气声吓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的走了几圈。
她再度陷入了茫然宕机的状态,除了在客厅里来回的走动,竟然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直至在看到半掩着的房门后,才如梦惊醒般跑进了主卧。
妈妈还躺在床上,她想也没想地扑到床上,将人抱进怀里。
可抱进怀里后,妈妈的身体就往下滑,她拉了好几下妈妈的手,刚搭在她肩膀上,就会软哒哒地落到一边。
柳枝意徒劳地抓了几下,然后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可能途中还哭得晕厥过去。
——叮铃铃
柳枝意被手机闹铃惊醒。
她迷糊糊地睁开眼,哭得太厉害,眼睛肿成了一道缝,费了些力气才睁出一道缝。
而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后,柳枝意瞬间清醒。
等会儿八点还要去医院看姥姥。
她将怀里的妈妈重新放到床上,跑进厕所里接了桶水,将妈妈身上沾到的泪痕和血渍全都擦干净。
擦着擦着,柳枝意发现了不对。
妈妈脸上的‘洞’消失了。
凹陷下去的太阳穴变平,眼眶也重新鼓了起来。
腐败的进程在这具身体上倒退,仿若回到了妈妈刚刚死去的时候。
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柳枝意摸了下妈妈的脸。
“副本会影响到现实。”
柳枝意低下头,看到床沿有个滚动的猫头。
“对不起啊,那会儿副本只把你放出来了,没放我。”
柳枝意:“没事,在副本里你也自身难保。”
而且眼下她心思全在妈妈身上,都忘了还有猫的事情。
“副本会影响尸体的腐败速度吗?”
猫:“不是,是你不想你母亲的尸体腐败。”
柳枝意愣住,“如果我的执念能让副本形成,副本又能影响现实,是不是我的妈妈……”
猫无情地打断了她的话:“副本不能让人起死回生,它的影响是有限的。”
柳枝意垂下头。
猫:“抱歉,副本会放玩家的事例我没有提前和你说。”
柳枝意擦拭妈妈脸上的血点,这还是她手臂上的血。
“和副本相关的事例多吗?”
猫:“……多。”
“那有什么好道歉的。”柳枝意平静地回复道,她感觉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就是忽然看开了很多东西,“你总不可能把所有事例都和我说一遍,时间也不允许吧。”
猫:“其实副本放人的情况并不多见,但基本遇到了就是必死局。”
柳枝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新手副本和后面的副本是不一样的。”猫头从床沿滚到她的手边,“新手副本基本只要你想通一些事情,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留下的欲望,boss基本不会把你怎么样。”
柳枝意:“是因为新手副本大多是有单人副本,由玩家本身执念产生的吗?”
猫:“嗯。”
柳枝意想到了副本完成前,‘妈妈’和她说得那一大段话,她渐渐能够理解猫所说的,单人副本中boss的杀意并不是由玩家本身执念产生的,而是因为某个鬼东西捣鬼导致的。
柳枝意:“我能感觉到……‘妈妈’是爱我的。”
猫:“我猜,那是因为你后期的执念压过了副本后面那个鬼东西的恶意,所以即便在触发秒抓机制后,她也没有杀你。”
“但是你还是要注意一下。”猫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只有新手副本这个机制是秒抓人,但在别人的副本里,对你秒抓就会变成秒杀。”
猫:“单人副本boss源于你的执念,可能有时候会手下留情,但多人副本或者是在别人执念的副本里,那些Boss可就不会对陌生人手下留情了。”
柳枝意从床上翻了下来。
猫:“你干什么?先听我把话说完。”
她从床底下拉出纸箱子,埋头翻找。
“找布偶。”
柳枝意撕开了好几个箱子的胶带,将玩具从里面拿出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布偶的道具,她只能不停地在脑子里想。
猫小声地喵了一声:“那你慢慢找,我继续说?”
柳枝意抹了下眼睛,把取出来的玩具堆到一边。
猫:“如果你在后面的副本遇到新人,想帮一把,千万不能像我这样,没出副本就和人说一大堆。”
柳枝意翻到了妈妈做的布偶。
猫:“这样其实很危险的,知道太多有时候会影响一个人的思想。”
没有,没有。
柳枝意揉搓着手里的玩偶,翻来覆去地看。
猫:“也不建议你把游戏的事情告诉玩家以外的人,副本终归是由执念产生的,和人的思想有关,如果普通人对游戏了解得太多,最后可能也会转换成玩家。”
柳枝意把箱子翻了过来,一口气将所有的布偶拢到一起。
可是没有,还是没有。
难道她这一辈子终究是想求却求而不得吗?
猫缓缓地叹了口气:“找不找得到无所谓……”
“我有所谓。”柳枝意抱着布偶,“我不想……再有人离开我了。”
猫从床上滚了下来,落了一地的碎棉絮,滚到她身边时,鼓鼓的猫头都瘪了下去。
“你得习惯,玩这种游戏,总要学会面对离别。”
“我不听。”
柳枝意捂住耳朵,她又想哭了。
可哭得太多,眼睛已经干涩地哭不出来了。
她死死抱着怀里的布偶,可猫头挤进了她的怀里,温柔又坚定地用湿漉漉的鼻子顶着她的脸颊,让她睁开眼t。
猫:“你得学会,你要心变得硬一些,不然后面的路会很难走的。”
猫:“没事的,睁开眼……啊?”
柳枝意怀里的布偶动了一下。
她睁开眼,毛线织成的小熊在她怀里立了起来。
【小熊果果:女儿闹起了脾气,非要那个玩具熊,可这款玩具熊早就断货,没办法,妈妈只能织一个送给她啦,希望枝枝小朋友拿到小熊后能够开心起来。】
柳枝意呆呆地看着手表上工具栏的更新。
毛线熊身上的毛线飞了起来,像是有人在拆解线头,飞起的毛线连在了猫头身上。
工具栏还在继续更新。
【倾注了妈妈爱意的玩具小熊,谁拿了这个小熊,就会像妈妈一样爱你。】
猫:“还真有布偶道具啊……”
它踢了踢新连上的毛线后爪,虽然绒布棉花猫头配毛线身体有些不伦不类,但好歹猫头重新鼓了起来。
猫擡起毛线爪按在她的手背上:“谢啦,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出玩具道具吗?”
柳枝意看了眼道具的介绍,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猫感叹道:“你对你妈妈的感情是真深啊,道具基本都和妈妈有关系,我这算是沾了你妈妈的光……我以后会像妈妈一样爱你的。”
柳枝意捂住脸。
它喵喵地跳到柳枝意肩膀上。
“但是你把你对妈妈执念的延伸用到我身上,我还是觉得有点浪费,你或许现在对这个没概念,这种情感浓度可是可遇不可求,以后或许你不会再有这种机会改造道具了。”
柳枝意手掌一握,抓住了它的嘴。
“安静一下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她大概摸清道具产生的原理了。
还是执念,当对某个事物产生了足够强烈的欲望时,就能诞生道具。
她把猫从肩膀上抱了下来,拥进怀里。
“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有人陪着我……猫也行。”
猫将脑袋靠在她手臂上,圆鼓鼓的腮帮子压得瘪下去一块。
柳枝意盯着它的脸,还以为它要说些什么。
结果只是探出两只毛线爪子在她手臂上踩起奶来。
柳枝意被它逗笑,搓了下猫头。
都说小动物有平复情绪的作用,她情绪确实好了不少。
她收拾好情绪,接下来就该收拾东西去医院。
柳枝意快速地换衣洗漱,并把冰块包着敷眼。
虽说昨天电话里闹得不太愉快,但她这样肿着眼去看姥姥,指不定又会惹姥姥伤心。
整理好一切后,猫钻进了柳枝意外出的背包里。
她拉开防盗门,顿了顿,扬起手往身后挥了挥。
“走了,妈妈。”
*
医院是一个很压抑的地方。
七点半都不到,住院部的电梯里便挤满了人。
憔悴麻木爬满了电梯每个人的脸,除了电梯运行时的嗡嗡声响,电梯里十分安静。
可在梯门打开后,穿过电梯间,又变得嘈杂起来。
来往的人影,走廊靠墙贴放的病床,空气中漂浮的消毒水气味,还有不知从哪个病房里传来的低声呜咽和家属电话商量谁来换班照顾人的争吵声。
柳枝意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沸腾的泥潭。
猫:“呜哇……副本高发地啊。”
柳枝意脑中响起了猫的声音。
柳枝意隔着背包轻拍了下猫头。
接着她垂下头,不再观望四周,快步往病房走去。
靠近病房后,声音更加嘈杂杂乱。
“护士,你们早上查房的时候,声音能不能小一点,我妈好不容易睡着,你们这么一弄就给弄醒了,本来病人就是需要休息……”
柳枝意转过头,就看到一位女性家属正在和护士说话。
柳枝意和这位女性家属对上视线,两人隔空轻微地点头,算作是打了招呼。
先前都是妈妈在照顾姥姥,在电话里和她提到了这位女性家属,说是姓马,医院里的人都叫她马大姐。
和姥姥摔了一跤导致脑出血一样,马大姐的爸爸本来送到小儿子家照顾。
结果小儿子家里摔倒,老人可摔不得,当时人就摔昏了。
也不知道小儿子家里怎么想的,也不送医院,就这么把人放在床上躺着。
还是马大姐的女儿回家看姥爷,马大姐女儿是护士,扒开姥爷眼皮一看,瞳孔都没散,人还有救,这才送到医院里来。
小儿子听说要是送医院,还骂马大姐女儿多管闲事,还是马大姐强硬才把人送进了医院。
小儿子一家至今也没来医院看过一次。
对此,马大姐对着病房里所有的病人和家属都吐过苦水,彼时柳枝意一心在处理妈妈后事和照顾姥姥身上,只隐约记得是马大姐爸爸偏心,房产都给了小儿子。
柳枝意自己也是分身乏术,实在没空余的心思关心别人家的悲惨故事,但听到这个故事,也难免心中悲哀。
她看了眼自家的病床,姥姥还在床上坐着,就这么脑袋垂着。
柳枝意凑近一看,发现是睡着了。
有些老年人就是这样,躺着反而睡不安稳。
柳枝意捞起枕头,轻轻塞到姥姥腰后,把人往后推了一点,让姥姥靠到靠枕上,随后又拉了下被子,将被子盖到姥姥身上。
靠近床头时,她忽然嗅到了一丝香气。
既不是花篮的香味,也不是水果的果香。
花篮和水果都是病房慰问病人常见的东西,柳枝意下意识地吸了一下,发现这香味还有前中后调,闻起来像是香水的味道。
柳枝意循着香味扭头,和临床的女士对上了眼。
这位女士正拉开病床上的隔帘。
柳枝意呆愣了一下。
在医院里住院的人,要不被病痛折磨的身形憔悴,要不就是家属愁云惨淡。
猝不及防看到一个衣着整洁,喷着香水,额边有着两缕卷发丝,头上还夹着玉兰样式方夹的老年女性。
好漂亮啊,柳枝意心想。
女性微笑道:“早上好。”
“早上好。”柳枝意笑着回应。
柳枝意回头,压了压姥姥的被角。
可余光却不自觉地往这位女性身上转移。
她背挺得很直,起床后先是挪了下床头的塑料花瓶,拨了拨花瓶中的鲜花。
接着撑着床边的栏杆,脚步踉跄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柳枝意一愣,随后看到护工上去搀扶她,但又被她推开。
“谢谢,我还没病到不能动的地步。”
“蓉啊……蓉啊……”
柳枝意立马收回视线,转身抓住姥姥挥动的手臂。
她妈妈全名叫吴蓉。
“这是哪儿啊?”姥姥还在呼喊,眼睛半睁,视线直勾勾的超前,“蓉啊,你怎么把你娘丢在这个地方?”
柳枝意捏着姥姥的手,没有说话。
姥姥:“蓉啊,你怎么不过来看你的娘啊,你好狠心啊……”
柳枝意还是没有说话,病房里其他人也自顾自地继续做自己手上的事情,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
她抱着姥姥的手,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她听到姥姥喘了一口气,那些含糊不清的呼喊停了下来。
姥姥:“来了啊,你抱着我手干嘛?”
柳枝意松开手。
姥姥睁开了眼,目光正落在她身上,眉头微皱。
“回去的车联系好了吗?”
柳枝意点头,想起刚才姥姥说胡话的状态,欲言又止。
姥姥:“我本来就没几年活头了,女儿下葬你不让我跟着,是想我死不瞑目吗?”
柳枝意叹气,在副本里,她还能躲着‘妈妈’,现实面对什么道理都讲不通的姥姥,着实是十分心累。
“别说这样的话,姥姥。”
姥姥:“明天就办出院吧,老住着也不是个事。”
柳枝意:“别急,我还要先找保姆……”
“找个什么保姆?”姥姥直接打断她的话,“找保姆不要钱?我现在又不是不能动!你等你妈下葬了就回去上班,整天呆我面前,我看着就心烦。”
柳枝意闭了嘴,她知道这样下去,又要和姥姥吵起来。
她拿起床头的保温杯,“我先给您打热水,早上有没有想吃的?”
姥姥:“馄饨。”
柳枝意提起保温杯。
马大姐提起盆:“等我,我俩一起。”
柳枝意看她盆里的毛巾还热腾腾的冒着气,而在她身后的病床上,一个平摊着,眼窝深陷,张着嘴的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马大姐的爸爸比她姥姥情况严重多了,都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了,还是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靠家人。
走出病房,马大姐便跟她搭话。
“你别埋怨你姥姥,这个年纪的病人就是这样,糊涂了,特别这个病还和脑子有关。”
确实是这样,在照顾姥姥的这几天,柳枝意就发现姥姥有时候会说胡t话。
明明生病之前是个说话条理清晰,十分能干的人。
“唉……”
马大姐抖了抖盆里的毛巾。
“生了病,什么理智啊,尊严啊,就都没有了……”
“是啊……”
柳枝意走进茶水间,她还有点喜欢和马大姐说话。
一来马大姐个性开朗喜欢说话,二来和她妈妈年纪差不多,聊起来会有种亲切感。
马大姐感叹:“生了病,哪怕文化再高,也是狼狈。”
她这话说得有些突兀,柳枝意侧过头。
马大姐把毛巾泡到盆子里:“忘记你昨天晚上回去了,就隔壁床的杨老师。”
杨老师?
柳枝意:“是脑袋上夹夹子的那位女士吗?”
马大姐:“对对对,她看起来很知书达理吧,平时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但你没看晚上,她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一样,骂人,骂很丑的话,听着都扎耳。”
柳枝意想到杨老师摆在床头的花瓶,有点不敢相信。
马大姐抖了抖洗干净的毛巾:“她好像是脑梗,平时看着是多体面的人啊,一到晚上就糊涂什么都骂,就和鬼附身一样……”
说着,马大姐摇了摇头。
“都是可怜人啊。”
“我都和我女儿说了”马大姐把毛巾搭在盆子上,“要是我年纪大了变成这样,瘫了不能动了,或者是糊涂不认人了,就别治了,不然孩子痛苦,我也痛苦。”
柳枝意一时无言。
她的人生忽然转向,进入了一个沉重的、痛苦的,她曾经从未想过的道路。
打完水,买完早餐,在姥姥再次入睡后,柳枝意开始发呆。
照理说,现在手头没有工作,妈妈下葬前的相关事宜准备的差不多了,难得的空闲时间应该要好好休息一下。
可她睡不着,小说看不进去,短视频没心情刷。
柳枝意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兴趣爱好,只能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的走来走去。
然后一晃眼,天又黑了下来。
柳枝意开始了新的忙碌。
她拿出热水瓶,又端着塑料盆,在茶水间里排起了长队,等着打热水。
一瓶热水,一瓶冷水。
柳枝意:“来,姥姥擦身体。”
姥姥又开始絮叨着出院的事情。
柳枝意嗯嗯着敷衍应对,扶着姥姥进病房里的卫生间。
“姥姥,你把扶手抓稳。”
柳枝意搬了个木椅子,等姥姥坐稳后,往盆里倒水。
卫生间里的水不够热,姥姥嫌泡脚不舒服。
而就在擦脚的时候,姥姥非要擡脚。
“你别蹲着擦,站起来。”
柳枝意一看姥姥擡脚,屁股下的木椅子就在晃。
“别别别,我蹲下没事……您旁边扶手扶好。”
话音刚落,姥姥踩到盆里脚底一滑,身下椅子发出‘嘎吱’一声,整个人往一边倒去。
柳枝意直接扑了上去,猛拽住了姥姥的腰,但自己却失去平衡,摔到了地上。
——砰
被踢翻的水盆翻滚着砸到了地上,破了一个大洞,热水喷溅的满地都是。
柳枝意摔得眼冒金星,但感受到自己身体上的重压,强撑着睁眼。
姥姥压在了她身上,一手抓着墙上的把手,虽然是摔了,但也没落地。
柳枝意:“……姥姥,你没事吧?”
她抱着姥姥的腰,膝盖和手肘火辣辣的疼。
姥姥手上用力,像是想从她身上起来,但两条腿在地上蹬了几下,没能踩到地上,软绵绵地滑到了一边。
“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姥姥忽然大吼起来,空出的手狠狠捶到自己腿上。
“我这么这么没用啊!!”
柳枝意:“姥姥,没事……”
后来一片混乱,有护士拉开了卫生间的门,把姥姥从地上扶起来,但她还是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腿。
柳枝意脑中空白,她跟着护士一起,跑前跑后,好不容易把姥姥情绪安抚下来,睡了过去。
护士:“你去换件衣服吧。”
经人提醒,柳枝意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了。
“谢谢谢谢。”
她没带衣服,还是马大姐借她的。
柳枝意拿着衣服进卫生间,她把摔碎的盆子碎屑扫进垃圾桶,等收拾干净了才对着镜子开始脱衣服。
她脑子还是懵的,直到看到镜中的自己。
头发湿乎乎地黏在脸上,头顶还有一大团缠在一起的乱发,里面还混着几小块红色的塑料盆碎片。
下巴还青了,应该是刚才抱姥姥时撞的。
柳枝意摸了下下巴,接着捂住了嘴。
她不能不捂住自己的嘴,不然哭声会泄出来的。
柳枝意闭上眼,不再看镜子,捂着嘴冲进莲蓬头下冲水,直至呼吸平稳,不再流泪后,她才关掉莲蓬头,飞快地擦拭身体。
换好衣服,柳枝意离开卫生间,跑回到姥姥床前。
“睡得很好,没有闹。”
柳枝意顺着声源回身。
杨老师正坐在病床上,身前摆着一个小桌子,桌角立着小花瓶。
淡黄色的字帖平放在桌面上。
杨老师提起笔,将笔放到一边。
“擦擦。”
一包纸被递到她面前。
柳枝意一顿,光顾着洗头洗身体了,忘记擦脸了。
“……谢谢。”
她扯开纸的包装。
茉莉的香味从纸中飘了出来,不仅如此,纸上面还印了绿色的小花。
杨老师:“我喜欢养花,它们剪了枝叶都能活,我就觉得这世上没有闯不过的难关。”
柳枝意:“谢谢。”
*
病房不大,还有一护工和马大姐撑折叠床睡觉,再加上柳枝意这一个,基本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所以柳枝意跑了出来,在病房外的墙边拉了个小折叠床。
夜晚的医院并不安静,就算在走廊,柳枝意时不时也能听到有人压着嗓子的哭声,而且护士站的灯也是一直亮着。
这样的环境其实很难入睡的。
柳枝意在床上翻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的有些睡意。
“喵。”
她被猫叫声惊醒。
柳枝意狠搓了一下包里的猫头,但很快她觉察到了不对劲。
护士台的灯灭了。
走廊非常的安静。
柳枝意赶忙从折叠床上翻了下来,冲到病房里。
马大姐和她爸爸还在,姥姥也还在……
就是。
她看到杨老师的病床上空了,护工也不见了。
柳枝意拉开卫生间的门,踮着脚在病房内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人。
但看到杨老师床头的花瓶不见了。
柳枝意记得杨老师每次都会用凉白开给花瓶换水。
她想了想,决定先去茶水间那边看看。
先前护士站有灯,走廊上还时不时传来人聊天的声音,柳枝意只觉得吵,这会儿没灯又安静,黑黝黝的走廊看着恐怖不少。
还好,应急出口的绿色牌子还是亮的,不至于让她完全看不到路。
但随着深入,柳枝意看到走廊上的病床也空了。
到这里,再没意识到不对,那就是傻了。
柳枝意停下了脚步。
恰好在此时,她忽地闻到了一股香水味。
是杨老师身上的。
柳枝意:“杨老师?”
一道黑影从地上立了起来。
柳枝意被吓了一下,但看到人影头上的玉兰夹子后松了口气。
“怎么了?”
人影一颤,肩膀向后扭转。
柳枝意听到了一些声响,就像是有人在说话,但因为声音很小,变成了一道一道含在嘴里的气音。
她往后退了一步。
杨老师:“间……间……”
柳枝意:“间?”
人影的脑袋晃了一下,猛地扭转过来。
柳枝意想也不想的往后连退几步。
她看到有裂缝从杨老师的嘴角裂开,一路裂到了耳后。
杨老师往前走一步,每走一步脸上的裂痕愈大一分,身形也大了一圈。
“间……”
——砰
塑料的花瓶从杨老师的身上掉落,摔在了地上。
而裂到耳后的嘴终于完全张开,长长的舌头从嘴中弹出,发出了完整的音节。
“贱货。”
儿童手表震动,任务栏更新。
【欢迎来到安康医院。】
【我院医护在此衷心的祝愿广大患者平安幸福,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