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对方总是有话要说。
他看得出来，那青袍玉冠的孤傲身影确实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不是欲言又止、有所顾忌，而是带着些许的不认同，淡淡地诉说某种天经地义的至理。然而对方嘴唇嗡动，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他知道这是梦，因为那人穿着古装，举手投足之间的气韵带着一种沧桑、古老、却典雅异常的味道。
除了在电影里和布袋戏中，他未曾见过任何有这般气质的人物。
连续三天他都梦到此人。应该是一位剑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那种。或许是直觉，又或者只是某种疯狂的猜想，总之，他看到这人，就莫名其妙会联想到一把剑。
深藏鞘中，却无比锋利的剑。
头一晚，对方还只是一团模糊的身影，只能勉强辨认出衣着轮廓。到了第二天的梦里就变得颇为清晰了，眉宇须发、纤毫可辨。
到了今晚，他甚至可以清楚看出那人从容意态之下掩藏的某种情绪。是忧虑？还是关切？
虽然画面有时会像电视噪声一般闪烁扭曲，但他感觉得到，对方像是想要提醒他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这回他终于可以动弹了。之前在梦里，他只能静静看着，没有形体，也无法动作。今天他却可以耸肩摊手，做出一个无奈、无法理解的动作。
那人摇头，于是方剑持隐约又听到了熟悉的叹息。
淡然叹息。
“原来是你！”方剑持这才恍然。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忍不住问。他眼角余光注意到昏暗的天地，似乎裂开一条缝隙。黑暗如渊的裂痕像是把天剖开，乌云沈沈，成包围之势，直欲逼临地面。而云层和裂缝之中，隐然有暗紫色的妖雷魔电轰鸣作响，交织成闪动的罗网。
他蓦然回神，却只见那人摇头，手指指向他的脚边。
方剑持低头望去，只见脚边一个看来十分眼熟的土坑中，正插著那把剑。
他立刻想起，这是那天捡到剑的情景。
方剑持抬头望向那人，满心不解：“这剑……怎么了？”
青袍男子皱眉，俊雅的脸上像是惋惜，又像是怀念。最后只是摇头。
方剑持再度低头，却发现天地骤暗，雷云密集，而土坑中不知何时已浸满了血水，正逐渐溢出。
血水碰触到他脚尖之后像是有了生命似的，以诡异难测的速度向上攀爬而来，犹如实质，将他缓慢包裹、吞噬。
方剑持惊慌之下失声呐喊，却很快连口鼻都被黏稠的血水淹没，很快整个世界都完全消逝。
只剩一片腥红。
* * *
方剑持缓缓从床上坐起，可以清楚感受到身上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
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已经是8：50。
方剑持快步出房间，进入浴室。
冷水淋下，他脑中思绪纷乱电转。
家里没人，养父王自强不用说，一定已经去警局了。王药师大概正和那群透过网络提早认识的社团学长姐厮混在一起。念了三年和尚学校，终于有“学姐”了，王药师的小小“背叛”真的情有可原。趁着暑假，跟大学的学长姐混熟一点，也是有好处的。
方剑持虽然比王药师小了两届，但复杂的家庭状况让他早熟，很早就习惯于独立思考。
他心里很清楚，王药师对他身上所谓的幻听和异状其实并不以为意，多半又以为是他父丧之后的创伤症候群。
方剑持也曾思考过这可能。三天来，他找过古董专家、行天宫的师父、甚至道教协会的张天师正宗传人。每个“专家”都判断这把断剑质地平凡，毫无出奇之处。所谓的灵媒、乩童、师公或道教高人，都看不出他有任何被“附身”或招惹不干净妖物的迹象。
如今就剩下一种可能——他真的有精神疾病。
真是如此吗？方剑持立刻推翻了这想法。一切都是在捡到那把剑之后才开始的，用最简单的逻辑就可以推论出来，问题的症结不在他——是那把古怪的断剑。
他记得看到过一本书上写，梦境当中常常蕴含一些讯息，是平常不易察觉却真实接收到的资讯，平日沈潜在意识深层难以发现，只有在梦中，透过潜意识和大脑的独特作用，才以种种扭曲过滤后的古怪形式展现出来。
说不定，梦里那个男人只不过是他对父亲思念之后的扭曲具现。
说不定，梦里剑又插在土坑，只是潜意识在告诉自己应该把它放回原位。
说不定，梦里种种乌云和血水，那些带来莫名压力的象征，都只是他内心压抑之后的意识展现。
说不定……
方剑持嘿嘿一笑，颇为自得其乐地擦干身子。
看来少爷我也不比那些心理医生差嘛！
觉得已经把问题想透彻了，方剑持愉悦地回到房间，却在门口停下脚步，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背脊直冲脑际。
原本藏在衣柜里的断剑，此刻正平放在床上。
* * *
明明是大白天，方剑持却把家里的灯全都打亮，电视也开得很大声，让新闻播报增添一点人气，让家里不那么安静，不那么……恐怖。
“……捷运再度发生随机伤人事件，这已是本月发生的第五起类似性质案件。各方对媒体报导角度多方批判，认为大众不宜知道细节……”
“昨天深夜，北市一名男子在朋友举办的生日派对中，忽然由28层楼跳下，不幸身亡……”
方剑持对新闻内容充耳不闻，专心地在网络上搜寻跟这把剑有关的资讯。不管是外型、来历、可能的“事迹”，甚至在一些古董论坛放上照片询问。
不是没想过透过网络把剑卖掉，但是这东西颇有些邪异之处，以他的个性，没弄清楚真相之前还真不愿意连累无辜旁人。
或许有点傻。
他在成长过程中因为类似的原则，吃过不少苦头。但是若是父亲还在，想必也会赞同他的想法吧？老爸自始至终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绝对不屑用小手段坑害他人，减轻自己的负担。
傻就傻吧！方剑持想起父亲经常说：“是男人，就要挑难的路走”，忍不住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真的够傻，以前老嫌他烦人，现在却经常怀念他已往的言行举止。
方剑持查了老半天，却一无所获，毫无端倪。他索性把笔电收起，回到房间把剑用好几层衣物包好，放入背包之中。
既然实在毫无头绪，那就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解除烦恼吧！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不错！】
方剑持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脑中带有赞赏意味的声音，脚步立刻僵住。
妈的，老子要把你丢掉，你按什么赞啊？
方剑持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背带，正要伸手开门，却听到门铃响起，把他吓了一跳，几乎原地蹦起。
谁啊？怎么直接按楼上门铃？
方剑持定定神，凑过去透过门上窥孔向外看，只隐约见到一个OL装扮的女人，容貌细节却看不甚清楚。
嗯，大致是个美女吧？
方剑持以青春期常见的思维优先级在脑中想了想，放下戒心把门打开。
“请问找谁？”方剑持故做平淡地问，但是就在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他就立刻呆住了。
资讯爆炸的年代，谁没看过美女？
但是一个容貌媲美大明星的美丽女子就站在你家门前，给人的感受依然相当强烈。
将近170的身高，把上班族套裙硬是穿出一种性感的意味。但是真正冲击到方剑持的，不是对方惊人的长腿和美丽的轮廓，而是那双眼眸。
不是水汪汪的媚惑眼神，也不是刻意冷艳的高傲睥睨，而是一种直接看透人心、看遍世情，见天地也见众生的奇妙眼神。
明明是凤眼，却未眼波流转，反而顾盼生风，英气勃勃。
她年约廿多，正是所谓轻熟女的年纪，举止之间不只是干练，简直令行禁止，有王自强叔叔身上的铁血意味。方剑持恍然，隐约知道这女人不是军方出身，就是在警察机关工作。
女子亲切一笑，身上散发出的独特威严立刻消散了少许。
“请问是方剑持同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