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清流离开京城十几日,处理好公务刚回到宫中,手下送来好些张纸条。
全是隋锳写的,每张纸条的内容都一样,想约他见个面。
冯嘉幼不在京城,骆清流见她这样急,担心她遇到了难处,又匆匆出了宫,去往镇国公府。
此时已是夜晚亥时三刻,隋锳才刚将侍女打发走,熄了灯躺去床上,忽然听见叩窗的声音。
她一骨碌下床,快步走去后窗边。
推开窗子,见真是骆清流,隋锳抚着胸口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骆清流也被吓了一跳,她披着头发,只穿一件寝衣,他从未见过,一时间满脑子写着“非礼勿视”。
他将视线挪去一边,趁着月色看到窗下的书桌上摆满了书册。
像是兵法书。
隋锳被寒风一吹,冷得哆嗦,赶紧去取披风:“先等一下。”
等她裹了件厚实的披风走回来,骆清流才重新朝她看过去:“隋小姐,你找我找的急,该知道我可能会来敲你窗子吧?”
隋锳趴在窗台上说:“我是说你突然十几天音信全无,担心你像上次那样,被困在蛇穴里,谢千户如今远在西北,他救不了你。”
“我时常在外跑,离京十几天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骆清流从没在出门一趟的时间里,收到这么多张无关公务的纸条,“而且若是再掉一次蛇穴,我也可以自救,你用不着担心我。”
关于他丢掉的“勇气”,已经在南疆那座荒城里找回来了一大半。
从前他只想和隋锳保持距离,以免自己难过。
如今却不惧与她成为好友。
往后她出嫁,他还得送份大礼,对他来说,当真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除此之外,他不可能再近一步。
那不是勇气,是自私。
隋锳点点头:“那就好。”
骆清流问重点:“所以你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隋锳最初找他,是想解释一下她和叶适舟的关系,慢慢觉得一点也不重要:“我找你,是想告诉你,你是不是宦官,我并不在意……就算在意,也是因为我从前最讨厌宦官,最后竟会喜欢上我最讨厌的那类人,稍微觉得有点怪异……”
说完,她盯着骆清流看。
那天她意识到骆清流喜欢她时,她束手束脚,连话都不敢说,生怕触痛到他。
现在是她自己表明心意,便没那么多顾忌。
而骆清流将她平铺直叙的话在心里重复两遍,才反应过来她究竟在说什么。
愣在了原地。
“你不信?”隋锳虽然是这几天才发现,但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这几天才动的心。
可能是先前逃命时和他一起回头,也可能更早。
骆清流回过神之后,第一反应是沈时行告诉她了,她知道了他被困宫中做了宦官的真相。
她是在补偿他,还是可怜他?
骆清流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喂!”隋锳伸手去拉,隔着窗没拉住,又不能喊得太大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跃上屋顶,眨眼消失。
而骆清流跳出隋锳的住处之后,脑袋似乎清醒了一些。
看她说话时的表情,不像是知道了真相,她也不善于伪装。
所以她说的是真心话?
骆清流浑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凝固了,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又控制不住的回头,原路返回的速度,比之前逃跑的速度还快。
隋锳正气的跺脚,见他回来,也不管会不会把府里的护卫引来,朝他呵斥道:“我说我喜欢你,你为何一脸遭受羞辱的模样?”
以至于隋锳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
骆清流盯紧她生气的脸,确定是他误会了。
她不是补偿,也不是怜悯,是真心话。
他终于如释重负,惊喜过后,心底满满全是酸楚。
“骆清流!”隋锳是真要生气了,好歹她也是个姑娘家,第一次对男人表明心迹,他竟然一副心不在焉?
骆清流收拾自己的心情,看向她的眼神依旧躲闪,语气却透出坚定:“隋小姐,我劝你及早收心,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隋锳道:“我说了我不在乎你是……”
骆清流打断她:“你抛不下镇国公府,我也抛不下在十二监内打拼多年的权势地位,我们两个的身份,注定我们是不可能的。”
说完他攥了攥拳,逼着自己转身离去,“往后若无重要事,不要再找我。”
……
骆清流回到皇宫,回房之前再次被人拦住:“少监,督公有请。”
他又去见徐宗献。
此刻已经过了子时,徐宗献依然衣饰整齐的坐在书房内,书案上的折子堆积成山。
但他手中拿的却并非折子,而是一封密信。
骆清流看一眼纸张纹样,便知是自己前几日送回来的,关于湖广布政使被弹劾私吞赈灾银的一些调查:“督公,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你做事我岂会不放心。”徐宗献将密信放下,换了本内阁递上来的折子,“八年来,即使是刚接手的那两年,你出错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骆清流笑道:“有您悉心教导,再愚笨的人想出错也不容易啊。”
他从死牢里出来时也才十六岁,江湖出身,哪里懂朝局。
真就是督公手把手耐心的教,将他培养成为亲信,且委以重任。
因此他对督公的感情颇为复杂,有畏惧,也有尊敬。
是掌握他命运的上级,也是他的恩师。
更知道督公此时与他提起“八年”的意图,是想询问他愿不愿意从暗处走到明处来。
曹崧死了,督公少了一个挡箭牌。
齐封也死了,又少一个有力的盟友。
到了他由暗转明,为督公抵挡风雨的时候了。
如他所料,徐宗献伸出手,按在面前的一摞折子上:“先前我问起你咱们之间的十年之约,你既不打算约满之后离开,那不如早些过来司礼监吧。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边,学些新的本事。等过一两年,你上手了,又混个脸熟,我再一步步将你提到秉笔的位置上去。”
骆清流躬身垂首,想说“一切但凭督公安排”。
但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滚,迟了片刻,简单回了声“是”。
徐宗献目光审视:“清流,你犹豫了。”
骆清流解释:“属下只是……”
徐宗献道:“你还是心有不甘,想在约满之后离开十二监,重新获得自由?”
“属下早已没有这种想法。”骆清流认真道,“先前您曾拿谢千户与属下比较,说我二人都是被迫困在这朝堂。相信您看的出来,自从滇南回来,谢千户已经找到了在朝为官的意义,属下也是一样……世道若不安宁,永无自由可言。”
徐宗献既能看出谢揽的变化,对骆清流的变化自然看的更深:“那你……”
骆清流踟蹰着道:“属下、属下只是觉得,在暗处或者更适合自己。”
徐宗献调侃:“适合你随时出宫去翻镇国公府的院墙?”
骆清流心中一骇,猛然抬头。
“我救你出牢笼之前,就知道你和她的渊源。”这也是徐宗献选择救他,且用心栽培他的原因。
骆清流有几分像他。
“挺好的,隋敬棠那小孙女颇为叛逆,为了抢一个伶人,将程侯爷的儿子揍了个半死,害得隋敬棠被弹劾一通,这事儿我还记得。以她的名声,迟迟不嫁人,也没人疑心到你头上……”
骆清流手心捏出了冷汗,撩开下摆,跪在他面前:“督公,属下愿意进司礼监。”
徐宗献睨向他:“你在害怕?认为我在用她来拿捏你?”
骆清流垂首:“属下不敢。”
徐宗献淡淡道:“你想继续在暗处待着,我没意见。但你必须知道,你在暗处也待不了几年,差不多五六年吧,等我儿子在内阁彻底站稳脚跟,我是要逐渐退下去的。你不愿意坐这个位置,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交给梁篇,他对你一贯妒恨……”
骆清流惊怔:“您真打算退?”
之前督公提过一次,说他若不退,李似修在内阁的发展将会受限。
冯孝安不会再当李似修的谋士,他们那一派,可能还会去拖李似修的后腿。
因为司礼监与内阁是互相牵制的关系,他父子俩若同时在两方身居高位,破坏了这种平衡,大魏和改姓了没有区别,非常可怕。
但李似修不一定能在冯孝安他们的帮扶下当上内阁首辅,首辅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而督公却早已是司礼监的最高掌权者。
为了赌李似修的一个可能性,放弃自己的高位,这一把赌的太大。
徐宗献放下手里的折子,苦笑道:“你不信是不是,我儿子也不信。所以他进内阁,就只奔着改革盐政一个目标,根本不再往高处去想……”
他停顿了下,手掌上抬,让骆清流起身,去帮他倒杯茶水,“说起来,我非常佩服冯孝安,他这人在情感上似乎有些脆弱,意志却极其坚定,无论沦落何等处境,始终以天下大义为己任……”
这样的人,任何朝代都有,但从来都不是大多数。
徐宗献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深知一个人一生坚守着一个信念,究竟有多难。
生于黑暗时代,他年少时也曾怀着一腔热血,想金榜题名,封王拜相,扫尽阴霾。
但自从经历过书院惨案之后,若不是知道李青晚为他生了个孩子,他甚至想过自尽。
之后他在深宫苟延残喘数年,心中所求,也只是再见他们母子一面。
徐宗献接过骆清流递过来的茶盏:“上元节那晚,我在窗后看着叙之抱着圣上,朝人群里走,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叙之五六岁时的模样……那天是太皇太后的寿诞,我夫人带着叙之进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可惜他睡着了,没能和他说上话……”
徐宗献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李青晚抱着儿子朝他走来,借口侍女跟丢了,请他帮忙抱一抱。
徐宗献将儿子接过来时,双手颤的止不住。
随后他跟在李青晚身侧,走在那条长长的夹道上。
当徐宗献红着眼眶,觉得自己终于得偿所愿,此生再无遗憾之时,趴在他肩头睡觉的李似修,发出一声呓语。
徐宗献仔细听,听见他念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路漫漫其修远兮……”
徐宗献摩挲着茶盏,抬头对骆清流笑道,“那一刻,我望向前方好似没有尽头的夹道,重新燃起了信念。我儿子迟早是要进入仕途的,这条漫漫长路,我抱着他往前多走一大步,他日后就能少走一小步……”
骆清流在旁侍奉着,安静听他讲述,领悟着他想告诉自己的道理。
若督公几年后真会退,那这个位置他必然要去争取。
不然十二监内,他不会再有一席之地。
他是可以去玄影司跟着谢揽,还可以时常见到隋锳,但他能做的将会少很多。
尤其想到隋锳书桌上那些兵法书……
连她都开始想着往前走的时候,他又岂能向后退?
更何况镇国公府未来堪忧,他向前多走一大步,隋锳也能轻松一些。
思忖之中,又听徐宗献道:“对了,那天晚上,我还看到你站在鱼跃楼下,仰头看着我夫人所在的茶楼二楼,看了挺久。”
骆清流忙道:“属下只是……”
“只是目睹我夫妇二人连见一面都如此艰难,心中害怕,不想害了隋小姐。”徐宗献站起身。
骆清流去扶他。
他却按了按骆清流的肩膀,“你想多了,我们的艰难其实来源于叙之。叙之若是个纨绔子弟,我即使昭告天下他是我儿子,公然与他母亲双宿双栖,谁又能奈我何?”
徐宗献身为心狠手辣的阉党首领,踩着累累白骨上位,注定会被那些编纂史书之人唾骂,还在乎什么名节?
“可叙之的目标是内阁,他身上不可以有污点,我与他母亲才会举步维艰。”
骆清流明白了。
近些年来,督公和李似修之间的父子关系颇为紧张。
李似修认为督公权欲熏心,将他也当做棋子,而督公能言善道,却很少为自己辩解,竟是为了不让李似修自责。
“而你与隋小姐之间又没有这样的烦恼,怕什么呢?”
……
骆清流离开了徐宗献的书房。
他在宫里走动,总是打扮成不起眼的低等宦官,见到人立刻乖乖停下脚步,立在一边伏低做小。
今晚却因为心事重重,没太注意巡夜的金吾卫。
又是寂静的夜间,他的反常尤其惹眼。
金吾卫见他形迹可疑,朝他背影喝道:“站住!”
骆清流脚步不停,也不曾回头,只取出自己从督公手中新得到的腰牌,朝后方展示。
“司礼监,骆清流。”
一众金吾卫不知骆清流是谁,却认得这为数不多的腰牌制式,整齐的躬身相送。
……
再说隋锳根本不听他的,照样写小纸条约他见面。
他不回复,也不去见她。
隋锳逐渐懒得写了,却开始派人送些小物件过去联络处。
多半是她出去玩时,顺手买来的小玩意儿。
没见退回来,她送的更加勤快,有时候吃到好吃的点心,也要包两块儿送过去。
也就十几天的功夫,骆清流房间内的桌面上已经摆的满满当当。
夜晚,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这些小物件里挑挑拣拣。
他知道自己应该制止,再这样下去,他那藏了八年从没出过问题的联络处,估计就要暴露了。
不过外人瞧见传递的这些物品,也想不到这会是十二监最高级别的联络处。
即使真会暴露,骆清流也舍不得喊停。
看着这一件件小玩意儿送过来,好像一块块巨石,不断填补进他心底那个看不见的窟窿。
原本他的意志就不坚定,如今更是动摇的厉害。
最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又跑去了镇国公府。
他想劝服隋锳,劝她死心。
否则,他永远也没办法死心。
……
已经过了子时,隋锳突然浅睡中惊醒。
她好像听到了铃铛的响声。
这铃铛是她惯用的,最初是拿来看管隋思源读书的,怕他偷溜。
之前在滇南都司里,也拿来治过骆清流。
今天想起来此事,便将这串铃铛给他送过去了。
铃铛声音虽轻,因为太过熟悉,隋锳听得出来。
她起床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并没有看到人。
“清流?”隋锳趴在窗台上往两侧看,压低声音,“是不是你?”
没有听到回应。
隋锳不再探身向外,扶着窗子说:“我听说了,你去了司礼监,往后出来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随意,咱们见面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少,现在你还要躲我?”
还是没人搭理她。
隋锳沮丧极了,心道大概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关窗子时,忽然被骆清流从左侧伸出的手抓住了窗缝。
隋锳心中一喜,正想重新将窗户打开,却又被他给按住。
隔着窗纸,她听见骆清流的叹气声:“隋小姐,你知不知道,你在自讨苦吃?”
“我怎么自讨苦吃了,明明是你把苦头塞我嘴里。我说了我不在意你是宦官,也不在意我们不能时常见面,我又不是整天没事做的深闺怨妇……”
隋锳语气里满是委屈,“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我原本满心欢喜,可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天天躲着我,张口闭口我们没可能,还来数落我自讨苦吃?”
骆清流背靠着墙壁闭上眼睛,自己是来劝她的,却险些要被她三言两语劝服。
许久才道:“你现在是不在意,但是日子久了……”
隋锳打断他:“往后我在意了,我就抛弃你,把自己嫁出去,找个正常男人甜甜蜜蜜,生儿育女。所以你操心我干什么,你是不是该操心一下你自己啊?”
骆清流:“……”
好得很,顺着她的话一想,骆清流顿时呼吸不畅。
转身面对窗户,猛地一把拉开。
隋锳瞧见骆清流竟然被她气的嘴唇发颤,连忙解释:“你别生气啊,你总是不理我,我心里烦,便约了沈时行出去喝酒,这话是他教我说的。”
该死的沈时行,说自己写过宦官的爱恨情仇,专门研究过大半年,最懂宦官的心思。
还说骆清流听了这话,肯定不会再躲着她了。
确实,气的想砍死她了。
隋锳见他黑着脸不说话,怕他被气跑了,赶紧探身向前去拉他的手臂:“你不是很了解我么,该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骆清流被她抓住,并未挣扎。
冷静下来之后,他说:“我倒挺希望你是这样的人。”
他便不会难以抉择。
“隋小姐,我一直以来的心愿,都是希望你此生能够自在如风,心想事成。”骆清流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抓住自己的手拨开,垂着眼睛不敢去看她,“我不想亲手毁了自己的心愿。”
他失去了自在,也经历过太多事与愿违,他希望隋锳可以活在他的反面,将他输掉的全都赢回来。
他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赢家。
骆清流刚要转身,又被隋锳拉住。
这一次她拉住的是他的手,诚挚的问:“可我心想是你啊,你愿不愿意成全我?”
骆清流:“……”
隋锳不依不饶:“这不是你的心愿么,你就说愿意不愿意。”
“我……”僵硬从指间蔓延全身,骆清流动弹不得,也说不出一个简单的“不”字。
他又叹了一口气。
明知是错,但他再怎样逼自己狠心,也做不到推开她。
他是真的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