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沈时行提醒过,隋锳这几天一直在想该怎样说服爷爷。
见面□前,她认为应该先写封信,模糊提一提,先让他老人家有个心理准备。
但将信纸展开,隋锳又头痛着不知该写些什么。
她偶尔也会想,倘若骆清流只是个寻常男子,不是宦官该多好。
或者她不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是个普通女子,那也不错。
但改变不了的事实,多想无益。
当然,隋锳说自己不在乎也并非谎话,毕竟一直以来,她总认为自己可能会嫁不出去。
镇国公府为何子孙不多,都是因为出了不少痴情种。
尤其是她父亲,母亲去世没多久,也一病不起跟着去了。
有这种父亲,隋锳无法像表姐一样,接受自己的夫君有好几个侧室。
可与她门当户对的王侯子弟,她就没见过一个靠谱的,连齐瞻文都算是里面挺不错的了。
生儿育女这事儿更别提,隋锳的母亲因难产而死,她对生孩子有着极深的恐惧。
再说她又不是没养过孩子,隋思源便是她这个长姐养大的。
自打隋思源会喊人开始,喊得最多的就是阿姐。
她听过最多的,也是阿姐阿姐阿姐。
从小到大,隋思源的起居是她安排的,生病是她陪伴的,学业是她管教的……
根本就不想再养第二个。
将这些告诉爷爷,不知道爷爷能不能理解,会不会放心呢?
隋锳正咬着毛笔发呆,细小的铃铛声将她拉回到现实里。
她连忙站起身朝窗边走去,如今一到戌时正,她就将婢女和护卫全都赶走了。
但骆清流才刚去司礼监,大概要做的事情太多,自从上次拦下他,十几天的时间里,隋锳也就见过他两次。
她打开窗子,骆清流刚好落在窗外。
连着几次这样见面,他第一眼看到她时,总像个突然被抓现行的贼,会下意识的想要躲闪。
需要克服片刻,才迎着她的目光走到窗边去。
不等她说话,将一个小瓷瓶放在两人中间的窗台上。
隋锳立刻被吸引,低头拿起来:“这是什么?”
“金疮药。”骆清流双手撑着窗台,趁她不看自己时,不眨眼的盯着她看,“我托人去买的金疮药,今天刚送来京城,拿来给你一瓶。”
她性格毛毛躁躁,大伤没有,却少不了磕磕碰碰。
隋锳想起来了:“你答应赔给谢千户的十瓶金疮药?”
“嗯。”
“京城里买不到?还要去外面买?”
他笑了笑:“谢千户那瓶金疮药宝贵得很,药铺里怎么会有?太医院里有,却属于藏品,需要太医令点头才能拿出来用。”
自从离开滇南,他就派人去了江湖中采买,过去三个月才买了十几瓶回来。
隋锳抛着手里的瓷瓶:“很贵吧?”
骆清流估算了下:“匀下来,差不多两千多两。”
隋锳想着既是上品,十几瓶两千多两,一瓶等于两百两,也不算太贵。
但恍惚意识到“匀下来”三个字,她惊讶:“一瓶两千多两?”
见他点头,隋锳咂咂嘴,十几瓶竟然两万多两。
饶是她平素花钱如流水,对着这个数字也难以淡然。
她笑着打趣:“看来你们十二监俸禄不低啊。”
“我日常用的都是我家中钱财。”骆清流是收了徐宗献不少的赏赐,但那些赏赐他不曾动用过,因为用不着。
“你家中?”隋锳看向他,认识这么久了,从没听他提过一句家人。
但隐约知道他家中已无亲人,一直不敢问。
骆清流正不知与她聊什么,顺口说道:“我祖上原本是修习机关术的,最早时,专门给王侯将相建陵寝。”
不知道从哪一代起,祖上恨上了这些王侯将相,转行当起了盗墓贼,专盗他们的陵寝。
“后来也做些别的生意……不过祖上有规矩,得来的财富,一半捐给善堂,一半自用。做贼的讲究低调,哪里用得完,都埋在祖宅下面。”
而祖传的手艺又不能丢,一代代一直从事这个行当,越积累越多。
他正说着,隋锳突然纳闷地问:“清流,你家中既然如此富裕,为何会将你送进宫啊?”
骆清流猛然僵住,一瞬间脸色变了又变。
隋锳深皱秀眉,狐疑地看向他:“我九岁落水时,你就已经在宫里了,你是多大年纪入宫的?”
除了官宦子弟因家中获罪,少年入宫的,一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隋锳知道他以前是个贼,想着都去当贼了,自然是穷困潦倒。
可听他一解释,说他是位“世家”公子都不为过。
“你的武功也都是家传的?我还以为是在十二监里学的。”
隋锳的目光从他惊恐不安的脸上,落在他搭在窗台的双手。
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指骨细长,且极其灵活。
两指间夹着一个薄薄的刀片,割人颈脉又疾又狠。
可现在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了几下,倏地被他背去了身后。
隋锳意识到自己问的太直接了,忙道:“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只是好奇。”
更多是奇怪,因此忘记了这事儿可能会令他不高兴。
“我……”骆清流心道真是言多必失,想遮掩过去,又怕她越想越多。
他快速编了个理由,“是我十二岁那年,我大伯父前往皇宫盗宝,非要带我去见识见识,结果被十二监发现,他自己逃了,将我扔在了皇宫里……”
对不起了大伯父。
“我被曹崧抓进了十二监的死牢里,两年后才被放出来,巧的很,刚出来没多久就遇到你落水……”
“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隋锳听罢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和穷困潦倒被送进宫相比,好像也没有多少区别,她便也没有太深的触动。
夜风穿廊而过,通过敞开的窗户,刺激的她汗毛竖起。
已是初春,倒也不冷,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非得站在窗外说话,没有一点儿进屋来的意思。
她也不能喊他进来,他会说不早了,他得回宫做事,催她去休息。
可若是像这样隔着窗子说话,他又能陪她聊天到天明。
就好像与她相处,必须得隔着一些障碍物,不然他会无所适从。
若他是因为羞涩,隋锳立马会翻出窗子去,将他扛进房里来。
但她知道不是,他与她对视时偶尔闪躲的眼神,她并不陌生。
她救过的伶人、清倌儿,有一些自觉身份低贱,面对着堂堂镇国公府大小姐,时常流露出类似的表情。
可隋锳不是很懂骆清流,他当了八年十二监少监,如今走到明面来,在司礼监虽暂无官职,但徐宗献走哪里都带着他,所有呈上来的折子都由他先过目,朝中但凡有点脑子的,早就已经开始打听他,拉拢他。
为何还会这样缺乏自信呢?
隋锳实在琢磨不透,也不敢轻举妄动,抽个空还得去问沈时行。
唉。
隋锳快要相信这世上真就是一物降一物了。
她做事一贯偏爱简单直接,竟然会喜欢上一个如此别扭的男人。
连她的心思也跟着弯弯绕绕起来。
…………
骆清流离开以后,隋锳见天快亮了,也没睡觉,继续去写信。
这封信是必须要写的,不先说服爷爷,凭骆清流现如今犹豫的状态,一旦被爷爷责骂两句,估计立马会打退堂鼓。
怕信落到别人手里,她没有在信中写出骆清流的名字,反正爷爷知道他是谁。
写完□后,天已经大亮,她一鼓作气的放飞了信鸽,才去补觉。
好几天过去,她收到了来自滇南都司的回信。
隋锳拆信时心里战战兢兢,将信拿的很远,只敢用一只眼睛瞄。
令她惊讶的是,爷爷得知以后并没有大发雷霆,只在信纸上简单写着两句话:
“阿锳,此事非同小可。报恩的方式有多种,他既多年不提,也是不愿强求你,三思。”
隋锳反覆读了好几遍,确定是她爷爷的笔迹和语气,心中实在惊讶。
瞧爷爷回信的态度,对她会选择骆清流毫不意外,也没有坚决反对,只是有些无奈?
骆清流曾经救过她的命,这份恩情或许会让爷爷认定她想以身相许。
但是和一个权宦成为一对见不得光的情人,且还赌上镇国公府的名声,这样报恩是不是太超过了?
无论怎么想,爷爷的态度都不太对啊。
隋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试着从头开始捋一捋。
从她在衡王府外第一次和骆清流正面接触开始,一直捋到前几日他与她讲述的那些……
倏地,她手掌用力,将信纸紧紧抓成了一团。
骆清流是不是在骗她?
根本没有什么大伯父丢下了他。
他十年前原本是进宫盗宝,因为救她才被曹崧抓住,折磨了两年?
隋锳不敢相信。
立刻又抽了一张空白的信纸,提笔给爷爷写回信。
她写字的右手在颤抖,不得不伸出左手握住右手腕。
与第一封信的长篇大论不同,这封信她写的也十分简单,只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
信上说骆清流□所以会成为官宦,虽是因为救她的缘故,但她选择他是真心喜欢他,并不是为了报恩。
写完□后立刻放飞信鸽。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隋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渡过的。
几日后,她再次收到回信。
隋敬棠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想劝,却实在是劝不出口。
只在信中艰难的写了几个字:“若能心安,随你吧。”
板上钉钉了,隋锳这几日来的心存侥幸彻底被击垮了。
她跌坐在椅子上,先是茫然了片刻,□后再想到他先前那些闪躲的眼神,好像一柄柄尖刀,直往她心窝里扎。
…………
骆清流正坐在司礼监内批折子,如今递上来的折子,都要由他先过一边,再挑重要的拿去给督公。
他并不觉得枯燥,以前也要看各地送上来的情报,堆起来比这些折子多数倍。
只不过情报一般写的简单直白,通俗易懂。
而折子里看似规整的一笔一划,藏尽了勾心斗角。
骆清流已经连续看了两个时辰,有些累了,伸了个懒腰。
披着的大氅滑落,侍奉的宦官立刻躬身上前,重新为他披上。
“少监。”
他刚接过递来的醒神茶,殿外有人请安,送来一张纸条。
骆清流展开一看,是隋锳约他晚上见面。
自从那晚被她拉住,她就没再递过纸条了,骆清流将纸条收起来,揣测她有什么事情。
再看折子,便有些跑神。
忽地察觉到一点异常,他忙着又将那张藏于袖内的纸条取出来,重新展开。
发现这张纸条有被水滴打湿过、又干皱了的痕迹。
骆清流起身就走:“督公若是找我,说我出宫有急事。”
“是。”
…………
如今还是傍晚,没有夜晚出行方便,但骆清流顾不上伪装,只裹紧大氅遮住自己显眼的司礼监官服,匆匆出了宫。
隋锳人在房间里,但院子里没有外人,他从房顶跃下,直接落在窗口。
他身上一直带着那串铃铛,隋锳每次都能听到,提前过来开窗。
但这次没有。
他主动拉开窗子,看到她枕着手臂趴在书案上。
“隋……阿锳?”骆清流轻轻喊她一声。
隋锳没有反应。
如果没写那张纸条递给他,骆清流大概会以为她睡着了。
他翻身跃过窗台,进来房间里。
而在跃过的那一刻,他脑海里还闪过一瞬的挣扎,像是又越过了一道本不该越过的雷池,朝向深渊更近了一步。
“阿锳?”他来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推了下。
好一会儿,隋锳终于从臂弯里抬起头,仰头看他。
她一双眼睛哭的微肿,骆清流心口一滞,来不及读懂她的眼神,被她站起身一把抱住了腰。
骆清流毫无防备,险些被她扑倒,带着她站稳□后,下意识抬高了手臂。
隋锳将他搂得紧紧的,脸埋在他胸口,小声抽噎了几下。
骆清流的不安被她的难过冲淡,手掌慢慢落在她后背,随后控制不住将她抱紧。
“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她摇摇头,沙哑地道:“前几天我给爷爷写信请教兵书上的事情,今天收到他的回信,想起来他的身体状况,心里有点难受……”
隋锳没说实话,也不准备说实话。
她刚才思考很久,决定暂时当做不知道。
她先前一再强调她一点也不在乎他是宦官,若在他面前太难过,就好像她其实很在乎似的。
本来就不在乎,难过也不是因为在乎。
可他这样敏感,她害怕解释不清。
还是等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再说吧。
想着想着,她埋在他胸口又傻笑了一声。
隋大小姐最近偶尔也会想不通,她从来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接触过不少优秀的男子,怎么就会栽到自己从前最讨厌的宦官手里?
现在则极为骄傲自己的眼光,瞧,她喜欢了一个多美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