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玄影司三年一度的考核招新,一直是京城内的一桩盛事。
和封闭式的武举相比,玄影司的武考在小环山内的凹地里进行,不限观战者的身份。
因此一大早的,小环山上已经站了不少人,对着武道场里的待考者评头论足。
裴砚昭此时正藏在武道场的角落里,只偶尔有几道目光朝他望来,多半也是被他出众的外表所吸引。
因为在一众待考者中,唯有他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离开冯府之后,裴砚昭虽在玄影司做事,但他年纪小,官职低,又刻意隐藏自己的本事,京城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谁。
除了人群中的冯嘉幼。
裴砚昭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往山上看,却知道冯嘉幼肯定在。
他的脑海里,能够清晰描绘出她看向他的眼神,纠缠着质疑、期盼,以及浓郁的委屈和哀怨。
他不想看,也不敢看,害怕自己的理智会在她的眼神下崩溃。
他只能微微垂着头,逼着自己冷静,专注于稍后的考核,不要给义父丢脸。
他今日必须一鸣惊人,以十六岁的年纪,拿下玄影司的千户职位。
正式进入官场,展开全新的人生。
也是为他父亲赎罪。
其实他的户籍是假的,沈邱救他回来后,将他的年纪改小了。
但实际上他也才十七岁。
小小年纪,却已经历经过好几次人生转折。
第一次,是他四岁那年,父亲因为滇中粮仓案获罪,他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高官子弟,一夕沦为阶下囚。
是沈邱顶着战火南下,将他救回京城。
第二次是七岁那年,他在学堂念书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上说他们裴家原本可以逃过一劫,是冯孝安密告御史台,说他父亲曾经丢失腰牌,陆御史才会出面弹劾。
裴砚昭还来不及恨,信上却又说他父亲裴倬正并不冤枉。
起初,裴倬正身为同盟会的盟主,只想为同盟会筹一些资金。
便在“写信之人”的牵线搭桥下,与大盐商、户部负责审核的官员三方勾结,一起钻盐政的漏洞,致使收入滇中粮仓的粮食,比实际上报的少了一些。
在裴倬正看来,南疆安分了近百年,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几率极小。
少这一点粮食无所谓,却可以从盐商手中获得暴利,拿来发展同盟会,做更多有利于百姓的善事。
但凡事有了第一次,就很容易有第二次,第三次……
裴倬正手中财富迅速膨胀,便开始有些迷失。
又怕被冯孝安几人瞧出端倪,不好交代,才与他们渐行渐远。
后来当裴倬正有意识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想要悔改和弥补之时,已经迟了。
南疆王突然起兵北上,大魏军败如山倒,滇中粮仓暴露于天下人眼中。
裴倬正自知有罪,也愿意以命赎罪。
但此乃抄家灭族之重罪,为保全父母妻儿,又不得不答应“写信之人”的提议,交出同盟会,换来一个逃脱的机会。
裴砚昭知道这写信之人,正是沈邱一直在找的“叛徒”。
但他只敢质问沈邱,告密之人究竟是不是冯孝安。
不敢将此信拿给沈邱看。
因为在沈邱口中,他父亲始终是位“受害者”,是被阴险小人欺骗和利用,才会一时糊涂。
而裴砚昭清楚这封信上写的才是实情。
他父亲是清醒的、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沉沦。
裴砚昭如今已经失去了所有,唯一的倚仗就是沈邱。
他不敢想像沈邱一旦知道真相,对他父亲失望透顶,又会怎样对他。
而他猜测,那叛徒之所以写这封信,是想在他刚刚懂事的年纪,给他当头一棒。
那叛徒想看看他的表现,分析他的性格,确定他适不适合拉拢。
成为放在沈邱身边的一颗棋子。
大概是没有通过“考核”,那叛徒至今也没有再联系过他。
…………
至于第三次转折,则是知道真相的第二年。
沈邱回来告诉他,冯阁老正在秘密为家中的小孙女挑选夫郎。
冯孝安失踪,冯家只剩下一根独苗,便想为她挑个入赘的童养夫,由冯阁老亲自培养。
且怕文人薄情,只要小武官家的孩子。
裴砚昭很想去试试,除了认为这是冯家欠他的之外,还有一个现实原因。
沈邱家中拮据,培养两个孩子有些吃力。
他这义父在同盟会里虽结交了不少贵族、富商,却只借钱,从不接受他们的赠与。
唯一一次借钱,还是因为他义母病重。
他若是被选中,可以为沈邱减轻一些压力。
而且沈邱当时正想从京畿营调去玄影司,作为“卖”儿子的报酬,刚好能请冯阁老帮忙。
于是裴砚昭坚定的要去报仇,非得让沈邱将他“卖”掉。
成功进入冯府之后,除了学文习武,裴砚昭余下所有时间,全都是陪伴冯家这位小小姐冯嘉幼。
他自幼遭逢变故,在仇人家中“忍辱负重”,虽是少年,心性堪比成年。
而冯嘉幼聪慧早熟,心性也远超同龄人。
加上自小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忙于政务,她心知裴砚昭是自己未来的夫郎,对他处处依赖。
裴砚昭则时常惊讶于她的才情和抱负,又怜悯她孤单一人,对她也是尽心照顾。
他心中对冯孝安的恨,原本就没有沈邱以为的那么浓烈。
冯孝安大概已经死了,更没有必要迁怒他一无所知的小女儿。
但这种想法,随着裴砚昭慢慢长大,与她之间感情渐深,反而发生了改变。
他可以做到不迁怒她,却不能接受自己隐约有喜欢上她的倾向。
当发现有这种苗头,他立刻去找沈邱想办法,将他从冯府带了出来。
连夜离开,甚至都没有和冯嘉幼道别。
裴砚昭当时想得很开,他们都还小,根本就不懂男女之情。
只是青梅竹马朝夕相伴的感情罢了,分开之后,逐渐就会淡忘。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在玄影司内接触新事物,一两年的时间里,几乎将冯嘉幼抛诸脑后。
但同在京城,即使刻意避着,也难免再次碰面。
而这次重逢,裴砚昭惊觉她变化极大,分别的这一两年,她竟从印象里的小丫头,长成了青葱少女。
仅是一个眼神交汇,他心底那颗拚命遏制的种子,几乎在一瞬间破土而出。
他猜冯嘉幼应也和他是一样的心情。
总之这颗种子一旦破土,难再遏制不说,反而疯狂生长。
与情意相伴滋生的,是对冯孝安的恨。
情意有多深,恨意就有多浓。
为什么告密的人是他?
哪怕是沈邱都好,为什么是他?
而她是谁的女儿都好,为什么非得是冯孝安的女儿?
无数个难捱的深夜,裴砚昭尝试说服自己成千上万次。
父亲是罪有应得,意志不坚定,经受不住诱惑,间接害死了多少人啊。
若真要父债子偿,他有一万条命都不够赔。
义父不是也说了吗,若是冯孝安狠不下心去写那封告密信,他也一样会写。
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同盟会,成为歹人手里的屠刀。
他不该恨冯孝安。
更不该将上一代的恩怨延续到他和冯嘉幼身上来。
但他实在办不到。
…………
等到裴砚昭上了擂台,依旧不往山上看。
在冯嘉幼的注视下,他在交手时心不在焉,但也足够用了。
正如沈邱对他的要求,毫发无损的赢到了最后。
且所有对手,在他手底下全都过不了十招。
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城,他做到了一鸣惊人。
然而当考核结束,山上观战者准备离去时,却出了个乱子。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头豹子,虽未伤人,却惊了人群,一时间惊呼声四起。
裴砚昭的心一瞬间比这四散的人群还要慌乱,四处去寻找冯嘉幼的身影。
终于瞧见被人群推到在地的她。
裴砚昭立刻便朝她的位置跳跃,眼见快要奔赴到她面前时,他的脑子一瞬清醒过来。
瞧她周围,已经没有被踩踏的风险,自己到底在急什么?
而此时冯嘉幼好像感受到了他,朝他望过来。
裴砚昭立刻转了方向,落在左侧一名女子身边,将她给扶了起来。
这女子的帷帽摔落,虽露出了脸,但他根本不认识,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只恰好是个合适的挡箭牌罢了。
面对她红着脸颊道谢,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全在猜测背后的冯嘉幼此时有没有看过来。
心道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不去帮她便罢,还去帮扶其他女孩子。
从小一起长大,裴砚昭很了解冯嘉幼的性格。
她瞧着落落大方,其实心眼针尖一般小,又想的极多,很容易钻牛角尖。
裴砚昭越想越后悔,忍不住转头朝冯嘉幼望过去。
见她提着裙子往山下跑,看步伐,像是扭到了脚。
他怕她再出意外,又忍不住去追。
她像是跑不动了,来到一棵树前,慢慢蹲了下去。
裴砚昭也停了下来,藏在另一棵树后。
他隐约可以听到她的哭声,从小心翼翼到肆无忌惮,哭的他也红了眼眶。
他背靠树干,拚命克制,掌心被自己掐的出血。
可她的眼泪却像滔天的洪水,逐渐将他心里的防线彻底击溃。
终于他再难自控,从树后绕出来,想要朝她跑过去。
这一刻所有仇恨都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这世间,他就只想要她。
却见有个男人比他快了一步,走到了冯嘉幼面前,弯腰递了块儿帕子给她:“小姐……”
“哪来的登徒子!”冯嘉幼挥手打掉,起身提着裙子继续往山下跑。
裴砚昭的视线落在那男人身上,因在玄影司待了三年,他知道此人是忠文伯府的李似修,一直在翰林院任职,最近争取到了金陵户部的职位,即将离京赴任。
职位不高,却是管理盐引,是个不少人盯着的肥差。
忠文伯府没落多年,这无权无势的李似修能够争取到,颇有些奇怪。
因此按照流程,玄影司已经开始暗中调查他。
而李似修身家清白简单,查不出太大的异常,最多发现他一直刻意低调,敛藏锋芒。
但这在官场上屡见不鲜。
“姜平,你快来!”李似修喊了一声。
裴砚昭瞧见一名少年飞奔上前:“公子有何吩咐?”
李似修指着冯嘉幼消失的方向:“你快跟过去瞧瞧,她是哪家的小姐。再查查她为何会在这里哭的如此伤心。”
那叫姜平的少年似乎难以置信,一时愣住了。
直到被李似修着急的催促一声,才赶紧去追。
裴砚昭默默看着光风霁月的李似修,将掉落在地的帕子捡了起来。
帕子已经沾上了污泥,他也浑不在意,珍惜的握在手里。
被李似修打断之后,裴砚昭内心的洪水退去,已是一片风平浪静。
他突然意识到,冯嘉幼年轻貌美,才情过人,没有他,还会得到其他优秀男人的珍惜呵护。
而他今日才在京城展露头角,往后也不缺漂亮女人投怀送抱。
历经过无数挣扎之后,裴砚昭已经非常确定,自己并不是个心胸豁达之人,甚至可说极其狭隘。
仇恨虽不多,却始终埋藏在心底,时不时翻滚出来刺痛他。
和她挨得越近,翻滚出来的频率就越高。
他痛苦,也不会让她好过。
人生路漫漫,他二人也都不是非对方不可,何必要受这种折磨?
裴砚昭转身往回走,告诫自己不要再犯今日这样的错误。
他不狠心,她就不会死心。
今后他还要做些事情,狠心的帮她尽快死心。
等熬过这道坎,他和她都会好起来的,往前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老李就开始求娶加油,屡次失败。
打听到加油特别喜欢在书楼里看看看,写写写,他才决定去了金陵之后,和她书信沟通,沟通的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
他隐忍六年,不回京城,自信的等着和她顶峰相见……
对于加油来说,错过大概都是为了更好的遇见吧。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阿懒。
当京城的公子小姐们在恩怨情仇的时候,同时期阿懒在干嘛呢?
二叔带着他去了蜀中,去见识蜀道难,去偶遇他大哥谢临溪。
也是他六年后从西北来京城的起|点。
西北的风很粗犷,大漠里也开不出玫瑰花。
阿懒没文化,但阿懒永远热诚,永远不说放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