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没停稳,贺不疑就跳下车,大步跑进室内。
市三医院是离事故发生地最近的公立三甲,此时急救室里一片混乱,既有仪器的蜂鸣,也有家属的鬼哭狼嚎。
事故伤者跟着救护车被陆续送来,急救室不够用,旁边的二室也被开启使用,因为里面还要通电和设置,所以后面运来的伤者都在走廊上做着紧急处理。
这里真的是太乱了,有保安在驱赶记者,也有警察在做笔录。
贺不疑的目光在各处扫过,现场秩序很乱,他抓了个护士,问冯又又在哪里。护士说不清楚,他迅速放手,哑着嗓子说了声抱歉,接着一个个的看、一个个的找。
两个下属都跟他过来了,此刻一个守在他身边陪着找,另一个去打听情况。
走廊上、一室、二室都看遍了,没有冯又又!
贺不疑这里刚稍微松一口气。
下一刻,他看见打听的助理走过来,脸上表情极度沉重,两名警察跟在身后。
他眉头皱起。
警察到他面前,道:“贺先生是吗,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是赵康来,居然是赵康来!
他毒驾,从青龙大桥开到楚星东路,撞了几十辆车!
他神志不清,伤的也极重,警察们初步判断,这是因婚变而实施的报复之举。
贺不疑脸冰的吓人。
正当此时,又一辆救护车从外驶进来!
这辆救护车开的尤其快,刹车后,车门打开,人员下来。
贺不疑一眼就看见,有医生在做心肺复苏,整个人都坐在担架上。
一只手臂无力的从中垂落,手腕特别白,被油污弄脏了。手腕上,缠着一只眼熟的护身符。
贺不疑心脏猛地一缩。
“快!”急救员跳下车大叫,“叫心内心外骨科整形外科!”
这担架运送的速度简直就是在赛跑了,广播声也在医院里响起,在场人都纷纷投来目光,心知这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活计。
“怎么又有伤者?”警察低声讨论,“不是说现场清零了吗。”
同事按住耳机,听了片刻:“车辆侧翻,车底下翻出来的,几百万的豪车。”
“随车人名字?”有人在问。
急救员念出来:“冯又又……”
后面的声音贺不疑都听不见了。
病床被医护人员围住。
上了除颤仪,床上瘦弱的身躯像上岸的鱼,弹起、落下。
仪器始终蜂鸣,代表心跳的图像一马平川。
医生擦了擦汗,头也不擡的让护士拉帘子,蓝色帘子唰的拉上,贺不疑的视野变得狭窄。
血流被阻隔,无法回流,他所感受的一切都变得沉重而模糊。
有人在担心的叫他拉他,他的耳膜变得非常厚重,嗡鸣声把一切都拉的很远。
那是远方的汽笛声吗?从非常远的路面传来。
还有哭声,像婴儿落地。
眼前很多星星、线条,光怪陆离。
再是很近的惊呼,贺不疑向后跌,很重的撞在墙壁和地板上。
那必定非常疼,但他没有感觉。
黏土小人有钱也难买。
他找了一个上学时关系不怎么好的同学,从对方手里买到的。
他还没有拿给冯又又。
过了很久,但也只过了数秒,人间的声音图像回到贺不疑的五感之中。
很多人关切的看着他、扶他。
一张张面孔……
正中间,是眉目秀丽、神情焦急的女孩。
冯又又半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急的要命:“贺不疑?贺不疑!”
冯又又脏兮兮的,头发乱七八糟,手上脸上都有油污、有血迹,但她活生生的。
贺不疑胸口猛地起伏。
他人看起来怔怔的:“你、你……你没事?”
真正的家属从身边涌了过去,那里被抢救的另有其人。
大悲大喜,贺不疑的心砰砰作响。
冯又又:“我——”
没有来得及说,她被贺不疑一把按进怀里。
他那样用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他的身体骨血里。
冯又又被他抱得好疼,但没有出声,伸手环住他,将下巴放在他的肩头。
她笨拙的、一下下拍他的后背。
直到贺不疑松开她,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她。
他的手裹着她的后脑上,将她压近,额头和鼻尖快要触碰,但差一线。
他摸冯又又的头发、脸颊,脖子,好像在找瑕疵似的。
冯又又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眼是赤红色的。
“我没事,”冯又又说,“我什么事也没有。”
跑车怎么可能轰的过防弹装的库里南,碳纤维造的,那玩意现场就该解体了。
肇事者死了冯又又也不可能伤。
贺不疑知道自己关心则乱了。
心底好像有道闸门被洪水冲垮,他将她又按回怀里。
她活生生的,在他这里。
下巴顶着她的头顶,贺不疑后怕的闭了闭眼。
幸好。
幸好。
……
贺不疑把自己撞脑震荡了,做了脑部CT,被“关照”送进去留院观察,脑袋包成球。
属下们去跑手续、去和警察做笔录,完毕后也领到他这里来。
警察详细问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康来眼里,是贺不疑挖他墙角、掘他黑料,他气疯了,看汽车只把孩子载回来,没有许薇,他从车库开出最外面一辆车,狂飙而去。
贺不疑是许薇的高中同学、创业伙伴,许薇离婚一定是要和他双宿双飞。
赵康来决定要和贺不疑同归于尽。
——但那车上是冯又又。
警察走开,后面还有刚赶来的一堆人,沾亲带故的,都想见他俩,贺不疑把冯又又揽着,淡淡的和众人说了声没事,如此露了一个脸,安了人心,便一起锁回病房里去。
这时候已经很晚很晚了。
薄薄的门关不住喧闹,声音传进来,冯又又坐在一张椅子上,因为发生了太多,脑子处理不过来,显得呆呆的。
她做过了身体检查,特别好,除了有点营养不良。
她脸都是脏的,手也是脏的,没有来得及清理。
贺不疑叫她名字,把她牵起来,在房内的浴室里洗手、擦脸。
弄得干干净净的,再回去坐着。
冯又又动了动嘴唇。
她真的好后知后觉,做完了笔录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她以为只是意外。
这对她心理冲击非常大。
贺不疑难得一次这样心细,令人送了东西过来,他取出黏土小人,放在冯又又面前的桌上,对她说这个是限量三百套中的第一套,非常特别。
冯又又看了片刻,拿过来,攥在手上。
贺不疑亲亲她额头,捋顺她的头发,“休息一会儿好吗?”
冯又又很乖的点头。
她坐在病床上,抱着膝盖。
“怕吗?”
“……很怕。”
跑车撞上来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碰撞声,汽车震动,安全气囊弹出来,冯又又整个人都蒙了。
她不敢下车也不敢动,身体被点了穴一样,完全不知道怎么了。
过了好久好久,有警察有救护车,响成一片,她隐约看见前方有辆车,车底下翻出了个血人,一下子,她受到刺激,连滚带爬从车上下来。
她以为她是和那辆车撞的。
她跟着那辆救护车走,慌张、无措。
那个人她不认识,她把自己脖子上戴的护身符摘下来,捂在手心里求神保佑,医生叫她让开,给那个人做起了心肺复苏。
救护车里,随车人员讨论着这次事故,她知道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
然后她就到了急救室,见到了贺不疑。
“……”她动了动嘴唇,嗫嚅,看着贺不疑:“是因为我去翻了他的信息……我滥用了技术吗?”
贺不疑不让她往下说,“他有过一次前科,有没有你他都会发疯。”
冯又又闭了嘴,神情依然仓皇无助。
贺不疑凝视她苍白的脸颊,湿漉漉的头发。
她秀美的轮廓柔软模糊。
贺不疑托住她的脸,在她困惑的眼神里,又一次靠近。
贺不疑吻住了她的唇,轻柔、绝对。
怎么描述那一刻呢,好像鸟儿从心头飞过,羽毛扑簌扑簌。
风铃清脆的响,在屋檐下。
天空澄澈、瓦蓝。一切清爽、美好、纯净。
所有的困扰都被忘记,负面的丝线缩回地底,消失无踪。
冯又又愣住,很久很久。
唇瓣分离,贺不疑深情变的很温柔,他垂眸看看她,又碰了碰她的脸颊。
冯又又脸上红云密布,支支吾吾说:“你、你怎么……这是四个月的……”
贺不疑凝视她,将她乱发挽到耳后。
他声音很低很低:“都是我的,我预支一些怎么了。”
窗外,温暖湿润的空气从南国渡来。
暗夜静室里,他向盛夏借来这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