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猎狐缉捕队领导的指示,我这次来,A计划是规劝你回国投案自首,给你从轻的机会,同时如果你能尽力退还赃款,还会视为有立功表现,这一切你自己都可以把握。而B计划是,如对你劝返不成,就立即实施缉捕。到时我们会让老挝警方依法协助查封你的工厂,冻结你的资产。孰重孰轻、何去何从,你要认真考虑!”他加重语气道。
“嗯……我知道了……”陈斌重重地点头。“那……我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能有从轻的机会?”他又抬起头问。
“我再跟你重申一下《通告》的精神,‘如实供述自己罪行,自愿回国的,可以依法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积极挽回受害单位或受害人经济损失的,可以减轻处罚。’这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彭蓬反问。
“嗯,够清楚了。”陈斌低下头,叹了口气。
他掏出香烟,递给彭蓬一支。彭蓬看着陈斌祈求的眼神,接过了香烟。陈斌给彭蓬点燃,自己又拿出一支。
“我,可以抽吗?”他问。
“抽吧。”彭蓬回答。他知道,对方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万象的夜潮湿却不阴冷,咖啡厅顶棚的吊灯旁飞舞着无数只小虫。所有的生命都向往光明,即使在黑暗中衣食无忧,也过得不是正常的生活。
彭蓬的敲山震虎,让陈斌彻底折服。陈斌提出最后的一个要求,就是让彭蓬再给他一天时间,他要在回国之前,安顿好自己在老挝的工厂。
在万里之外的温哥华,时间已经过了凌晨2点,而辛婷却还没有入睡。她躺在**,默默地思考着白天周国庆说过的每一句话。是啊,他如今已经加入了加拿大的国籍,十五年的漂泊生活,对回国之后的处理心存恐惧也可以理解。他之所以能产生投案自首的意愿,主要有三个原因。其一,是不想再背负罪名,一生与妻儿分离;其二,是想回国澄清事实,重新开始生活;其三,是国内的巨大经营市场在**着他,只有洗清罪责了,才能轻装上阵,获得更好的发展。这三点,构成了他投案的动因。但是,他投案的阻碍也很大。总结起来,也有两点。其一,是他的畏罪心理作祟,对国内法律处理的不确定,让他犹豫不决;其二,是他作为关键证人,对国内的那些势力心存恐惧,害怕遭到打击报复。
辛婷思索良久,给国内行动办的雷鸣发了一个电子邮件。两地时差十六个小时,温哥华的深夜,正是北京的傍晚。她要求雷鸣立即协助调查几个人的情况,好作自己明天谈判的“筹码”。等待是焦虑的,过了十多分钟的时间,邮箱的提示声音终于报响。辛婷翻身起床,认真地阅读起资料。
陈琦(化名),男,五十岁,某公司原董事长,1999年因涉嫌贷款诈骗罪被刑事拘留,后被取保候审,现继续在国内经商;
范辉(化名),男,五十八岁,某银行一支行的原副行长,1999年因涉嫌贷款诈骗罪被刑事拘留,后被监视居住,现退休在家;
康恩德(化名),男,五十四岁,某国企分公司的原总经理,2000年因涉嫌玩忽职守罪被刑事拘留,后被取保候审,现任……
辛婷阅读着资料,心中慢慢明朗起来。应该就是这几个人,成为了周国庆回国的拦路虎和绊脚石。也许在这几个人背后,就有周国庆恐惧的强大势力。这才是周国庆心中的症结。
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辛婷再次和周国庆坐在总领馆的会议室里。两个人温和地交谈,并无针锋相对,仿佛多年的朋友一般。
“你在温哥华的十五年,都获得了什么?”辛婷问。
“获得了什么……”周国庆怅然若失,“这里的生活看似悠闲,实则异常孤独,我是读书人出身,不是做苦力的料,为了生存,我在太阳下不知晕倒了多少次。十五年了,我除了虚长了年龄,失去了亲情,真的不知道获得了什么。”
“那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辛婷问。
“没有……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周国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对回国充满忧虑。”辛婷问。
“我……”周国庆无言以对。
“你比我年长许多,我不想强行让你相信国内的变化。但我要诚恳地告诉你,与其相信那些所谓的朋友,不如相信法律,相信自己。你是有知识有层次的人,该知道面对复杂情况如何选择。你能在职场华丽转身,能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我相信你也一定有能力渡过这次难关。案件的情况我很清楚,作为关键证人,国内的那些人都不会希望你回去举证,作为利益链之中的受害者,你才是最大的牺牲品。”辛婷理性地分析着。
周国庆望着对面这个比他小近三十岁的女孩,心中掀起波澜。“辛警官,我可以辞去公职,在商海中立于不败,也可以从四十四岁重新开始,让自己在陌生的国家生存下来。但是,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已经没有什么可输的东西了,我输不起了……”周国庆声音颤抖地说,“我要还像你一样的年纪,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结局,我都可以承担。但现在……我不能不考虑回去以后的后果。”
辛婷看着他,轻轻点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能理解,但实话实说,我认为你在温哥华停留的这十五年,才是最大的失败。你不但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与家人分离,还背负着罪名,为了别人的过失躲避。其实你现在要考虑的,是那些劝你不要回去的朋友,到底是真心为你好呢,还是怕你回国对他们造成影响。陈琦、范辉、康恩德,这些人你大概认识,他们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辛婷适时抛出了“筹码”。
周国庆猛地抬头,眼神震惊。
“老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特赦令’,只有你自己诚心接受了惩罚,才能获得真正的宽恕。”辛婷一字一句地说。
“嗯,我明白了。”周国庆重重地点头。“小辛,谢谢你。”他改变了对辛婷的称呼,站起身,伸出了手,“我同意跟你回国自首,明天早晨有一班飞机,我们在机场见面。”
辛婷也站起身来,伸手相握。“我为你感到高兴,请你对国内的法制环境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辛婷郑重地说。
如果说彭蓬的谈判是敲山震虎、恩威并施,那辛婷则是以柔克刚、欲擒故纵。两个人方法不同,却殊途同归。
温哥华午后的阳光耀眼,秋风吹在脸上很凉,周国庆驾车经过狮门大桥,面对笔直的道路心生感慨。十五年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一切仿佛都随风而去。岁月如尘土,漫过了曾经的青春,岁月又如刻刀,划过了自己的脸庞,留下辛酸的刻痕。自己的人生,此时仿佛就行驶在这座雄伟巍峨的大桥之上,从此岸到彼岸,终要做出选择和判断,犹豫不决、止步不前,只会浪费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
车停停走走,驶过横跨布拉德内湾的大桥。从温哥华市中心到北岸市镇,一千五百米的距离,周国庆用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
在几万里之外,万象又迎来了清晨。
在一个木材厂里,十多个工人围在陈斌身边。彭蓬和其他两个警察,在不远处默默伫立。
他木材厂的生意很好,百分之八十的森林覆盖,让老挝成为木制品的出口重地。
陈斌拿着厚厚的几摞钞票,分发给工人们,又再次叮嘱了他在当地的一个朋友,让他代管这几个工厂的经营。
“兄弟们,也许在你们眼里,我不是一个好老板,但到了今天,我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在遥远的中国,曾经犯下过罪孽,如今要回去弥补偿还,如果有一天还能回来,希望能跟大家再次共事。当然,如果有想离职的,我可以再多付一个月的工资……”他用当地的语言说着,满眼含泪。
工人们都很朴实,走过来安慰他一切会好。陈斌痛哭流涕,直到今天才明白,真正的尊严来源于良心,而真正的发展则是要靠诚信经营。
彭蓬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转头望着门外细密的小雨,突然有点儿想自己的小女儿了。
第二天清晨,温哥华气温降至十二摄氏度,秋风一起,大片大片的红色枫叶飘落而下,宛如一个盛宴在散场。
在温哥华国际机场,辛婷和其他两个警员默默伫立在出境口处。两个警员有些焦急,从昨夜到现在,周国庆始终没有开机。
“小辛,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一个警员问。
“不会。”辛婷自信地回答。她知道,周国庆是在做最后的选择。十五年的矛盾彷徨要用一夜去彻底解开,需要的不仅是智慧,还要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不一会儿,远远地可以看到,周国庆提着硕大的行李箱走了过来。
他走到辛婷面前,精神很好。
“辛警官,久等了。”他说。
“没事,离飞机起飞还有一段时间。”辛婷微笑。
“猎狐行动的警官都像你这么年轻吗?”他问。
“呵呵,还有不少比我年轻。”辛婷笑着回答,“老周,我其实挺佩服你的勇气的。也请你放心,回国后我们会依法办事,保护你的权利,你要如实陈述事实。”
“嗯,我该感谢你啊,我被愚弄了十五年,直到昨天才被你说醒。如果有一天事情解决了,我要请你吃一顿大餐。”周国庆说。
“呵呵,好意我领了,但我们有纪律,大餐就免了。”辛婷笑得如花般灿烂。
“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违反纪律。”周国庆笑着摇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来时的道路,“回国对我来说,是一场战斗啊……但我相信,这次也一定能赢。”
周国庆登上了回国的飞机,他即将回国如实举证,全力澄清事实,重获新生。十五年逃亡辛酸,不再是他彷徨的理由,他要让那些该承担责任的人在法律面前付出应有的代价。认罪或被俘,中国警方给予了他自己选择的权利,面对宽大的处理,无论暴风骤雨,他都会直面承担。
在外的浪子们,回头是岸,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逃亡,不如早作打算,回国重新开始。这是此时周国庆最真实的心声。
在飞机起飞之前,辛婷在微信群里看到了彭蓬成功押解陈斌回国的照片,她发了一个大大的“心”作为鼓励,群里的战友看到辛婷出现,纷纷发出鼓励。美好的祝福开始“刷屏”,辛婷再次笑了起来。
都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但这里的“不战”,有时却需要更复杂的“战”。两个年轻的中国警察在位于地球两端的陌生国度,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两场“兵不血刃”的攻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