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朱蕴娆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逗你的,”齐雁锦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解释了一句,“我是道士。”
“那就好。”朱蕴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齐雁锦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她傲人的胸部,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果然离远一点看,更能凸显她的秾纤合度,齐雁锦在心中暗暗评估。
从酥胸到蜂腰之间的惊人落差,被她笔直着肩背毫不羞怯地示人,若不是看惯了西洋画里那些丰满而坦然的肉体,自己一定也会对这种直白的美丽不敢茍同吧?
这样的美人,若是在豪门巨室中长大,岂能如此有趣?
一想到此,齐雁锦便满意地笑了,欠身向朱蕴娆告辞:“既然姑娘已经学会了这招,在下便告辞了。”
“等等,”朱蕴娆见他作势离去,忍不住望着他问,“道长如何称呼?”
“在下齐雁锦,如今暂时住在寅宾馆。”
“哦,你也住在寅宾馆呀?”朱蕴娆有点怔忡地接话,十指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
“当然,我来这里只是做客。”齐雁锦说罢便转身离开,只留下朱蕴娆独自站在原地。
他没有问她的名字……
朱蕴娆此刻读不懂自己心头微微的失望,只好随意安慰自己:他有神通,自然也会知道她是谁。
齐雁锦与朱蕴娆分别后,一路走回寅宾馆,他的贴身小厮连棋立刻迎上前伺候,机灵地奉承道:“公子看上去挺高兴,是不是在王爷那里得了什么好消息?”
齐雁锦闻言一怔,这才收去脸上愉悦的神色,定睛看着自己的书童:“楚王那里能有什么好消息?”
连棋听了他的话,不免失望,于是垮下双肩叹道:“还是没什么进展吗?公子,我们到底还要熬多久?”
“茶太烫了。”齐雁锦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忽然把茶盅撂下,连棋连忙应了一声,却在拿起温热的茶盅时微微一怔。
他不禁擡头望向齐雁锦,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窗棂,削尖的侧脸如刀凿一般冷硬,唯有长而翘的睫毛被光影照出一瞥柔色。
连棋望着自己冷若冰霜的二公子,心底一颤,下一刻却为他身上散发出的戾气而激动——重振齐家的希望正在于此,只有连棋才知道,那些政敌以为大公子病逝之后,齐府就会一蹶不振,其实他们都错了。
若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齐府一门三个公子,二公子才是最深不可测的那一个。当年老爷安排二公子去茅山学道,就连齐府也很少有人知道真正原因,所以当齐府被籍没时,二公子因为出家修道幸免于难,实在是那帮小人的失策。
这时齐雁锦侧过脸来与连棋对视,面上波澜不惊,目光却像淬了毒一般阴冷:“你别心急,凡是亏欠了我齐家的人,我都会要他们连本带利地偿还。”
今时今日,他与父兄阴阳两隔,最心爱的弟弟还在辽东都司卫所流放,只剩下他孑然一身。那些害他家破人亡的人,那些往昔笑脸相迎,如今却落井下石的嘴脸,他会毫不留情地撕碎。
天知道他每天都要如何按捺,才能忍住心底翻腾的杀气。
狂躁的心让齐雁锦一时情难自已,他目光森冷,手指也微微发起颤来。这时一道倩影忽然从他脑中闪过,带着绵甜的滋味,将他的思绪劈出一段短暂的空白。
齐雁锦瞬间有些疑惑,不明白他给自己一时找的消遣,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窜上心头。
他不由得皱起眉,还没琢磨出什么,这时一个不速之客却突然闯进厢房,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密谈:“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北京呀?”
来人正是熊三拔,齐雁锦挑眉斜睨了他一眼,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再等几天吧,楚王还有些事情要交代我去做。到了京城后,我会将你引荐给我的朋友赵之琦,他的父亲过去是鸿胪寺主簿,由他来照顾你再合适不过。”
“哦,好,”熊三拔挠挠脑袋,对他的话无不言听计从,“其实能来武昌玩,我也很开心啦,只是我太想早一点见到利玛窦神父了。”
“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这时连棋也在一旁插科打诨起来,笑道,“若不是徐举人要准备明年的会试,这会儿他倒是可以带你上京的。”
“哦,不不不,我还是喜欢和齐在一起。”熊三拔非常认真地强调。
比起长辈一般和蔼的徐举人,还是作为同龄人的齐道士可爱多了。
说起来齐雁锦和他们耶稣会的传教士,也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几年前利玛窦在留都南京推广西洋历法时,遇到了本土僧道的抵制,齐雁锦作为茅山乾元观的首席弟子,理所当然地被师父派下山,与利玛窦比试天文历算。结果一来二去,八面玲珑的齐雁锦竟然和利玛窦混成了忘年交,在他那里迷上了西洋的天文算数以及各类新奇发明。
不过齐雁锦再怎么讨人喜欢,在神父眼里都是一个邪恶的异教徒,也只有缺心眼的熊三拔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他。
“齐,今天我交了一个新朋友,”熊三拔一边啃着水杏子,一边向齐雁锦献宝,“他同我们一样也住在这里,不过似乎过的很不开心。”
“哦?”齐雁锦挑挑眉,漫不经心地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很年轻,也很俊美,”熊三拔的脸上露出很愉悦的笑意,“他的名字叫陈梅卿,有花的意思在里面。”
直到这时齐雁锦才留了神,望着熊三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哦,那我倒应该认识认识他了。”
月黑风高夜,男女私会时。
今日朱蕴娆自恃身怀绝技,于是三更半夜狗胆包天地摸到了寅宾馆,像个采花大盗一般戳开了厢房的纸窗。
寅宾馆里亮着灯的房间不多,朱蕴娆脸贴着窗子往里一瞧,没看见朝思暮想的陈梅卿,人却乐了。
嘻嘻,那个姓齐的道士原来就住这间屋呀?
朱蕴娆糊里糊涂摸错了房间,看到齐雁锦却又有些开心。
若是大功告成,倒是可以去谢谢他。
随后她悄没声地跑到了隔壁厢房,再戳开窗纸一瞧,却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妖怪。
“啊——”她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又怕妖怪从房里窜出来挖自己的心吃,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哎呀,那个妖怪竟然在脱衣服洗澡,哎呀,那个妖怪浑身都是毛!
咦,那里……
朱蕴娆双眼瞪得圆溜溜,目不转睛地往房里看,这时在她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冰凉凉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朱蕴娆吓得魂飞魄散,倏地一下转过身,就看见齐雁锦正悠闲地站在两步开外看着她。
“我在看妖怪,这屋里有个黄毛妖怪。”朱蕴娆往屋子里指了指。
这时屋中传出哗哗的洗澡声,还有某人惬意哼出的鸟语歌。
“你听,还在念咒呢。”朱蕴娆小脸煞白地评价。
齐雁锦心中霎时万马奔腾,他深沉地拍了拍朱蕴娆的肩膀,将她领到隔壁厢房的窗外,又伸手往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与她耳语道:“小孩子不该看的东西就不要看,喏,你想勾引的人在这里。”
“咦,你怎么知道是他?”朱蕴娆探头看了看,立刻惊喜地回过头,却发现齐雁锦已经消失不见。
这个人,果然是有些神通呀!
当下她不再多想,又专注地去窥伺屋子里的陈梅卿。只见他正伏在案头写写画画,这么晚还在用功,让朱蕴娆心里很有些自豪——她现在就像戏文里唱的一样,在深夜里私会情郎,而戏文里的书生公子,哪个大半夜不是在埋头苦读呢?
真应景!
朱蕴娆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伸手敲了敲厢房的门。
房中的陈梅卿猛然听到敲门声,惊了一跳,他疑惑地起身开门,等看清楚站在门外的人时,不禁愕然问道:“怎么会是你?”
“嘿嘿。”朱蕴娆也解释不清楚怎么会是她,于是只好傻笑了两声。
陈梅卿立刻往门外张望了两眼,鬼鬼祟祟地把她拽进了门:“你快进来……”
“咦?”朱蕴娆觉得今天的夫君有点反常,也许老天爷都在帮她啊!
这时陈梅卿已经一脸严肃地站在了屋子里,低下头凝视着朱蕴娆,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夫君……”朱蕴娆瞄了一眼陈梅卿,舔着嘴唇笑得贼贼的,像极了夜谈里妖艳的女鬼。
此时不亲,更待何时?
于是她不胜娇羞地闭上双眼,踮起脚尖向陈梅卿饱满的双唇上凑过去……
然而下一刻陈梅卿却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巴掌按住朱蕴娆光洁的额头,不解风情地将她推到五步之外,让她满脑子的春梦都落了空。
朱蕴娆捂着脑门不满地嘟哝起来——这次可亏大了,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夫君会这样一把推开她啊!
陈梅卿很清楚自家妹子就这副德行,于是根本懒得理她,直接将她拽到桌案前,指着案上的一张字纸,苦口婆心地数落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想点正事?”
朱蕴娆一看见纸上一团团的黑字,立刻理直气壮地表示:“我不识字!”
陈梅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训斥她:“你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吗?你给我好好听着,就跟数羊一样记在心里。”
“哦。”朱蕴娆咬着指甲应了一声。
“下面,我要把楚王府里几代人的关系对你详细说一遍。这里头有些事,府中的长史是不会明白告诉你的。”
朱蕴娆闻言立刻松了一大口气:“这个容易,府里的人不会比羊还能生,我肯定数得过来。”
“你说得倒容易,”陈梅卿冷笑了一声,“府里的人如果能和羊一样,除了吃就是拉,我也不必对你费这些口舌了。”
朱蕴娆万万没想到,陈梅卿三更半夜地竟为自己准备了这些,只好把头点得像鸡啄米,然而当她强打着精神,才把王府里一群叔叔们的掌故听完时,她的上下眼皮就开始不停地打架,脑袋一阵阵地犯困。
在彻底陷入梦乡前,她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提醒自己:下次……下次一定要让齐道长教她一招狠的。
陈梅卿低头喝茶的片刻功夫,就发现朱蕴娆已经趴在他面前睡着了,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在灯下凝视着朱蕴娆天真娇憨的睡颜,为自己这个缺心眼的妹妹深深担忧。
他既然不能娶她,又该把她托付给谁呢?眼看着山头的野花一下子被移栽到险恶的王府,别说这帮被尘世污了眼、浊了心的庸人不可能对她真心相待,就算是别具慧眼的高人,也会嫌她与这世道格格不入吧?
美丽的容貌又能保持多久?他其实深知她的好处,并且私心底对她也是宠的,可是他又很悲观,觉得世上除了自己,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发现她容颜之外的美好。
唉,这从小在他背上长大的妹妹啊……
“起来,起来,回你的毓凤宫去睡!”后半夜陈梅卿狠下心肠,执意撵走睡眼朦胧的朱蕴娆。
“不要嘛……困……”
“你想一觉醒来被人浸猪笼吗?”陈梅卿掐了一下朱蕴娆的后脖颈,好歹把她掐了个半醒,直到目送她歪歪倒倒地消失在夜色里,才郁闷地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他的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陈梅卿飞快地转过身,警惕地望着夜色问了一声:“谁?”
“在下夜半出门,本意是为了观星,不巧看见先生夜送娇客,并非有意唐突无礼,还望先生海涵。”齐雁锦一边客套地说话,一边从暗处缓缓走出来,脸上笑得一团和气。
“哦,原来是锦真人啊,让您见笑了……”陈梅卿在混沌的夜色里看见来人穿着一身道袍,便也笑了笑,然而当看清楚齐雁锦面目的一刹那,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很早就摸清了寅宾馆里住客的身份,却没有想到住在自己隔壁的道士,竟然长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内监口中的锦真人,熊神父口中的“齐”,从南京来的茅山道士……此刻真相已然呼之欲出——这他妈除了已经垮台的前任山西总督府二公子齐雁锦,还能有谁?
这一刻,陈梅卿由衷庆幸自己这个正八品的临汾县丞,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因此才能在面对敌营余孽时……假装不认识,嗯,一定要假装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