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湖广巡抚衙门里,来了一位让巡抚赵可怀很感兴趣的客人。
赵巡抚看罢沈首辅的荐信,只是很随意地折好,随后便绕着来客赠送的地球仪不停踱步,兴致勃勃地夸赞起来:“锦真人,记得十年前,我在应天任巡抚时,你还在茅山乾元观里修道,跟着师父到我府上打醮呢。怎么多年不见,你又跟着西洋人学了这些新鲜玩意?”
这时齐雁锦在一旁微微欠身,谦逊地回答:“所谓大道在人,君子学无常师。西洋的学术亦有长处,所以这些年在下师从利玛窦,学了些数术、演算。”
“不错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赵巡抚点点头,抚髯笑道,“当年我在应天任巡抚的时候,镇江知府王大人曾经送给我一幅《舆地山海全图》,正是出自利玛窦之手。我对那幅图爱不释手,还特意命人将图摹刻在姑苏驿外的巨石上,又为其撰写序跋,唉,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人既然对西洋的学术感兴趣,若不嫌弃在下的一点浅学,平日倒是可以一同切磋的。”这时齐雁锦面露微笑,知道自己这份投其所好的礼物起了效。
“也好,我正有此意,”赵巡抚闻言欣然同意,同时又盛情相邀,“既然首辅为了楚王一案将你推荐给我,你若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大人这份美意,在下原不该辞,只是如今已有栖身之所,就住在那楚王府的寅宾馆里,”如今齐雁锦正和朱蕴娆打得火热,食髓知味,哪舍得离开楚王府,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推辞道,“在下既是为楚王一案奉命而来,理当尽心尽力,那寅宾馆占据地利之便,我住在那里,也方便暗中打听消息。”
那赵巡抚听了齐雁锦这番考虑,微微颌首道:“如此也好,你住在那里,若发现任何异状,随时过来就是。”
齐雁锦将巡抚衙门里的人事打点好之后,便动身返回了楚王府。
时值七月盛夏,一场淋漓的暴雨稍稍消解了暑气。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和葱郁的树丛,斑斑点点地打在齐雁锦身上,沿途不断有雨珠从树枝子和琉璃瓦上滴落下来,连棋只好一路帮他撑着伞,主仆二人并肩而行,在一片蝉噪声里缓缓走向寅宾馆。
此刻寅宾馆里正有一位不速之客,已经在庭中不耐烦地转悠了许久,这时候擡头望见迎面朝自己走来的齐雁锦,眉头一皱,随即又松开,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仪宾。”尽管心里已经很清楚,娆娆嫁给眼前这人是情非得已,可齐雁锦仍旧忍不住满腹酸意,脸色僵硬地开口,“陈仪宾新婚燕尔,在下还没向您贺喜呢。”
嗬,听听这呷醋的口气,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在冒酸水吗?陈梅卿看着眼前皮笑肉不笑的道士,心里一阵窝火,却隐忍不发地走上前寒暄:“小弟近来俗务缠身,竟不知锦真人已从北京回来,有失远迎,真人不会怪我吧?”
“岂敢岂敢,”齐雁锦眯着凤眼,伸手挽起一只袖子,弓身邀请陈梅卿进门,“陈仪宾此刻若是不忙,可否去在下房中小叙片刻?”
陈梅卿求之不得,立刻乐呵呵地进门:“既然是锦真人开口相请,那自然是不忙的了。”
“仪宾这边请,”这时齐雁锦低头让了一步,随即眼风一扫,咬牙道,“连棋,看茶。”
“是。”连棋利落地答应了一声,看着这两人假模假式地打交道,只觉得胃部一阵不适。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厢房,无声落座,面面相觑了半天,彼此几乎同时开口。
“娆娆我不会放手。”
“我已经改主意了。”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沉默,陈梅卿尴尬地拧着眉,这一次决定先发制人:“锦真人,你一撒手就跑个没影,可知道我妹妹后来吃了多少苦?将她交给你这种人,我不放心。”
面对陈梅卿的谴责,齐雁锦心中也是一阵懊悔,歉然道:“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娆娆。我这人做事一向全凭喜好,只要对了胃口,强取豪夺也不是什么问题。而对于她,是我第一次处理男女之情,难免感情用事、失之鲁莽,不知大舅子你可否海涵?”
听听,听听这口气,就算做了道士,也改变不了纨绔子弟强抢民女的癖性啊!
陈梅卿脸色发白,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齐雁锦不愧是当年山西总督的二公子,论起胆大妄为,根本不输给任何一个豪门败类。尤为可怕的是,狼性的嚣张尚可防备,狡诈的狐貍一旦也嚣张起来,那简直就叫人防不胜防。
他那天晚上到底是缺了哪个心眼,才会觉得眼前这男人值得妹妹托付终生呢?
于是陈梅卿深吸一口气,冷静而友好地冲齐雁锦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开口问:“那么锦真人,如今我与妹妹木已成舟,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可惜陈梅卿抛出的这点难题,对寡廉鲜耻的齐雁锦来说根本无关痛痒。此刻他望着陈梅卿,竟然一脸真诚地提议:“过去你不是一直拿娆娆当妹妹吗?在我想出办法改变局面之前,还请你善始善终,继续拿她当妹妹看待。”
嗬,一句话就想判他当一辈子的和尚,这臭道士好大的口气!
陈梅卿倒抽一口冷气,面对齐雁锦无理的要求,脸色也沉了下来:“我说过,我已经改主意了。”
齐雁锦闻言一怔,充满怀疑地看着他:“你这话当真?”
“千真万确。”他已经害妹妹吃过一次大亏,绝不能让她再度羊入虎口,“你口口声声说你对她是一片真心,可你看看你这片真心用的都是什么方式?你刚回来不过一天,就再次让她夜不归宿,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你又要她如何自处?换做我是你,如果我爱她,就绝不会这样坏她名声。”
“可是,你并不爱她……”这时齐雁锦双目低垂,喃喃道,“我又何尝愿意让她去冒身败名裂的风险?难道只因为走错一步,就要我与她失之交臂?”
“那就得问你自己,为什么会走错这一步了。”此刻陈梅卿注视着齐雁锦,眼中毫无同情。
“那么娆娆呢?你可有为她想过?”这时齐雁锦忽然擡起头,目光灼灼地质问,“你根本没拿她当妻子。”
“谁说的?”陈梅卿矢口否认,“如今我既然已经和她成婚,自然会将她当妻子看待。”
“哼,别撒谎了。如果你真拿她当妻子,为什么自成婚以来,你始终都没有碰过她?”这时齐雁锦挑起眉,冷笑着戳穿了陈梅卿,“可见你心里还是只把她当妹妹。男婚女嫁本该是两情相悦的事,你若做不到,就不该勉强自己。”
“谁说我做不到?”齐雁锦露骨地奚落太令人难堪,让陈梅卿瞬间恼羞成怒,反驳道,“只是枣花她一时不愿意,我也不便勉强。”
“她不愿意?”齐雁锦斜睨着陈梅卿恨不得咬掉舌头的懊恼模样,失笑出声,“她不是你的妻子吗?为什么会不愿意?”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禽兽!”陈梅卿瞪着眼大声谴责。
“没错,我是禽兽,而你不是,”齐雁锦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还他一记犀利的眼神,“所以你最好把娆娆让给我,免得我也对你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
陈梅卿当即金刚怒目,准备翻脸,哪知就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连棋却忽然满脸堆笑地走进屋中,为二人沏茶。
陈梅卿不好发作,索性耐下性子享用茶点。
好在这间屋里,人虽是歹人,茶却的确是好茶,真正爽口润肺、清心降火。于是等到连棋离开之后,陈梅卿已经能够平心静气,慢悠悠地开口:“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论天时,枣花她想嫁给我,已经想了十年;论地利,如今我和她同居毓凤宫,即便没有肌肤之亲,也是一张床上睡觉;论人和,我过去与她青梅竹马,如今更是结发夫妻。你同我争,能有什么胜算?”
他这番话让原本笑吟吟的齐雁锦瞬间冷若冰霜,迎着陈梅卿挑衅的眼神,警告道:“奉劝一句,你最好别轻敌。”
“那就走着瞧吧。”陈梅卿喝完最后一口茶,放下杯子,擡脚走人。
这天陈梅卿回到毓凤宫后,当晚便病倒在床——与其说是病倒,其实也不过就是闷不吭声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水米不进而已。
朱蕴娆起初以为他是在和自己怄气,后来才开始觉得不对劲,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遍地传召太医为陈梅卿瞧病,守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料他。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陈梅卿却在一片黑暗中苦苦思索,揣测着齐雁锦的所作所为——午后一番对话,他可以确信此人对枣花用情至深,可是用情越深,眼前的一切就越是蹊跷。
到底是什么事,能比这份深挚的感情更重要,让他不惜放下儿女情长,一会儿上北京,一会儿又去巡抚衙门呢?若说只是为了楚王的案子,鬼才相信。
思来想去,脑中只猜出一个模糊的可能——这个道士,正在复仇。
如果真是复仇,这牵连可就大了……为今之计,他也只能靠着装病,先将妹妹拴在自己身边,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