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突然现身的周向明,娄语自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仿佛对捉弄了她的这一反应感到很有趣,慢悠悠地晃过来。
“还看我呢?你那两只打印机又打起来了。”
“不是打印机,是范范和小果。”她又耐心纠正了一遍,“倒是你,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以往,她对于周向明会在今天露面并不意外,往常他在剧组时,他也会在这一天来探班。第一年的时候她还有被吓到,周向明倒是很波澜不惊地说,你在工作,我不也在工作?有什么大惊小怪。
在他看来,慰问辛勤工作到除夕的艺人也是必要的工作。
怪不得能成为王牌经纪人,笼络人心的手段的确有一套。毕竟他出现的那一刻,娄语是真的感到了惊喜。
她起初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吧,结果第二年,第三年……他每年都会如期而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比她还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娄语有次实在忍不住问他不用陪家里人吗?语气小心翼翼,生怕踩雷。
周向明的一切在圈里都成谜,私生活更是保密。娄语虽然和他共事,但也鲜少触碰他这一方面。
但她还是出于好奇问了,他倒是很大方地回答二老在英国定居,不兴过除夕,酷爱过圣诞。他那几天会去英国陪他们。
娄语听后不免无语,枉她脑补了一堆伤心往事……原来真相就是除夕这一天对他而言过于普通。
但这次他会露面,还奇迹地从天而降,还是有点惊到她了。
周向明依旧波澜不惊道:“今年发现没有需要慰问的人了,突然没事做。”
“……那怪我咯?”
“和自己玩了个打赌游戏,猜你在不在这里。”他略带傲慢地表示,“赢得没什么成就感。”
娄语听了不爽,呛回去:“陪老板过节我可是要加班费的。”
“那我们就地解散?”
“抠门。”
两人面面相觑,娄语先绷不住笑起来,掏出手机道:“我搜搜餐厅,估计今晚很难找到好馆子了。你就将就一下吧。”
“……你原本打算怎么过?餐厅都没定?”
“客房服务。”
周向明一副果然的嫌弃神色,压住她滑动的手指:“别找了,我定过了。”
不愧是运筹帷幄的周生。
她顺着坡爬:“那你请客!”
周向明定到的餐厅是山城数一数二的,包厢视野极好,可以俯瞰江流和大桥,除夕的车流稀少,看上去十分洁净。
两人边吃边漫无边际地聊着,大多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她很关心地问那个网剧的剧本他有没有看,觉得怎么样,他说正在看,觉得还可以,考虑拿去过会。这话听得娄语心花怒放,说如果能定下来她就去见见写这个本子的人。聊到差不多,娄语觉得必须得换换话题,不然也太对不起眼前的美景。
“好了,除夕就不聊工作了,从现在开始谁再聊工作谁请客。”
“不是都说了我请客?”
“那不是开玩笑的嘛,哪能真的让您老人家请。”
他拢起眉:“我很老吗?”
“不老不老,男人四十一枝花。”她给他斟酒,正色道,“谢谢你今天过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一个人过会不会不习惯吧。其实不会,往后你也不用特地除夕过来探班什么的……”
他打断道:“怎么了?有人陪你过还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你也不能一直陪着我过啊。我不想习惯一件事又去戒掉这种习惯。”
那样太痛苦了。
“你想得还挺长远。”
娄语打趣道:“长远吗?这两年我总觉得不知道哪天你就会给我递一张喜帖。”毕竟都四十了,当然这话她不敢再踩,“除夕嘛,当然是要一家人团团圆圆一起过的了,总不能再来下巡我这个小员工。”
“你不是小员工。”
周向明纠正她的话,语气就像是她在纠正大熊猫的名字一样。
“娄语,你是我迄今最看好的‘将军’。”
十二点了,窗外烟花爆响。他在轰隆隆的声音里非常笃定地说,你还可以去往更高的地方。我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次日周向明有别的安排,给她留了条微信就离开了山城。
她原本预计再在山城呆一天,之后直接飞怀南进组。但是紧接着中介给她发的消息打乱了计划。
事关那套老房子,没了价格的限制,房子相当抢手。娄语隔天清早就收到了中介的消息。说之前因为钥匙还在娄语那儿的缘故只挂了平面的结构图,连房子内景都没拍,连平台都没上,发朋友圈没两个小时居然就有人微信找他了。
“对方就等房主回来签约,您看您方便吗?我还没和对方说房主是您,您不方便我们可以走委托手续。”
娄语思索片刻,回道:“那样有点麻烦,拖太久了,我直飞回来和对方签了吧。”
“得咧姐。”
她紧急买了当天中午飞京崎的航班,签约的时间临时定在了晚上,约在老房子里见。
老实说娄语有点害怕靠近那里。
一起在那里住了那么久,尤其第一年开春后搬到一起,两人都接不到正儿八经的拍摄工作,大把的时间只能消耗在屋里。
他们在不大的客厅里研究戏剧,练习对白,缩在床上用他那台影碟机看老的录像带,看着看着关注点就跑偏了,不知道是谁在被子下起的头,音乐和人声还放着,盖过他们的轻喘。
就这样,一部电影总是得断续分好几次才能看完。
飞往京崎的航班上,这种逐渐靠近的恐惧比在发布会上要和闻雪时碰面还强烈。
娄语强硬地逼迫自己不要再想,点开手机粗暴地在各个app上点来点去,就像打地鼠,点开又退出,一直静不下来。
航班上的无线信号断断续续,微博的热搜又是一些无聊透顶的东西,某个小爱豆换发型了,某某剧开播了……粗粗扫了一眼,娄语在其中发现了《夜航船》的词条。
她一愣,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综艺都结束了还会上热搜。
点进词条一看,才发现是最后一天上午录的单人采访,作为节目的彩蛋在刚才播出了。
自己的那部分采访在播出前就审核过,但为了确保节目组没有添油加醋,再看一遍是必须的。这部分通常由团队检查,但现在她自己再检查一遍也无妨。
有了正大光明观看的理由,她点进视频——刚开头的采访者就是闻雪时。
娄语拉进度条的手指在听到问题后顿住。
郭笑问:“闻sir平时很少参加综艺,这次是什么打动你让你选择参加《夜航船》呢?”
闻雪时答:“策划很有趣。”
“还有没有别的吸引到闻sir的点呢?”
“一起登船的伙伴也很有趣,很想认识一下。”
“哦!”郭笑来了精神,“之前哪位你不认识吗?展开说说嘛。”
闻雪时意外地说了一个男嘉宾的名字:姚子戚。
“在这之前一直没能和他合作,这次复出有这样的机会我觉得很难得。几年前那部《断桥》我有看,非常喜欢。”
《断桥》,就是她和姚子戚主演的民国剧。
“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经过这次的综艺,我发现他也的确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前辈,我感受到很多自己可以向他学习的地方。”
郭笑拱火道:“周永安和邓婧好像也没能和闻sir你合作嘛,你不好奇一下那两位吗?他们会伤心啊。”
闻雪时从善如流地笑:“他们更愿意好奇自己的人是对方吧,我不重要。”
“说起来剩下两位都和你有过合作啊,这两位你在之前的合作印象里相对深的是哪位?”
“这不用多问吧?”
他失笑地摇头,没有说出明确的名字,但郭笑了然地点点头,替他接话道:“果然还是黄茵花呀!不光是你,大家也对你们的搭档印象深刻呢!这次综艺也是你们久违地再合作,有没有可以和我们分享的?”
娄语没再听下去,直接把进度条拉到了自己的部分。
航班准时落地京崎,娄语拎着箱子回了住处简单收拾了下,全副武装地戴好口罩帽子,拿上钥匙出了门。
车子七弯八拐驶进老片区,最后开不进去。娄语从车上下来,步行往里慢慢地走。
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居然没有出错地走到了那栋老楼下。
路灯黯淡,绿植在冬日里掉得光秃,没有一只野猫。单元楼大门贴着过年的倒福,贴得很潦草,在风里撂着半边,发出嘶嘶索索的声响。
娄语站定,擡头仰望顶楼深黑的窗户,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就这么一直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中介和买房者一起过来时,娄语已经离开了。
她把钥匙留在了门口的信箱里,始终没有踏入那间屋子。
中介看着娄语发过来的微信,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我突然有点急事,钥匙你先留着带对方看房吧。不这么着急签,让人看完了再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
买房者是一个中年男人,左右环顾道:“房主人呢,在里面吗?”
中介挠头:“那个,房主今天来不了了。但没事,这房子还是可以看。咱么先进去看看,正好您之前也没看过房,看了再签更稳妥呗!”
男人摇头:“不用看,我都说了我要直接买。”
“那咱们就不看了……?”
中介观察到男人打量楼道的目光,似乎算不上满意,内心忍不住觉得奇怪,明明瞧不上,怎么这么笃定要买?就算是投资房产,那也得瞧上一眼吧。
男人顿了下,说着你等等,走开两步开始打电话。
“这房子今天买不了,被鸽了。”
“对,我已经在这里了,房主没来。”
“……行吧。”
男人挂断电话,改口道:“进去看看吧。”
中介连忙打开门,屋内黑沉沉的,但一按墙上的开关,电灯闪闪烁烁地亮了起来。
居然还通着电。
连中介都感到诧异,毕竟屋内一看就是废宅,墙角都布着厚厚的灰尘,室内弥漫着浑浊的味道。
完全被人遗忘的不毛之地,却依然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明明是毫无人气味的屋子,却居然还会有种温馨的矛盾感。
中介突然明白过来,这种搁置很久的屋子一般都是不会有电的,仿佛还在被精心照料一样,好像忘了,又好像没忘,矛盾感就在这里。
肯定是娄语为了签约临时充上的电费。明星就是好啊,浪费钱都不眨眼。
门边的男人掏出手机,似乎跟谁开了视频,一边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好看的了吧?”
手机那头传来指示:“去房间看下。”
嘶,这声音怎么是个男的,一对gay啊。
怪不得刚才一直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
中介本着八卦的心,但又不敢表现出异样,怕惹恼买家。
男人听话地走向唯一的房间,中介也赶紧跟过去,趁着走位好奇地瞥了眼屏幕。
这一眼,结实地惊掉他下巴。
他用他2.0的视力的保证,屏幕上的男人————闻闻闻闻、闻雪时?!
那一刻,他没忍住自己,发出了抽水马桶般的抽气声。
男人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中介急中生智,发挥高潮演技打了把喷嚏,揉揉鼻子干笑:“这空气不太好,我去开窗通个风哈……”
他闪回客厅,想起来自己是有这位大明星的微信号的。依稀记得是九年前,有次娄语没空看租房,推了他的微信过来,说这人去帮忙看。
他因此加上了闻雪时,后来租房的合同两人一起过来签的,他也就明白他们什么关系了。直到租房合同不再续,他也了然这段关系到此为止。
但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
哪些话该说,哪些该当秘密缝进肚子里,他心里门儿清。做人最重要的是信用,不然他也做不到今天的成绩。
他突然琢磨过来,为什么朋友圈发了两个小时就被拿下——因为闻雪时看见了。是他让人来加他的。
这更诧异了……他还以为这哥应该早八百年就把他删了呢。
事实上,中介差不多都猜对了。
闻雪时的确是在朋友圈内刷到这条售房信息,但他赶不过来,干脆托经纪人丁文山去联络,想让丁文山先代替买下。
丁文山是七年前开始带的闻雪时,亲眼见着他和娄语如何走向分崩离析的。因此他内心并不情愿闻雪时买下这套房子,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不妙的信号。
不,应该说,从他上综艺开始,这个信号就已经开始狂响了。
可眼下谁叫闻雪时是他手上最王牌的艺人呢,他只能顺着,继续举着手机让闻雪时看了一圈卧室。
卧室里照旧什么都没有,能带走的都带走了,除了已经牢牢贴在墙上带不走的。
丁文山靠近墙面,看见上面粘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白色纸张,但它面积有些小,露出下一层某个似乎想挡住的东西。
屏幕对面的闻雪时微微眯眼,顷刻就认出了被挡住的是什么。
“把白纸撕下来看看。”
他有条不紊地继续指挥着,语气中却有无法再维持平静的忍耐。
“没关系么?”
“这房子我都要买了。”
丁文山耸耸肩,伸手扯下了纸张。
——下面盖着一张海报。
旧日台球厅,低饱和的霓虹下,男人正在教女人打台球。他扣着她的腰和手教她瞄准桌中央一朵糜烂的鲜红夹竹桃。两人的背影隔着玻璃水雾,水汽凝成四个字:《昨日之诗》。
被挡住的,就是那张闻雪时和娄语作为替身貍猫换太子的概念海报。
这是两人当年贴上去的,如果中间房子换过主人,那么一定不会留到现在,更不会以这样的方式保留着,似乎不舍得扔,可也不愿意再看见。
闻雪时看着海报沉默,推测出一个事实——今晚未露面的房主,就是娄语。
他以为她一定早就搬出去了,这房子与他们都再无关系。然后它在这几年里或许几经转手,才巧合地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可这世界上哪有如此巧的巧合,当看见是那个中介发的时候,他应该察觉到的。
但他没有,在没看到海报之前,他都不觉得她会是买下这套老房的人。
“这是什么?”
闻雪时还陷入在思绪中,丁文山突然出声,发现那张扯下来的白纸背面居然是有字的。
“……这怎么还是一张手术记录单?”
他瞠目结舌,把单子凑近摄像头,好让闻雪时看清。
那是一张记录了切胃手术的单子,患者的名字被撕掉了,但时间清晰地记录下是五年前的秋天,九月的最后一周。
切胃。这个关键词也完全和娄语对上。他几乎确认这就是她的手术单。
他在游轮上已经知道这件事,然而他不知道,原来手术就发生在他们分手一个月之后的那一周。
那一周,沸沸扬扬的传闻中,她翘了所有工作一直在医院陪姚子戚。
像是两个安然存在的平行时空,可现世只有一条时间线,娄语的胃也不可能再在之后被切第二次,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她打造了一个分手后潇洒的幻象世界。那个时间线里,她陪着姚子戚,无论是出于炒作,还是出于关心。总有新桃换旧符,她大步往前走,绝不回头。
可真正的时间线里,曾属于他的,词不达意只会偷晃尾巴的小狗,偷偷买下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房子,孤零零地失去了半个胃,再也不能乐呵呵地吃完一整碗关东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