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木子君在宋维蒲店里的工作时长并没有什么具体要求,基本是没事的时候过去坐坐就行。没去几次,木子君就感受到,这地方温度适宜灯光明亮没有噪音,比图书馆更适合赶论文。
或许是地角过于偏僻,店里大部分时间没有客人,她所谓的上班也只是坐在桌子前面干自己的事,有人来结账的时候简单接待即可。
不过太久没和宋维蒲说话,木子君会在一些瞬间意识到,其实他们两个的缘分很浅。如果不是那串珠链,他们两个本就没什么交集。就这么想了一周,以至于宋维蒲忽然出现在书店那天,她都没有意识到对方是来发工资的。
一叠崭新的澳币被他放到桌面上,木子君恍然大悟:没关系,她和宋维蒲,果然还是建立了牢不可破的金钱关系。
钱到位了,却没见宋维蒲走,反倒自己找了把椅子在书架旁坐下,随手拿了本杂志开始看。
木子君:……
她刚把钱数清楚,十张崭新的50元澳币,除以她那少得可怜的工作时间,基本也和白工的时薪不相上下。她抱着打义工的心态过来,简直是笔意外横财。
她又擡头打量宋维蒲片刻,问道:“你不走啊?”
宋维蒲杂志微微从面前低下去,露出一双眼睛和她对视。
“我去哪?”
“不是……”木子君改口,“我是说,你还有事吗?”
“没事我不能在书店坐着吗?”
………………
也是,哪有发了工资就让老板赶紧走的道理。
除了第一天带她给网店传照片,宋维蒲还没有和木子君一起在书店待过。密闭空间里陡然多出直属上级,她竟然一时间不知该继续写论文还是假装认真工作……虽然这书店真是找不出什么工作!
“你刚才干什么就干什么。”宋维蒲在杂志后面说。
她火速把刚刚才合上的电脑打开。这篇论文的截止时间就在今晚七点,她文献刚刚罗列完毕,还得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语法错误。偏偏已经连着熬了几宿,此刻注意力很难集中,几乎是看几行视线就涣散开。
正犯着困,宋维蒲像是从书架前站起身。椅子滑轮滚动,被他拖到她桌子旁边。木子君困倦着侧过脸,看到对方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点了点她笔记本。
“你打出一行乱码。”他说。
木子君陡然清醒过来。
擡起头,格式工整的论文当中多出一行意义不明的字符串,像是天外来语。她急忙把那行字删掉,长吸一口气,说:“我还得改遍语法才能交,你让下,我再去买杯咖啡。”
“下午四点喝咖啡啊。”
她右手和身后都是墙,前面是书店的柜台桌,宋维蒲刚坐到她左侧,漫不经心地和她说话,顺便把她出路都挡住。木子君困得太阳穴疼,推他椅背:“你自己看会店,让我出去。”
之前就觉得他这人有点藏而不漏的不正经,今天大概是自己的事都办完,更有和她逗闷子的闲情逸致。宋维蒲椅子往后一滑,把她出路全挡死,语出惊人:“你说句好听的,我帮你改啊。”
木子君:……
什么和什么就说句好听的。
宋维蒲挡在她唯一的出口,她又不能从他身上踩过去。对方看她没有开口的意思,神色居然还略有失落。
“那天不是挺会说的吗。”他把视线转回她笔记本电脑,把屏幕转向自己的方向,而后便自然而然地把页码拉到最上面,开始一句一句地往下看,偶尔删改一些不合适的用词。
“哪天啊?说什么?”木子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宋维蒲已经把她电脑拉到自己面前了,“你睡会儿吧,我帮你改语法。”
木子君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要做什么,恍然大悟地坐回了座位——他刚才让她干什么来着?
“宋维蒲,”木子君由衷道,“你可真是物美价廉。”
不,甚至超越了物美价廉。物美,价免,还刚给她发了500澳币的工资。
宋维蒲刚帮她重写了导语里的一行句子,开口道:“我语感上感觉,这个成语不适合用在人身上。”
“可以的,”木子君万分肯定,“这是我母语。”
……
刚才困得睁不开眼,宋维蒲一帮她改论文,木子君反倒精神了。她趴在桌子上打开手机,看到前段时间刚注册的IG上有了条新的关注申请。这个账号还是由嘉帮她申请的,她不大喜欢这种公开的社交软件,便设置了Private模式,到现在接受的关注请求也只有由嘉和那个缅甸舍友。
辨认片刻请求账号,她忽然意识到这是陈笑问。
他惯用的是意大利名,账户名也是Federico.Chen。木子君通过他的请求,发现这人状态里除了美食就是美酒,还有一些和家人团聚的合照。
最新发布的是一张中英双语的海报,木子君点开辨认片刻,发现是一张宣传“陈元罡私房酒楼”创立20周年的酒会邀请,时间就在中秋节前后。下面一串评论都是congrats,她想着陈元罡的事陈笑问帮忙不少,便礼节性地和评论区里大批恭喜的留言一样发了个撒花的表情包。
没想到陈笑问的回复速度也很快,私信里发来一串英文,询问她是否也要来参加。
去……去吗?
木子君把手机向上滑动,重新审阅了酒会的现场活动,感觉确实档次不低。她撑着脸重新通读了一遍海报上的文字,转头呼叫宋维蒲。
“你改完了吗?”她问。
宋维蒲手上没停,头微微侧过一些。
“还差几行。”他说。
“陈笑问在IG上问我们去不去他们酒楼二十周年的酒会。”
宋维蒲不敲了。他目光凝在屏幕上,迟疑片刻,转头与她目光相对。
“木子君,”他无意识的加重了她名字第三个字的发音,“我给你改论文,你去和陈笑问聊天?”
啊……啊?
被质问的木子君一时没懂他这两句话的上下文逻辑,但他语气一出来,让她在转瞬间仿佛陷入了道德制低点。
“我没和他聊天,”她辩白道,“就是在IG上互关的时候顺便说了一句。”
“你都没和我互关。”
不是……不是???
木子君无奈之中把目光收回屏幕,重新点开搜索框,把宋维蒲的名字输了进去,一遍输一边心里吐槽他这个River的破名字竟然还有这么多重名。
“哪个是你?”她没好气道。
……
“我说哪个是你?”
“其实我没注册过IG。”宋维蒲说。
木子君:……
拿着宋维蒲手机等验证码的时候,木子君也很想知道,改个论文的功夫,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她帮宋维蒲注册IG账号的地步。
论文提交时间逼近,她又催了宋维蒲几句,然后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新账号页面干净得像一片荒原,她把几项设置都替他改好,思及他性格,隐私模式也设置成了private。名字简介都留给他自己设定,木子君戳开头像界面,问道:“你相册里有自拍吗?”
“没有。”他专注在她论文上。
猜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感觉宋维蒲这个人不会自拍。
木子君屏幕右滑,直接调出相机界面,侧身对准宋维蒲的侧脸。他不是非常板正的人,敲键盘的姿势也松弛,左手指节撑在太阳穴处,右手调节页码。屏幕微光映亮面容,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了木子君在拍他,微微把脸侧向她的方向。
“咔嚓”一声。
线条干净的一张脸,看人的时候眉眼倦怠。睫毛漆黑,被光打出细密阴影。
她迅速把那张定格的侧脸设置成了他的IG头像,然后和自己的互发关注请求。两个手机并列摆放在她面前,她依次通过,擡头问道:“互关完了,那陈笑问那边我们去吗?”
宋维蒲垂着视线看了会儿屏幕上那个用他侧脸设置了头像的账号,把手机息屏放进衣服。论文还剩最后的总结部分,他不紧不慢地改完最后一段,把电脑推回给木子君。
“不去,”他站起身,把书包背上,“我烦意大利人。”
木子君:……
她明白了,宋维蒲不适宜任何一种单一的评价。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宋维蒲,是一个物美价廉的奸商。
***
宋维蒲给她发的500澳元现金还没在兜里揣热乎,就被当成房租交出去了。
两周房租440刀,木子君背着手站在客厅,等房东把她那十张崭新的50元澳币点数清楚,又找还给她三张皱巴巴的20元,上面仿佛还有油渍,印证了这位房东白天在后厨的工作。木子君记得由嘉和她说过澳币可以过水,干脆撚着那三张澳币去了卫生间,用水冲洗一番之后,再用晾衣服的夹子夹在了卧室里。
下午宋维蒲给她检查完论文她就提交了,这时候所有作业了结,当真是无事一身轻。她躺回靠墙的狭窄单人床,看到家里人在询问她最近的情况,应付着回了几句。
说到一半,她又想起了上次妈妈说爷爷已经出院的事,便随口问道:[爷爷最近怎么样呀?]
家:[还是那个样子呀,自己闷在家里,谁也不见]
家:[感觉前几年脾气还是挺好的,最近越来越怪]
木子君:[他是照顾别人情绪一辈子,岁数大了,不想忍了吧]
她话里有话,没有人回复她了。
真遗憾。木子君看过爷爷年轻时的照片,西装革履,器宇轩昂,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像从民国剧里走出来的。为了那些闲言碎语隐忍了自己,委屈了爱人,最后换来的,是一个旁人口中的“怪老头”。
也不是没想过弥补,于是等了一辈子,找了一辈子。最后要是只得一个“她已经不爱你了”的结局……木子君心口微微抽了一下。
她又下意识地去摸手腕上的玉珠,冰凉沁骨。白天陈笑问的消息还没回复,既然宋维蒲他……烦意大利人,她也没兴致单独找车来回,编辑了段礼貌的话便推辞了。
处理完一个又一个,木子君刚准备睡觉,微信又响了,是由嘉转发了个推文。
由嘉:[新开的Brunch]
由嘉:[明天去吗?去二免一,我和隋庄请你吃白食]
木子君:[你真是致力向我证明你中文没有退化]
木子君:[吃白食也不能这么用!!]
由嘉:[……这样吗]
由嘉:[10点见!]
……
十点,Brunch餐厅。
木子君就没见过比墨尔本更热衷于早午餐的城市,新店日日开业,座位日日爆满。由嘉和隋庄找了处靠窗方桌等木子君,她人刚坐下,就看见由嘉拿出手机,宣布道:“震惊,Amazing!今天早上我一刷IG,好友推荐竟然给我推了River!他个古代人竟然注册现代账号了!”
木子君:……
“这头像,”隋庄也应和道,拿过由嘉手机观摩,“怎么有种女友视角的感觉。”
木子君:…………
她大早上这是来干嘛的。
“不对啊,好友推荐,我和他有什么共同好友,”由嘉奇怪,看向隋庄,“我以为是你那边给我推过来的。”
“我没关注他啊。”隋庄一脸茫然,不过话都说到这儿了,他干脆打开自己手机,给宋维蒲的账号发送了一个关注请求。
“我来Request一下。”隋庄说。
三秒后。
隋庄:“……他把我Refuse了。”
由嘉:“……以R还R!”
木子君想笑不敢笑,又不想说那照片和账号都是出自她手下,全程假装没听见,不在乎,一心看菜单,凡尘俗世与我无关。
“我要这个可颂的。”她和由嘉说。
由嘉比了个手势,把三个人的咖啡和早午餐都统计好,叫过服务生来一一点单。难得上一波作业都提交了下一波作业还没来,三个人都很松弛,边吃边聊,窗外落进一地早春天光。
木子君觉得自己很喜欢由嘉,也很喜欢和她在一起,更喜欢她有什么事都叫上她。她自认不算内向,但也没有外向到可以随手捡朋友的地步,没想到来墨尔本第一天就被由嘉捡走了。她带她一步步地认识了墨尔本这座城市,也一步步地……
她侧头看向窗外,在由嘉和隋庄的交谈声里喝了口咖啡,神色恍惚。
一步步地,认识了宋维蒲。
手机忽然响了。
由嘉和隋庄正聊得火热,余光扫了一眼木子君,看她拿着手机和人说话,没说几句神色就显出惊讶。片刻之后,她把电话挂断,手机上随即响起一声未读消息的提醒。
“怎么了?”由嘉侧头问。
“那个私房酒楼的陈笑问和我说,”木子君之前和她提过酒楼的事,她理解起来也不费劲,“他帮我在一些老移民圈子里问了金红玫的事,有人回复他了。”
“谁呀?”由嘉睁大眼睛。
木子君把刚收到消息的那张图点开放大,朝由嘉的方向转过去:“这个红头发的女孩。”
那还不是一张单人照,是一张乐队的海报。那位红发姑娘个子很高,怀里抱了把贝斯,皮肤略黑,气质甚至还有点像由嘉。海报右侧是乐队成员的名字,这个女孩排在第三位。
“JudyTang.”由嘉念道。
“对,”木子君把海报收了回来,“他和我说,这个叫Judy的女孩子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家里挂了一张很大的合照,是她爷爷小时候拍的。合照里面有一个女人,叫金红玫。”
“她也是墨尔本华人吗?”
“不是,她在Bendigo长大的,”木子君回忆着陈笑问转述的话,“是她爷爷小时候在墨尔本生活过。不过她最近乐队在悉尼巡演,特别忙,这周末去给酒楼二十周年庆典现场表演的时候可以和我当面……”
说到这,木子君揉了揉太阳穴。
“还是得去一趟。”她说。
“去呗,”由嘉低头吃了两口自己的水波蛋,“反正River不是最近都在帮你。”
隋庄:“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吗?”
“他是帮我,不过他可能不大想再去陈笑问那了,他不是中意混血吗?”木子君语气也无奈,“……他说他讨厌意大利人。”
隋庄从听到宋维蒲注册了IG以后就觉得很离奇,发现他主动帮助木子君更是神色震惊,如今听闻他还讨厌意大利人,终于控制不住了。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你们是背着我认识了其他的宋维蒲吗?”隋庄擡手叫停两个女生的对话,“而且你说什么?他讨厌意大利人???”
是有点地图炮了,但是——
“对啊,”木子君点点头,“他亲口说的,他烦意大利人。”
“他超爱看《教父》,”隋庄说,“他说意语说得像黑手党一样就是那时候开始的,而且我俩上次去意语区,他和卖意大利面的谈笑风生。”
木子君:……
“他讨厌意大利人,只有一种可能,”隋庄说,“可能是最近,有一个意大利人让他讨厌了。”
咖啡杯里冰块碰得轻声作响,木子君低头用吸管喝了两口,品味出个中深意后,深沉开口道:“那就更得麻烦你,那天过来接我一下了……”
【少年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