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怎么这般反复无常,木子君如是感慨。
本来那天说什么都不让她找陈笑问,结果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他的态度就软化了。甚至在她打电话询问陈笑问Rossela的事时,对方顺便邀请她去参加陈元罡的九十大寿,旁听的宋维蒲都表示可以一同前去。
这也成了他俩期末周开始前的最后一项活动。
久违的山顶庄园,点起灯便又是一副海鲜珍宝坊的辉煌模样。气温已经比上次来这里高了不少,先前枯败的荷花纷纷结苞,叫人期待夏季的绽放。
来参加陈元罡九十大寿的客人不少,庄园外的停车场挤满各式豪车,出入的多是东方面孔,对话也多是粤语。想到庄园里那些千里迢迢运来的樟树和泥土,木子君恍然又有了那种如梦似幻的错觉,仿佛回到了陈元罡遥远的故乡。
客人大多年长,人来人往,衣香鬓影。木子君观察了一番,侧身低声问宋维蒲:“我用不用搀着你胳膊啊?”
宋维蒲刚从驾驶座下来,被问得猝不及防,身形都略显僵硬:“搀我干什么?”
“我看他们都搀着,”木子君用眼神示意周遭成双成对的客人,“这是不是上流社会出席场合的礼仪啊?”
宋维蒲:……
“对,”他沉默片刻后说,“应该是要搀着。”
木子君点点头,心无杂念地把胳膊往他臂弯处一揣。宋维蒲僵了一瞬后便恢复正常,左臂九十度擡起,带着她向庄园内部走去。
天气好,室内室外已经打通了,几张长型白色桌子摆在午后阳光下,上面放着甜点和鸡尾酒,供客人们消磨时光。木子君和宋维蒲站到一处放着水果的高台之后,闲来无事,也聊起当时和陈笑问在电话里的交谈。
“他说叫Rossela的女人很多,Matrone在意大利也不是小众姓氏,但是在澳大利亚的话……”木子君往嘴里放了块切块的哈密瓜,“这个姓氏没那么泛滥。”
“那幅画呢?”宋维蒲没吃东西,靠在桌沿上听她回忆。
“他去问问画廊,有没有人收录过这个画家的作品,”木子君若有所思,“在澳洲开画廊的意大利人挺多的。哎你说他们意大利人……”她思考片刻,“是不是除了做饭就是搞艺术啊?”
话音刚落,一声抑扬顿挫的“Kiri”便从不远处传来。木子君和宋维蒲回过头,看见陈笑问一身西装,栗色鬈发做了定型,向他们走来的样子像一只神采奕奕的英俊泰迪。
“你们能来我太高兴了!”他说。
他中文水平似乎比上次见面高了一点,但有一股明显的译制腔,木子君甚至担心他下一句是“好久不见我的老伙计”。
好在不是。
“我邀请了几位画廊的经理,他们正在那边对话,”陈笑问伸手指了指,“要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吗?”
陈笑问盛情难却,木子君猜测为客人牵桥搭线也是他们……上流社会的某种礼仪吧。她急忙咽下咬了一半的哈密瓜,挪动到陈笑问身边去了。
“那我去一趟啊,”木子君朝宋维蒲摆了下手,“你等我一会儿。”
宋维蒲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身侧。
木子君回过头,这才发现陈笑问已经弯起左臂,摆出一个标准的……
上流社会的礼仪姿势!
你们上流社会有必要吗!
她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把手臂搀到对方给她预留的位置,继而被陈笑问带着向画廊经理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宋维蒲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渐行渐远,仿佛看见了一把被自己扔出去的回旋镖,飞回来精准地打击到了自己。
他们意大利人怎么就只会做饭和搞艺术呢?
招蜂引蝶,也是炉火纯青啊。
木子君向来不擅长社交,和一群侃侃而谈的意大利人在一起,笑容很快就僵硬了。或许是看出了她的不自然,陈笑问体贴地把她带离了人群,并低声提醒:“可以说声Ciao,他们会很高兴。”
Ciao在意大利语兼具你好和再见的双重含义,虽然写出来从中文的角度讲不太文明,但实际的发音更偏向于“悄”。木子君提前离场有些歉意,很配合地说了一声,换来几位画廊经理与她热情告别。
直到离开人群,木子君才彻底松了口气。
宋维蒲一时不见踪影,她站得疲惫,便找了把椅子坐下,陈笑问则扶着她椅背与她闲谈起来。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聊天,话题很容易转到语言教学上,尤其是刚才已经教了“Ciao”,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别的常用语。
“MiChiamo加你的名字,”陈笑问开口陈述,“你见到意大利人可以自我介绍,比如MiChiamoFederico.”
“这样啊,”木子君点点头,“MiChiamoKiri.”
“你发音很标准,”陈笑问赞许点头,“如果要感谢别人,grazie.道歉的话,scusi.”
木子君重复了一遍,换来陈笑问的再度夸赞。意大利人实在太爱夸人,搞得木子君飘飘然,都忘了自己学了三天才学会两句粤语的往事。
“还有吗?”她踊跃道,“我觉得意大利语不是很难。”
陈笑问闻言挑眉,轻轻点了下头,俯身看向她,声音低沉地说:“还有一句……Tiamo.”
好好的,这语气怎么忽然缥缈磁性了起来。木子君迟疑片刻,跟着他重复了一遍:“Ti……Ti……”
“Tiamo。”陈笑问说得愈发深情。
木子君还没来得及再度重复,忽然听见身边传来脚步声。一擡头,宋维蒲冷着张脸出现在椅子旁边,视线完全不给陈笑问,只是一转不转地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甚至心虚了起来,为表清白,立刻解说现场情况:“Federico在教我意大利语……”
她这才想起来陈笑问并没提及这句话的中文含义,赶忙转头询问:“这个Tia什么,是什么意思啊?”
陈笑问看了一眼宋维蒲的表情,这时候才好像反应过来什么,赶忙耸了下肩膀,冲他轻声道了句“scusi”便匆匆离开。
这个知识点她知道,scusi是对不起。
他对不起什么?
宋维蒲已经把木子君拉到身边。时候晚了,天色发沉,室内的宴会即将开始。两人并肩朝着灯火辉煌的方向走,木子君看了一眼陈笑问匆匆离去的背影,转向宋维蒲问道:“你也会意大利语是不是?Tiamo是什么?”
宋维蒲顿住了脚步。
他停得突然,又拽着她手腕,木子君也被他带停了。她侧过身,他人面朝宴会厅的方向,脸部轮廓一半被暮色吞没,一半映着大厅橙色的灯光,竟说不上是温柔还是冷漠。
她无端想起了在机场和他见的第一眼,他整个人被车灯的白光笼罩,浑身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字。
而现在他牵着她的手腕,就站在离她不过五公分的位置,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身体的起伏。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凝视她的眼睛,慢慢开口。
“你不是想学粤语吗?”他问。
怎么突然问她学粤语的事?这都什么时候的旧黄历。不过她第一次在图书馆和他碰面时的确说过这件事,此刻也只能愣愣点头。
“对,我是想学来着,”她说,“不过你一直在,我好像也不是特别用得到。”
他点点头,继续这个话题。
“那好,我现在教你一句,”他说,“你跟着我念。”
他说粤语的时候用的声部好像都和普通话和英语不同,第一次听他在赌场里和人交流的时候木子君就发现了。他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开口。
“Ngo.”他说
木子君重复。
“Ho.”他继续。
“Ho.”
“Chung.”
“Chung.”
“Yee.”
“Yee.”
“Lay.”
“……”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哑然,连最后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宋维蒲等了片刻不见她应声,微微低头,继续说:“我连着念一遍。”
“NgoHoChungYeeLay.”
她张了下嘴,童年时代看过不少港片的经典台词画面被唤醒,喉咙忽然变得极度干涩,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Tiamo学得那么快,”他离她更近,“同一个意思,粤语学不会?”
木子君如梦初醒,舔了下嘴唇,徒劳地张了下嘴,发出一声无措的“啊”。
宋维蒲喉咙里一声轻笑,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收敛了方才逼近的姿势。见他阴影从自己身上移开,木子君才松了口气似的垂落双肩,心虚道:“我……我回去练。”
“嗯。”宋维蒲已经在往宴会厅的方向走了,背影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木子君加快步伐赶过去,听见夜风又带他的话到了耳边。
“不能找别人练,”他说,“两句话都是。”
“哦,”木子君背着手,回答得老老实实,“我自己,在家练。”
寿宴的后半程,两个人都变得有些沉默。
说是给陈元罡过九十大寿,但木子君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意识到后辈为自己尽的孝。一双儿女和四个孙辈济济一堂,除了陈笑问是混血,其他人都还是黑发黑眸。陈元罡穿着一身唐装坐在人群里,神色略显茫然,或许在他的世界里,还是16岁的自己和1940年的长安旅社。
一场喧闹后,夜色降临,宾客离席。
木子君和宋维蒲上了车,开始向家的方向开。他们先前很少开夜路,山路曲折,车灯大开,地面被光映得一片雪白。高大的树木林立两侧,已经在那矗立了一千一万年。
她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坐他的车,反正她从来到墨尔本的第一天,就在坐他的车。亮的是车外,车里光线暗淡。山路开到尽头,宋维蒲打了下转向灯,汇入了平地车道的车流。
有了路灯,就不像在山路上要集中注意力。她很快注意到宋维蒲撤下一只手,单手握着方向盘。又过了一处绿灯,他把手往两个人中间挪了一下。
木子君屏息凝神,狠狠咬了下下嘴唇,放在腿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曲。
然而宋维蒲只是在两个车座中间摸索了一下,然后把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从放杯子的地方抽了出来。
“帮我开一下。”他说
木子君:“……”
“我没手。”
“我没瞎。”
路况尚好,他短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懂她突如其来的硬语气。“咔哒”一声,木子君帮他把瓶盖拧开,然后面无表情地递过去。
宋维蒲喝了一口,又把水瓶递回给她。
木子君:……
她僵硬地拧上瓶盖,把矿泉水瓶再度插回了前座中间。路牌显示前方有个加油站,木子君抱着手臂盯着那路牌从头顶飞驰而过,硬邦邦地说:“我要去加油站。”
“我不加油。”
“我要买东西!”
已经远远能看见加油站的房顶了,旁边24小时的便利店也晾着明亮的灯。宋维蒲及时放慢了车速,但还是忍不住反问:“你买什么啊?”
木子君:“冰可乐。”
宋维蒲:“后座不是有吗?”
木子君:“我要冰的!”
宋维蒲:“……行。”
来都来了,宋维蒲查了下油箱,干脆直接把车停到了自助的机器旁边。两个人下了车,宋维蒲还没来得及走到油箱盖旁边,就听木子君“咣当”一声摔上副驾驶的车门,往便利店的方向去了。
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自助加油位离店门不远,宋维蒲目送她进去,便转身处理起加油枪。他低头把枪头放进油箱管道,按下释放汽油的按钮,便抱着手臂开始等待。
汽车加油的声音很像白噪音,让他开夜路紧绷的神经舒缓。方才路上的一幕幕轮番在脑海里展映,他抱着手臂等油箱提示,忽然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木子君刚才,是不是以为他想牵她啊。
有什么好气的,在悉尼的时候就牵过了,只不过是她醉了没印象而已。
喷枪报警,油箱接近加满。他把喷头放回置架,擡头往便利店的方向看了一眼。整个对外的墙体都是玻璃,全店开灯,店里的细节一清二楚。值班的售货员正倒在转椅上打瞌睡,宋维蒲换了个角度,很快看到了站在货架靠后位置的木子君。
他随即皱了下眉。
她手里拿着罐可乐,朝向的位置被货架挡住。她似乎在和一个站在货架后的人说话,神色镇定,但有一种掩藏不住的慌乱。
宋维蒲驾驶门都打开了,猛然一摔就往店门口走。角度变换,货架里面的人背影逐渐露出。他控制不住了骂了一声,步伐骤然变快。
进门的时候是欢迎的电子音,售货员在困倦中擡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被他的表情吓得精神起来,慌乱地打了个招呼,手下意识按住收银机器。宋维蒲来不及和他解释,大步走到货架深处,一把将背对着自己的木子君拉到自己身后。
她对面站着的是她先前那个房东。
那次报警后,Steve负责了所有的后续工作,宋维蒲也没有再和木子君提起过,怕她想起这个人后怕。他大概知道警局对他进行了一些处罚,他也确认了对方不知道木子君搬走后的任何信息。
没想到大晚上的,在这儿碰上了。
他拽着她手腕,她看着故作镇定,其实在抖。那房东刚才看木子君一个人在买东西想过来吓唬吓唬她,显然也没想到宋维蒲就在附近。
他样子太凶,方才一瞬间的爆发感像是猛兽扑跃过来。房东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愣了几秒,才若无其事地说:“我和我房客,打个招呼而已。”
说完,他立刻侧着步子从货架旁移开,甚至不敢走木子君所在的那条货道。他们的动静吸引了值班的售货员,那是个很年轻的白人青年,一脸惊恐地拿着手机和一根扫把站在门口,随时准备着逃跑。
直到房东的身影消失在便利店门口,木子君才彻底松下那口气。
方才对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她转头的一瞬间几乎被他身上的味道呛晕过去。尤其是那张脸靠近自己的时候,看见新加坡室友短信时的那种恶心感简直是翻江倒海的重新涌来。
但那种感觉在宋维蒲握住她的手腕时忽然减轻了,他挡住她的视线,没有再让她看到那个人。直到对方彻底消失,他才慢慢转过身。
看到他的眼睛时,木子君发现那种感觉完全消失了。她一直知道他眼睫的颜色比常人深,但此刻白炽灯照着,他低着眼神看她,她才发现那种黑比她想象的更纯粹和汹涌,足以吞噬她遇到的一切不好的事情。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她觉得他的手好像松了一点,随即慢慢从她腕间垂落,垂到手侧。他起初只是攥住了她的小指和无名指,而后手掌慢慢张开,攀到更靠里的地方,然后重新握住了她的整只手。
人的身体彼此靠近,能感觉到呼吸的起伏和对方的体温。木子君这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比自己高了多少,礼貌的边界被打破,他进入她更私人的领地。她看着他衬衣肩侧的那道折痕,很规整的折痕,但他又朝她靠近一步,那道折痕就皱了。
木子君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回去吧。”
他没有再向前,慢慢松开她的手,然后从便利店离开了。开门时他停在外面等她,她加快几步走到他前面,然后他跟着她回车上,和她拉远了一些距离,但又让她在他的视线里。
车里的空气比方才灼热,木子君降下车窗。夜风灌满整辆车,他点开澳洲本地不知名的电台,夜风里便夹杂了深夜电台的絮语。
他直接开回了楼下的车库。
闸门是电动的,两个人沉默地等待它开启,而后又把车滑进了平日的位置。木子君摘掉安全带,宋维蒲平常会直接把车门开锁,今天却没有。
“不回去吗?”她问。
他不说话,把那瓶她拧开的矿泉水拿起来,仰头喝了几口。车库里没有灯,亮的只是远处主干道的霓虹灯光。木子君借着那些光亮侧脸看他,看见微光把他侧脸的轮廓清晰的勾勒出来。
她好像很熟悉这道轮廓,她一直都更熟悉他的侧脸,他的鼻梁和下颌线的走势,以及线条锋利的喉结。
他喝完了水,把水瓶放回凹槽。木子君的手指再次屈起来,等来的是他的问句。
“别搬了,行吗?”
她有些意外地擡起头。
“我说你别再搬家了,”他看着车前镜,语气很平缓,但像是刻意控制的平缓,“我不想你再碰到那些事了,我也担心你碰到麻烦的时候我不在。”
“你就住在我这里,住到毕业,可以吗?”
她弯曲的手指慢慢伸平,然后放到腿上,又滑去膝盖。
“我不是想搬,”她轻声说,“我是觉得很麻烦你啊……”
宋维蒲愣了一瞬,看着前镜的视线转到她脸上。唐人街主道的霓虹灯今天格外的亮,甚至穿过窄巷,照进了她家楼下,照在他的脸上。
“不麻烦啊,”他说,语气带了几丝意外。顿了片刻,他再度开口,声音变轻了些,“都是我自愿的。”
为什么人心动的时候会小鹿乱撞呢?木子君心想。
她明明心跳得很慢很慢,像泡在温热的潭水里。
她点了下头,回答他:“好,我不搬了。”
【作者有话说】
那句粤语的翻译就是本章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