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丽丝泉回墨尔本,航班中转阿德莱德,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两个人最近实在太累,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回卧室补觉,家里直到第二天十点多还没有起床的声息。
好在木子君卧室朝阳,她睡得再熟,也被接近中午的刺目光线照醒。她困倦着查看了一遍手机里的未读邮件和消息,而后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去到客厅找吃的。
比较奇怪是宋维蒲的房间也大门紧闭。
他说过自己卧室通风不好,只有睡觉的时候关门,而他睡觉的时间又格外短,事情又多,睡醒就走,所以木子君大部分时间都看见的是一个开着门的空卧室。
他怎么还没起啊?
她看了一眼手机,没有发现他的未读消息。木子君踱到冰箱前倒了杯鲜牛奶,喝了几口,越想越不对。
昨天他回家的时候话就非常少了。
牛奶喝得还剩个底,她把杯子放到桌上,走到宋维蒲门前开始敲门。几下过后,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对方似乎起身走了过来,但并没有开门。
“怎么了?”他声音很低。
木子君听着声音就皱起眉:“你怎么了?”
“我没事,”对方声音愈发疲惫,“我……”
她直接拧开了门把手。
他们两个都没有锁门的习惯,搬进来这么久,也没有进过彼此的卧室。她门开得突然,宋维蒲显然有些意外,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而木子君向前逼了一步。
他窗帘没拉开,屋子里的确通风不好,又暗又闷。不过这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屋子,东西比她房间多太多,墙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建筑模型,书从书桌摞到地板上,没放书的地方塞着电脑和扩展显示器。东西摆放得都很整齐,有一种……井井有条的拥挤。
木子君一路把他逼退到床上。
他站着她仰头还费点劲,他坐下,两个人的视角就彻底逆转了。视角的变化也带来了心理的变化,她伸手摸他额头,他身子后躲,被她另一只手一把按住肩膀。
他头发有些汗湿,贴在额头上,又被她拂开,然后带着凉意的手掌复上去。宋维蒲不想承认,但他混沌的脑子的确清醒了一些。
“你发烧了你知道吗?”木子君问他。
“感冒。”他疲惫纠正。
“感冒会……”木子君一时无语,“会烧这么高吗?”
宋维蒲叹了口气,气息的温度也灼热。木子君把手从他额头上拿下来,又用手背贴了下他脸,除了皮肤下清晰的轮廓感,就是烧起来的温度。
其实他昨天在飞机上就有些不舒服,只是什么都没说。沙漠又干又热,青旅里那帮少年吵吵嚷嚷,连熬两宿,想来他从落地以后就没好好休息过。
“你说句不舒服会死吗?”木子君蹲到他面前。
视角的高度明明再次变换,可这次心理的高度却没有变回去。她仰头看着他弯起胳膊撑在膝盖上,头和眼睫都垂着,撑了一会儿,很难受地把额头抵到她肩膀上。
他眼皮都是热的,闭眼的时候睫毛从她肩颈处扫过。木子君揉了他耳侧一下,像是摸到什么开关,他身体都松懈了下来。
“家里有药没有?”她侧过头在他耳边问。
“壁炉上有个盒子,”他闭着眼说,“你看里面有没有。”
她点点头,示意他从自己身上起来,然后起身去找。盒子里倒是有,但木子君拿出来看了看,就被澳洲胶囊的尺寸震惊了。
这也太大一颗了,他们喝药不会把自己卡死吗?
宋维蒲房间里传出两声咳嗽,她思考片刻,把胶囊放回盒子,去自己屋子里翻找起来。出发的时候家里人给她带了一包应急药物,她很快从袋子里找出一袋冲泡的颗粒。
木子君烧了壶热水把药泡好,端着水杯回了宋维蒲卧室。他烧得厉害,但嗅觉还没失灵,随着中药气味飘散迷茫擡起头。
“这个退烧的。”木子君递给他。
他垂眼看了一会儿冲开的颗粒,用手背挡了一下鼻子,再次擡头的时候,语气很小心:“我喝那个胶囊就行……”
“你那个是治感冒的,”木子君说,“我这个是退烧的。”
宋维蒲:“其实我就是感冒……”
木子君:“你再说你是感冒?”
宋维蒲:“……导致的发热。”
木子君就站在他面前,他骑虎难下,金红玫都没有这么盯着他喝过药。宋维蒲又看了一会儿杯子里褐色的液体,想起以前路过赌场二楼的那家针灸馆,里面偶尔也是这股浓郁的中药味。
原来他不止吃不了甜。
他竟然也吃不了苦……
宋维蒲正在专心致志地精神内耗,唇间一凉,意识到木子君塞了个东西进嘴里。糖果甜味从嘴里弥漫开,他擡起头,看见木子君给自己也拆了一颗水果糖,刚刚放进嘴里。
她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抿了一口,咽下去,又把杯子还回来。
“这回不苦了。”她含糊着和他说话,唇齿间偶尔能看见含着的水果糖一闪即逝。她那颗是粉色的,似乎是水蜜桃。
宋维蒲方才瞥见一抹白,此刻喉结动了下,感受到自己嘴里的味道像荔枝。他想和木子君验证这个猜想,擡起眼准备开口,结果木子君后槽牙一合,“喀嚓”一声咬碎嘴里的水果糖,说:“你再不喝我灌了。”
宋维蒲:……
他低头喝药,中药的苦逐渐盖过水果糖的甜腻,喝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味蕾报警,眼泪都要出来。他靠男人的尊严硬扛住,扛了三秒,嘴里又被塞了颗糖。
这回他鼻腔里也是水蜜桃的味道了,和木子君唇齿间散发的香气一样。
宋维蒲按着额头拄在腿上,心想不是都说西药见效更快吗,怎么他这刚喝完中药冲剂就感觉好得差不多了呢……
两个人呼吸间都是水蜜桃的味道,房间被这种气息灌满了,且愈发的浓郁。宋维蒲觉出不对,擡了下眼,这才发现木子君又蹲在了自己膝盖前。
他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继而和她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大多时候都是温和的,但在某些时刻,譬如现在,会变得非常坚定,戴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宋维蒲,”她说,“你和我学着说这句话。”
宋维蒲身子微微直了一些,而她网住他的视线,一字一顿地开口:“我累了,我需要休息。”
他一时说不出话。
他从来没有从自己的角度说过这句话中的任何一个词,从来没有表现出疲惫,要求过休息。
“很难吗?”她追问。
很难吗?
方才清明的思维又开始混沌,好转只是一瞬间,热度二次涌来,人的大脑再度调配失衡。
“我好像不行,”他昏沉着说,“我说不出口。”
清醒着不行,混沌着也不行,他基因里就没有写下示弱的编码,又被一个从不示弱的女人教养着长大。
面前的女孩子长叹了口气,似乎也陷入了僵局。宋维蒲捏了下太阳穴,有点担心她对自己感到不耐烦。他催促自己尝试着重复,明明心里都做好了复述的准备,脑子里却又绷起那根久远到已经生锈的弦。
“那这样呢?”她再度开口,弹了他额头一下,让他把目光转向自己。
“你加个词呢,”她说,“你说——”
宋维蒲烧得太阳穴直跳,但还是打起精神看着她,想听清她到底要说什么。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的嘴唇开合,口齿清晰道:
“木子君,我累了,我需要休息。”
她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他也撑到了体能极限的最后一秒,用仅剩的力气把蹲着的她往自己腿间拉了一把,额头落在她肩膀上。
她发丝在他脸侧划过的一瞬间,那道生锈的弦忽然就崩裂了,毫无预兆,毫无防备。它崩断得如此彻底,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宋维蒲将额头抵在她肩膀上,闭上眼,出离疲惫地重复:“木子君,我累了,我需要休息。”
她伸出手,在他耳朵的位置揉了揉。他转了下头,额头发烫,伸手握住她正在揉自己的手,手掌也是生病中的燥热。
“我头好疼,很不舒服,”他说,“可以照顾我一会儿吗?”
她用没被他捉住的手拍了拍他后背,语气也放松下来。
“可以呀,”她说,“那你先躺下?”
宋维蒲似乎不想让她走,抓着她的手不放。她能感觉他在思考自己的话,又反应迟钝地回应:“可是一会儿装招牌的人要来……”
“什么招牌?”
“你给书店写的特别好看的那个……”
……都烧成这样了还记得她字好看。
“我去联系他,”她把他扶起来,“你退了烧再想别的。”
木子君见他不再反驳,扶着他后背,慢慢把他放躺倒,又把被子拉上去。他摸索着手机找出工人的电话,最后和她嘱咐了几句,总算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
她实在忍不住,又弹了他额头一下,换来对方皱起眉毛。木子君戳了戳他眉心,见他不再有其他反应,这才从他手机上记下工人的电话,离开了他的卧室。
开了这么久的门,通风似乎终于,好了一点了。
***
装招牌的工人11点到。
家和书店都在唐人街,木子君出门没走几步就到了约定的地点。脚手架已经搬好了,她站在街道上看着工人把招牌升上去,又从工作服中掏出锤子,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铁制的支架。
天气热,日光炫目。她眯着眼睛擡头看,正午的阳光直射招牌,把每一个字都照得清晰无比——
“相绝华文图书”。
她脑内控制不住地过地图,这才反应过来,Rossela日记里那个她与金红玫相识的华文教室,就是这间书店的位置。
她在别人的回忆中仍然是离开上海的名字,可到建造这座书店时,她的名字已经变成金相绝了。
工人们在高空发出询问她的声音,她比划着手势向他们示意,过路的人也都好奇地仰望这间书店的招牌。
可她的思绪却落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金红玫为什么要改名字呢?金相绝,好决绝的一个名字,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与过去彻底告别的呢?
Rossela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她的后半生都在红土沙漠,她的日记里对金红玫离开沙漠后的人生只字未提。这对一直在按图索骥的她和宋维蒲而言,是否就是失去了全部线索呢?
半空中传来电钻响亮的嗡鸣,招牌的最后一颗螺丝也拧好了。木子君和工人招了招手,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观察招牌是否水平。
“好漂亮的毛笔字。”身后忽然有人说。
她还在倒退,被声音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眼熟的脸。
“苏……”她想了半天称呼,“苏老师……”
她上次面试后一直没收到消息,早就觉得这实习黄了——毕竟谁会招一个刚刚大一的学生。没想到昨天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一封来自几天前的邮件,通知她下周三开始正式实习,职位是咨询师助理——助的就是那天冲她使眼色的苏素。
她几乎是卡着点给了确认邮件,甚至忐忑起自己回得太慢,这机会已经被取消了。
“叫老师做什么呀,我可不是老师,”女人把戴在头发上的墨镜摘下来,冲她露出笑容,“给你发的邮件你怎么一直没确认?过期了我就得重新招了。”
“确认了确认了,”她连忙说,“这几天一直有事,昨天晚上才来得及确认。”
“这样啊,”苏素点头,“那周一应该就update了,我最近忙死了,真的很需要帮手。你来多久了?英文工作环境可以吗?”
“还,还可以吧……”木子君不由自主地进入被面试状态,几乎顾不上正在收尾擦招牌的工人了,“我在学校图书馆干的时候还行……”
“自信点,要说自己非常行,”苏素爽朗大笑,“咱俩私下可以说中文,有其他同事在场你和我说英语就好。”
木子君点点头。
工人在身后喊她,她回头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好挑剔的。一行人急着吃饭迅速撤退,临走前和她确认了尾款。木子君在确认单上签了字,回过头,发现苏素还背着手在等自己。
“业余生活很丰富啊,”她眨眨眼,一副对什么都很好奇的样子,“图书馆,心理诊所,在这个书店也有工作?”
木子君心里警铃大作,第一反应是担心苏素觉得她牵扯精力,分心太多,影响实习效果。
“不忙的不忙的,这个是兼职,是那个……”她想起苏素和宋维蒲认识,赶忙解释,“是River的店,我空的时候帮他看一下,主要还是他在管。”
她反应了一会儿,擡起头,冲她意味深长的“啊”了一声。
“你俩关系很近欸!”她很高兴。
木子君:……这没来由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她把墨镜甩了一下,镜架闭合,然后竖着插到自己胸口的衣领处。木子君背着手等她告别,没想到她用手遮着眼睛私下张望,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她。
“我都好久没来唐人街吃饭了,”她说,“你在这边工作,很熟吧,一起吗?”
木子君人都僵了。
苏老师你,过分亲和了……
宋维蒲上次说她“你倒是去哪都能交到朋友”,不过和苏素比起来,她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木子君带着她进了宋维蒲常去的那家沪菜馆,苏素和老板娘没说几句话,就逗得对方娇羞大笑,拉着她的手连声说“妹妹”,还亲自端了道凉菜上来。
木子君这才见缝插针地和老板娘说:“阿姨,我要个蟹黄饭带走。”
老板娘喜气洋洋地拿出机器给她下单,一边下一边寒暄:“给小蒲带是不啦?他每次都点这个。”
木子君点点头:“对,他有点生病……”
阿姨大惊失色:“生病啦?那你不要带这个,我去让厨房做点清淡的。啊呀现在小孩子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老板娘嘀嘀咕咕的走了,木子君点菜失误,歉意地收回目光,发现苏素神色更探究了。
“你们两个……”她抱着手臂拄在桌子上,身子探向她,“住一起啊?”
木子君:“……嗯。”
苏素:“哇塞……”
木子君看着她一脸幸福,实在是想不明白她每次听到她和宋维蒲的事时的兴奋感从何而来,简直是一种类似于——
她看小说的时候一看见男女主对手戏就不由自主咧起嘴角的心情……
木子君低头吃了几口凉菜,见缝插针地回答着苏素关于她和宋维蒲关系的提问。好在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磕得有点太过直白,迅速收敛神色,把话题拉回她下周就要开始的实习上。
“助理的工作会有点枯燥哦,”她给她打预防针,“我会给你一些机会接触心理相关的工作内容,不过你毕竟才大一……”
“我知道的,没关系,”木子君说,“能接触一点实战的东西就很好了。”
苏素托着下巴看她:“很好诶,你大一就知道接触实战了,我都是出国读研的时候才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做。你有职业规划吗?去公司还是……”
“做咨询师啊。”木子君说。
“这么明确啊,”苏素露出笑容,“看来想得很明白了,是小时候的梦想吗?”
木子君吃了两口饭,擡头看向苏素。
她其实很理解老板娘怎么见苏素两面就妹妹的叫,她的确生就很容易让别人卸下戒心,有一种亲近感,这是很难得的天赋。
她之前遇到的那个咨询师,也有这种天赋。
“不算很小了,14岁吧,”木子君说,“碰到一个很好的咨询师姐姐,帮了我很多,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帮别人。”
“啊,”苏素了然,“我们这个行业很小众,入行的基本就这几条理由——天生感兴趣的,想自救的,被救过的……”
木子君笑着看向她:“苏老师当初学心理是因为什么?”
两个女人年龄几乎差了一轮,话语间带上温和的交锋感。苏素惊讶于木子君这种不带锋芒的反将一军,扶着侧脸想了想,回答她:“是自救啦。”
服务员上了一道菜,中餐特有的锅气在桌面上腾起。苏素用筷子在菜上挥了挥,继续说:“心理疾病非常常见,几乎每个人都有生病的可能,任何一件事都会成为诱因,甚至大部分人都生过病,只是很多人都不重视,甚至讳疾忌医。我们两个都是很幸运的人,自救成功,或者被及时拉起。你想帮别人这个出发点很好,不过哦……”
她擡头冲木子君笑了笑。
“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她说,“一个人能痊愈,最终的力量来源还是他自己的内心。是他想回到正常的世界,他为自己寻找一条可行的方法。心理医生能提供的只是辅助,我们更像是——”
她用筷子在碗上架起来。
“我们是桥,”她说,“我们保证自己足够强大,为别人架起桥梁。至于能不能过桥,要看那个人内心的力量。”
木子君盯着那根筷子愣了片刻。
好熟悉的比喻。她记得当初宋维蒲和她坦白的那一晚,她也觉得他是自己和金红玫之间的桥……
她从未意识到,原来他们互为对方的桥梁。
菜上齐了,苏素结束了实习前的第一场对话,拿回筷子开始吃饭。木子君还想再追问一下,手机忽然一震,她低下头,看见一条来自宋维蒲的消息。
River:[好可怜啊]
木子君:[……你在说什么?]
River:[又病又饿]
River:[被忘在家里]
River:[振作起来,做独立男人]
木子君:……………………………………………………
她连着塞了两口饭,擡头和苏素说:“苏老师,我抓紧吃,我可能得早点走。”
苏素刚细嚼慢咽第一口:“怎么了?”
木子君长叹一声,低头飞速进食。
“宋维蒲好像烧疯了。”她边吃边说,嘴里含着饭,发音也含糊。听到苏素耳朵里,Shao字的发音吞掉了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