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生病的人病来如山倒,宋维蒲睡了三天终于有了痊愈感。再缓了一天,第四天一觉睡醒,和木子君在客厅相逢,随即被她一身通勤的小黑裙彻底惊醒。
她大部分衣服都偏日常,站在人群里漂亮得很含蓄。今天大约是要去CBD最繁华的街区上班,一条街上不是律所就是投行,宋维蒲大概记得那片人的日常造型——木子君现在除了脸看上去还小,其他的毫不违和。
即便素颜的时候隐约有丝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既视感,但等她对着镜子把口红涂完,气质也拿出来了。
“去……”宋维蒲对着木子君一时语塞,“去实习啊?”
“对啊,第一天。”她说。
两个人一起下楼,木子君第一次穿带跟的鞋,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惊讶道:“我现在到你这里了诶。”
宋维蒲还是得低着头看她,不过没有以前那么夸张。他想伸手揉一下她头发,又担心弄坏了船长大人今天精心卷出来的发型。顺着唐人街往外走了几步后,宋维蒲停住脚步,说:“我去书店了,把订单处理一下。”
木子君转过身,倒着走路和他挥手:“那我去坐电车啦。”
时间很早,街上大部分饭店还没开门。她挥手过后转身离开,每一步踩下去都有清脆的响声。宋维蒲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唐人街的牌楼下,想起生病前两个人还在爱丽丝泉的事,一时有些恍惚。
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把自己在她面前彻底摊开了,他打开了城池所有的门,任她随意进出,可她对他呢?
他先入为主地觉得她是需要照顾的,需要帮助的,她在最初也的确是这么表现的。可事到如今,他这种对生活中的一切十拿九稳的人也意识到了,真正需要另一个人的,是他,不是她。
她笑吟吟的,结果主动权都在她手里。
船的方向在她手里,人也在她手里。想来她与金红玫成长的年代不同,命运不同,但性格的本质竟然如此相同——她们都对要做的事有极强的意志力,她们都要把生命中所有的变数握在手里。
宋维蒲又站了片刻,转身进了赌场大门。
去书店的路还是老样子,不过店本身和去年比起来属实改良不少。网店也运营起来了,招牌也挂起来了。“哗啦”一声,宋维蒲把卡在玻璃门上的U型锁打开,然后进到书店里面。
店这几天都是木子君在管理,工作时间已经远超他们最初的约定。宋维蒲先把窗户都打开,继而从收银台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信封和现金,塞了往月双倍金额进去,然后照常放了块巧克力。
那扇招牌就挂在墙面转折处,从店里也能看到那列笔走龙蛇的“相绝华文图书”。店里的客流量明显比以前大,开门才一会儿,就进来几个学生,好奇地翻东翻西。
大病初愈,宋维蒲揉了下太阳穴,开始处理网店的订单。
他做事情很少分心,过了饭点才看见木子君给他发微信。连着几条表情包,最后是一张偷拍的写字楼下吃饭的照片。
触目所及,全是西装革履。
Kiri:[ohoooooo]
Kiri:[我中午去找Steve吃饭了]
Kiri:[他那栋楼里全是律所]
宋维蒲:……
River:[所以?]
木子君可能是第一天实习,工作量不大,很快就看到了他的消息,迅速回复道:[都好帅啊!!]
River:[你是说人帅还是衣服帅?]
木子君好像被问住了,迟疑片刻才继续回复。
Kiri:[好像是衣服导致的,就那种一眼望过去,一大片穿西服的,身材还都特别好……]
River:[……]
联想到她上次看见Steve穿着西服去帮她找警察的时候也两眼放光,宋维蒲不由得为她对男人简单粗暴的直女审美感到无语。
Kiri:[你无语什么啊,西装是男人的战袍]
Kiri:[就好像男生喜欢JK!!!]
River:[我不喜欢JK]
Kiri:[那你喜欢啥啊?]
River:[我的话]
River:[……]
River:[你控制一下话题的走向]
Kiri:[fine]
到把手头最后的工作做完,木子君都没有再联系宋维蒲。他看了看时间,下楼吃饭,一边应付沪菜馆老板娘对他生病的关心一边给木子君发消息。
River:[那你几点下班?]
Kiri:[17:30]
River:[去接你?]
Kiri:[为什么?]
River:[第一天实习成功,带你庆祝一下]
Kiri:[woooo]
Kiri:[拭目以待!]
宋维蒲灭了手机,擡起头,老板娘刚刚把饭端上来,站在他对面,一脸仔细观察。
宋维蒲:“……谢谢阿姨,还有事吗?”
老板娘:“没事。”
老板娘:“我就是看你这个表情,想起我老公追我的时候,那种孔雀开屏的感觉。”
宋维蒲:………………
博大精深的中文,这个词还能这么用吗?
……
心理诊所,17:25.
第一天工作,木子君实在没什么好做,只是接听了几次电话,又把诊所里的员工都认了一遍。有几个金发姑娘长相实在相似,她每每看到她们路过都要不动声色地翻阅员工手册,然后记住她们的面部特征。
好不容易挨到还剩五分钟下班,能看见楼下风景的落地窗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叹。紧接着,半个诊所的女员工都围了过去——包括早就想下班的苏素。
木子君跟着擡头看,不过她初来乍到,动作也不敢太明显。犹豫了没一会儿,剩下的几个男性咨询师也过去了。
一片混乱,说什么的都有,木子君辨认出一个男人和另一个说:“这就是我想买的那辆摩托。”
什么摩托?
另一边则传来一声清晰的“Mafia”,木子君换了偷听方向,听到一位意大利裔女性咨询师信誓旦旦地对苏素说:“我说过我们这栋楼有一层隶属黑手党(Mafia),他一定是来办事的。”
木子君:……
到底是来了个什么人……
办公室的时钟终于指向了下班时间,木子君火速把东西收拾好,跑去坐电梯了。宋维蒲几乎是卡着点给她发了个[在楼下]的消息,她也急忙回复对方:[我下楼啦在电梯里]。
电梯挤得很满,她人站在最后,降到大厅后只听“叮咚”一声,挡在她前面的下班族们便鱼贯而出。木子君火速对背后的镜面补了个口红,拎着挎包小跑出写字楼。
写字楼前人来人往,全都绕开一个人走。木子君只往过瞥了一眼,目光就被吸引住。
诚如她所说,西装是男人最好的战袍。肩宽,腿长,腰还窄,戗驳领外套自带攻击性,深灰色的马甲里面别着领带,腕间露出一段雪白袖口,单手戴了只骑车用的的皮手套。
来往的西装男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都没他惹人注目,最根本的原因是别人座驾再豪也是轿车,唯独他长腿撑在地上,马达不熄,轰隆作响的全是摩托的发动机声。
……等一下。
这位哥戴着个头盔,目镜里面一片漆黑,木子君是看不出长相。但是这辆摩托车,这辆通体漆黑中前部一簇水晶绿的……
这不是她家车库里那辆吗?!
这难道是宋维蒲吗???
木子君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对方头转了一下,显然也看见了她。和那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对视片刻后,木子君看到男人摘下头盔,冲她招了下手。
“上车啊。”那张熟悉的脸对她说。
木子君:……
不不不。
手机在手里狂振,她看了一眼,发现苏素发来一串[什么鬼是River吗啊啊啊啊啊]的消息,彻底失去了直属领导的矜持。她大脑一片空白,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往宋维蒲的方向走了几步,怀里一沉,是他把后座的头盔扔了过来。
“裙子不方便就侧着坐。”他说。
手机再次振动,苏素:[你要上去了吗啊啊啊啊啊]
宋维蒲就站在她眼前,头盔遮着脸,肩宽身高,彻底沦为西装暴徒。木子君黑裙红唇,手里拎着头盔,分明两个人年龄都不大,远看过去硬是营造出一副全员恶人的氛围,引得正经下班的白领纷纷侧目。
……算了不管了!
木子君一闭眼,头盔囫囵倒扣,“咔哒”一声没过头顶,卡在脖颈处。她隔着目镜睁开眼,光线已经被镜片过滤成茶褐色调,宋维蒲则在茶褐色的世界里发动了摩托。
有头盔挡着,发动机的噪音都没那么吵闹了。木子君把斜挎卡牢,找了个角度侧坐到他身后,鞋尖踩在踏板处,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初步决定交叠放在腿上。
“你会把我甩出去吗?”她已经无暇顾及路人的目光,询问的语气略带紧张。
发动机本就在响,油门拉大,摩托起步,产生了轻微的后坐力。宋维蒲半侧过头和她说话,木子君紧张得心脏怦怦跳,俯身过去,只听对方口吐六字箴言:
“抱紧点就没事。”
木子君:………………
他穿成这样,很难讲这是提醒还是威胁啊!!!
她的意志力在摩托车提速后迅速瓦解,毫无负担地搂住他的腰。她不知道宋维蒲要把他带去哪里,两个人沿着一条电车的轨道一直往前开,从人流密布的CBD开向一条在暮色中已经显出寂寥的街道。
电车的通电设施与电线在高空交织出密布的网,楼宇消失,天空逐渐有了白色海鸟的踪迹。道路在某处分岔开,宋维蒲车头偏转,绕过一栋建筑的瞬间,一片蔚蓝的海撞入眼帘。
她擡起头,看到落日在海面上投下一条长长的金箔,无数海鸟在金箔的附近盘旋。而另一侧的海岸,他们驶来的地方,城市的楼宇被暮色勾勒出没有细节的轮廓,带着巨大的虚幻感,像是模拟游戏中城市的剪影。
“开得有点快,”宋维蒲没有回头,冲着车头的方向开口,声音又被风带到她耳畔,“还好没错过。”
他身形足够遮挡前方涌来的风,木子君收紧手臂,脸躲在他肩胛处,埋着头点了几下表示认可。
一路都是公路和电车轨道,终于到了一处进入海岸的入口。宋维蒲刹停摩托,找了片空地放车,继而和木子君走到沙滩上。
他们时间赶得很紧,海面已经没有刚才漂亮了,沙滩和近处的礁石都被铅灰色笼罩,只有海平线还残存着落日漫散的猩红。白色的海鸟开始往低处盘旋,落在礁石上,和他们一同眺望最后的天光。
沙滩上有被海浪冲上来的贝壳,木子君捡起几枚完整的,在浸了冷意的海水中洗净泥沙,然后递给宋维蒲。
“什么?”他接过。
“表达一下……”她说,“带我来看海的谢意。”
他接过贝壳,在手上掂了一下,随即放回衣兜:“我就这么好打发。”
木子君把目光从落日转到他脸上:“那你要什么?”
宋维蒲和她都坐着,他手向后撑住沙,散漫道:“我什么都不要,我是谢你生病的时候照顾我。”
“那我也要谢你带我去图书馆工作。”
“那我可以谢你帮我看店。”
“那是因为你愿意帮我找你外婆。”
“是你帮我重新认识她。”
“那你——”
“停——”宋维蒲伸出手阻止了她,“我们两个要算得这么清楚吗?是不是要算到接机那天?”
木子君:……
“不过接机那天的确,”宋维蒲忽然想起来,“隋庄路程算错了,你少给我10刀你知道吗?”
木子君:…………
是吗?
他把贝壳从兜里拿出来打量了一下,扔起,又横着接回手心,再度放回口袋。木子君转过头,看见他肘部的西装已经沾了沙。不过海岸上的干沙也很好处理,不会弄脏衣服,只要及时拍打就能抖落。
“我记得以前的人就是用贝壳当钱的,”他望向海平面的尽头,“不要再算了,我们两清了。”
清了吗?
清了吗……
远处传来海鸟的叫声,这片海岸这么美,人烟竟如此稀疏。宋维蒲从沙里摸出一块石头,远远抛走,“咕咚”一声落入海中,把停泊在附近礁石上的海鸟吓得展翅飞起。
“你很讨厌欸,”木子君说,“在市中心就要罚款了。”
他起初并没有说话,眼神望着海鸟消失的方向。天逐渐暗下来,他的身影也被黑暗笼罩。木子君侧过头,忽然发现他方才还松弛的神色慢慢变得冷漠,眼神也随着光线的消失黯然。
“对啊,”他说,“我就是一个很讨厌的人,我一直都非常讨厌自己。”
他说得很认真,木子君不由得转过身。
“但是别人都觉得我还挺不错的,”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带上一丝困惑,“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吗?我都是装的。”
她长久地凝视着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从在机场见第一面的时候就吸引了她注意的眼睛。她伸手在那双眼睛上晃了一下,晃得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仍然漆黑而清澈。
太过清澈,以至于她清晰地看到了眼底那个在漩涡里挣扎到精疲力尽的灵魂。
他在朝她伸手,他还没有放弃。
他说不出帮帮我这种话,就像他无法向别人自述疲惫。但如果是她的话,或许就像那天一样,以她的名字开头,他就可以。
“宋维蒲,”她轻声开口,“你在向我求救吗?”
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反而反问道:“可以吗?”
“把贝壳给我。”她说。
他愣了一瞬,而后又将手伸进西装的口袋里,把她方才给他的贝壳掏了出来。都是随手捡的,花纹很普通,颜色也是单调的棕与白。
她伸出手掌,他把贝壳放在她手心,一枚枚摊开。有一枚白色的算是突出的漂亮,触感光滑,像是洁白的大理石。
“大事不好,”木子君说,“你把贝壳还回来了,我又欠你车费了,怎么补偿你呢?”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宋维蒲开始控制不住地无声地笑。木子君也笑着收回手指,握住他的治疗费用,追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笑够了,擡头往地平线的方向看。太阳已经完全被海水吞没了,被他吓跑的海鸟则不屈不挠地回到了礁石上。
“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他说,“继续找我外婆的那串手链,不要放弃,让我和你一起。”
“你的存在本身就对我有很大意义,和你一起做这件事是我这些年状态最好的时候,”他又抓了块石子,只是这次没有去吓海鸟,而是丢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海面,“剩下的东西,我自己去解决。”
海面太黑,也看不清石子的坠落。木子君用拇指摩挲着贝壳上的花纹,看着宋维蒲在黑夜里的侧脸轮廓,思考很久,终于想出回答。
“你穿这身衣服说这些话好奇怪,”她说,“前面像在威胁人,后面又像在立生死状。”
宋维蒲:……
“你不是说西装好看吗?”
“是好看啊,”她点头,“但是我没想到你穿上这么不像好人,别人穿西装都像精英,你穿上怎么像暴徒啊?”
……谁像暴徒了?
不是。
不是?
话题怎么到这儿了?
刚才的气氛在哪里?
“你到底听懂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其实没有特别关注,”木子君说,“主要在看你脸,人靠衣装,的确比平常耐看。”
宋维蒲:“你把贝壳还我。”
木子君:“不还。”
宋维蒲:“我把你扔海里。”
木子君:“犯法的。”
宋维蒲:“我疯了才找你帮我!”
木子君:“我懂,我的存在本身就意义重大,我太有魅力了。这句我听见了。”
宋维蒲:……!!!
他选错人托付终身了!
【作者有话说】
宋老师:摊牌之前换个皮肤把她帅迷糊。
君君:我太有魅力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