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以前也有过线索找上门的经历,但这次直接把玉珠送回手上还是超出了木子君的预料。她把珠子拣起来,在手腕上比了一下,发现这颗珠子保护得非常好,毫无其他珠子受过岁月侵蚀的模样,雨后清晨天光昏暗,它却仍泛着盈盈的玉光。
“咦?”戒裕看着她的手腕,“怎么在你手上啊?”
木子君擡起头。
他看看木子君手腕上的手链,又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简单一对比,就发出了“哦哦哦”的声音。
“你是金相绝女士的后人吧?”他问,“金女士今天不在吗?”
木子君和宋维蒲都是一愣。
秋雨,清晨,异国,一个香港来的小和尚,手上拿着金红玫的照片,似乎也很了解手链的事。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甚至买过店里的书,却不知道金红玫已经去世了。更让人意外的是,他是木子君来到墨尔本这么久,除了宋维蒲外第一个用“金相绝”称呼她的人。
疑点太多,时间太早,她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还是宋维蒲把话接过去,回答他:“我是金女士的后人,她不是今天不在,她……去年就已经去世了。”
戒裕眼睛瞪得大极了。
“去世了?”他语气诧异,“我看你们楼下就是她新开的书法——”
“那是我们开的,”宋维蒲说,“只不过沿用了她书店的名字。你找她有事吗?”
戒裕看了他半晌,终于消化了这个现实。他鸭舌帽已经摘了,伸手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勺,自言自语起来:“去世了,怎么办,这怎么办,我该怎么和司先生说……”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木子君想问,但戒裕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着后脑勺在家里走了两圈,然后从僧衣里掏出手机。他在联系人的列表里划了划,擡头问木子君:“播国内电话要加拨什么吗?”
她之前往国内寄快递研究过这些事,立刻点点头,起身帮他输了串数字进去。戒裕伸着手指一戳一戳,在加拨的号码后面又填了串数字,然后拨通了这个号码。
木子君帮他打完数字还没离开,站在原地和他对视,试探着问:“司先生是那位义工?”
话筒漏音,她能听见“嘟嘟”的声音。戒裕朝她点头,木子君又提醒:“这儿和国内两小时时差,这时候他差不多该出门了……”
电话接通了。
话筒里传来一声苍老的“喂”,戒裕松了口气,木子君倒是打起精神。先前都是把事情问清楚才能找回珠子,如今珠子先到手里,她反倒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好奇。戒裕看她站得近,毫不避讳地把免提打开,仿佛这事本来就该她参与。
出家人说生死,措辞很委婉,木子君听他打了半天草稿才把真相告知。话筒对面明显陷入沉默,像是一时接受不了。
他好半天才艰难开口。
“去世了……”他慢慢说,或许本来是悲痛的,但太老了,悲痛也带了过尽千帆的平缓,“去世,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告诉他,谁来告诉他呢?
他在国内,金红玫在国内没有亲人朋友,去世的时候来的都是唐人街的旧相识。金红玫那张葬礼邀约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他为什么会觉得金红玫该告知他呢?
屋子里很沉默,蔓延着一场延迟的悲伤。澳大利亚与国内的时差是两小时,而金红玫的离世与这位司先生的时差竟有一年之久。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竟然是宋维蒲。
他走到戒裕身边,把电话接过去。对面传来了轻微的“嗒”声,木子君直觉是一滴眼泪落上话筒。宋维蒲就像在葬礼上安慰所有人一样,对这个迟到的老人尽了同样的责任。
“司先生,”他的声线如今有种静水流深的平和感,“我是金女士的后代,她收养了我。很遗憾当时没有告知您,您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木子君想伸手碰碰他,他擡眼朝她摇了摇头。话筒那边又是一声很轻的“嗒”,而后是衣料的悉索。他像是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继而开口缓缓问:“她收养了你,她是你的……”
“是我外婆。”宋维蒲说。
“是你外婆,”老人的声音带了苦笑,“她这样的人还会养育孩子……那……那她……”
宋维蒲和木子君等着他的问题。
“她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我姓司,单名一个七字,我是她少年时的……”
他语气里带了酸涩:“好友。”
宋维蒲看样子是在努力回忆,不过很可惜。
“我外婆不大提起以前的事,”他说,“她……没有提起过您。”
他陷入沉默,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带了失落。
“那,她去世后,遗物里有没有什么与我有关的东西?”
宋维蒲试探着反问:“您指的是……”
“我送她的,我送过她一个荷花的簪子……”
木子君眼前蓦然闪过她第一次来家里时翻金红玫的首饰盒,的确是见过一枚荷花的簪子,便抢着说:“有的,她留着的。”
她忽然加入,司七那边的声音顿住。不过这个肯定的回答仿佛给了他很大振奋,他也顾不得询问木子君是谁了。
“她喜欢荷花的,她最喜欢荷花,”司七笑着回忆,“我们一起去买荷花,要盛开的,那样大一朵。她不要未开的,因为——”
“因为荷花采来的第一个清晨不开,就再也不会开了,”宋维蒲说,“是她说的。”
“对,对的,”司七欣喜若狂,“是卖荷花的人告诉我们的!”
他明明那么开心,可木子君却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悲伤与可怜。
“她最喜欢的饮料是苏打水,对么?”他问,“要加柠檬和冰块进去,解暑,上海的夏天太热了……”
他又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金红玫的偏好,有的宋维蒲知道,是准确的,也有的连宋维蒲都不知道。他们纵容着这个被忘记的老人对往事的回忆,直到话筒里又传来一声清晰的“嗒”。
他说笑着哭了。
宋维蒲等着他主动停下,宽慰道:“司先生,节哀。”
那“嗒”声变得密集,老人在无声地流泪。木子君本想追问他那枚珠子的来龙去脉,却因为他的眼泪迟迟无法开口。漫长的沉默后,他那边忽然将电话挂了。
……
人喜欢回忆往事,但对有些老人而言,回忆是残忍的。
年轻人的遗憾是可以挽回的,老人的遗憾则被岁月判了定局。一遍遍的重复会改写结局吗?尤其是当其中一位已经与世长辞。
她或许可以打过去追问,但不应该是现在。木子君把注意力转移到戒裕身上,发现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腕上的手链,神情同样充满了遗憾。
“你刚才说……”木子君意识到他也是知情人,“他是你们寺里的义工?”
戒裕目光不移开,看着她的手链点头。木子君低头看了看手心刚刚回来的这枚竹叶,心里也有太多疑惑。
她的珠子都留给了重要的人和物,司七想必也是一个重要的人吧,而且听电话里的意思,他们少年时代一定交情甚深。可金红玫为什么就像是……彻底忘了他呢?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这么老,”戒裕忽然叹了口气,对她解释道,“我很小就在寺里了。他那时候经营一家钟表店,周末来寺里做义工。后来有一天,他把钟表店卖掉了,彻底搬进了寺里。”
“他没有孩子,性格也很孤僻,不过对我还算好。有天他问我网上是不是能搜到国外的商铺,叫我帮他查一家华文书店,名字里有相绝两个字。”
“我查了,网上有些点评那里的记录和照片,他总是问我有没有新的评价。去年我看到你们新开了网店,也告诉了他,他就学着在你们店里买东西。”
木子君点点头。
“看到你们宣布要关门以后,他和我说,一定是店主年龄大了,就像他一样,经营不动了,就只能把铺子关掉。他从那天开始就很慌张,总是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现在还能弥补……”
“说什么?”
戒裕叹了口气,有些犹豫。
“这是他想对金女士说的话,”他又抓了抓后脑勺,“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我告诉你们……要不然,等他明天缓过来,我去打电话征求他的同意?你们也听出来了,他年龄不小了。”
的确,他年龄不会小。在金红玫那一代人里,他已经算活得很长的了。
木子君冲他点了点头,也在这时候意识到了对方这么早过来,行李都没放,恐怕是坐了那趟过夜的航班。客人远道而来,他们就这么盘问一上午,实在是不大礼貌。
“算了,都这个点了,”她把Steve带来的早饭收起来,“直接吃午饭吧,我们去唐人街找地方。”
Steve:“这些馅料贝果是我很辛苦地排队买的耶,明天就不好吃了。”
木子君:“那要不然你自己在家里吃,我们出去?”
Steve一时语塞,他每每语塞,就会乱用成语。
“岂有此理。”他说。
周末的唐人街很热闹,各种肤色都来吃饭。身边带着和尚这件事让木子君受了一路的注目礼,她顶着压力进了宋维蒲和她常去的沪菜馆,店里的员工也忍不住投来惊讶目光。
戒裕显然也感受到了压力,低声询问木子君:“我用不用戴上鸭舌帽?”
木子君:“他们看你也不是因为你没头发啊……”
她第一次请和尚吃饭,点菜点得很谨慎,一点荤腥都不敢沾,戒裕也谨慎地要了碗素面做主食。服务员把菜单收走后四人又陷入沉默,木子君试探着问:“所以你这次来墨尔本,就是为了帮司先生见金相绝吗?”
戒裕摇摇头。
“当然不是,”他说,“出来一趟很贵的,是有华人请庙里来做法事。”
宋维蒲在旁边吃了口素得要死的面,心想今天真是起猛了,一开门看见个和尚不说,还是来做法事的。
“请僧人出国做法事?”木子君诧异,“这现在很常见吗?”
宋维蒲擡起头:“上次唐鸣鹤的葬礼也有,不过是殡仪馆的人做的。”
“对,也有国外的寺庙和殡仪馆会做法事,”戒裕回答,“不过有些人更希望是本土的僧人来做,墨尔本一家殡仪馆和我们寺庙的主持有联络,这次正好轮到我来。”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文明里对归乡的执念根深蒂固至于如此,造就了这略显荒唐的一幕,也把金红玫的一位旧友送来他们面前。
航班的饭没给够,戒裕吃了三碗素面才饱,双手合十谢过木子君,这就准备离开。木子君急忙喊住他,关切道:“那你住哪啊?”
戒裕“嗯”了一下,明显也陷入沉思。他刚才也提到这是他第一次出国做法事,不似其他前辈有经验,大概或许……
“他们和我说可以住青旅。”他说。
木子君:“我觉得你住青旅可能会让房间里其他人很慌。”
Steve代入自己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认为木子君所言甚是。
戒裕虽说看着稳重,但毕竟也才不到二十,又是在庙里长大的,根本没什么社会经验。联想到他刚才一路走来旁人的目光,他也认可自己站在这异国他乡的街头会显得很突兀。再加上被木子君这么说了一句,行动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宋维蒲先觉出危险,拽了一把木子君,想到她多管闲事的过往,立刻低声警告:“你不会要留他在家里住吧?”
“怎么可能?”木子君震惊地转过头,“家里就两间卧室,他睡哪?沙发?你疯了?”
宋维蒲:……
有些设想,单是提出就觉得大不敬。
木子君最后给他安排的归宿是陈元罡的那家山顶庄园。
陈元罡一家人本就有烧香礼佛的习惯,他们上次去的时候还看到了庄园里的佛堂,里面专门标志可供僧侣借宿。给陈笑问打了个电话后,她迅速替戒裕安排好了晚上睡觉的地方。目前除了宋维蒲一听到陈笑问的声音就拉下个脸,大家都很满意。
总之都是金红玫的故人之友,木子君和宋维蒲这地主之谊要尽就尽到西,直接开车把他送了过去,留Steve在家里喂狗。
上次来都是去年的事了,门口的建筑明显重新修缮过,显得更加古香古色。陈笑问和他另一位家人特意出门迎接,受陈元罡影响,他们对僧侣向来敬重。
把戒裕送进去后,他回过头,和很久没见的木子君寒暄起来。
宋维蒲态度不冷不热,木子君估计他正在自己的小本上疯狂画叉。庄园里像是刚结束什么活动,路旁红绸的装饰还未收起,她询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前段时间是妈祖诞辰,有福建乡会租赁了庄园的场地庆祝。
这样想想,戒裕出国做法事这件事也变得再正常不过。文明要扎根于异域而不被同化,除了语言与文字,节日和信仰也是很要紧的事。
木子君又把目光转向陈笑问。
真神奇,都是混血,Ryan的性格和长相就明显更偏向亚洲人一些,陈笑问则是棕发棕眸,举止也更西化。把戒裕送到佛堂后面的住处后,他转回木子君身边,询问她和宋维蒲要不要留下吃晚饭。
“和陈老先生一起吗?”木子君问。
陈笑问点点头:“是,他最近身体好了不少,我们家里人都说,他应当能活到一百岁。”
一百岁,那真是过分久远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金红玫没有活到这个年龄,唐鸣鹤也没有,祝双双倒是精神不错,或许是富贵的生活延缓了人的衰老。而对那位司七先生而言,长寿又是什么呢?他独居在香港山中的寺庙,长寿于他,是否是一种长久的面壁?
“一起吃的话,他会认出我吗?”木子君问。
“应当不会,他身体很好,但已经衰退的记忆并没有恢复,”陈笑问摇摇头,“他已经把所有人都忘了,现在活得就像个孩子一样。”
听起来倒是也不错。
“可以吗?”她转头问宋维蒲。
“你想见他我们就留下。”
“想见。”
宋维蒲点了点头,木子君便把目光收回来。两个人对话的方式不大寻常,陈笑问有些探究地看了一眼,木子君尚未说话,宋维蒲开口道:“你要是今晚不想回去了,我们还可以订一间木屋,毕竟我们正在谈恋爱。”
木子君:……
陈笑问恍然大悟,随即点点头,从他们身旁离开。木子君向宋维蒲投去一道一言难尽的目光,忍不住做出点评:“……您也太刻意了!”
……
两个人终究还是没留下住,家里有狗,运动需求渐大,还在等着回去遛。不过庄园里环境好得让人流连,和陈元罡一家人吃过饭后,木子君和宋维蒲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了上次半夜去的荷花池旁边散心。
陈家晚饭时间早,吃过饭后还余几分天光。木子君向荷花池里张望,遗憾地发现荷花全都凋落,只剩下大片的荷叶错落着交叠在池中,暮色中遮天蔽日的绿。
不过还是比上次好了许多。当时毕竟是冬天,水池里荷叶残败。如今虽然也过了花期,好在荷叶仍然绿得浓郁。
“还不错,不过有点可惜,”木子君双臂交叠着搭在桥栏,朝荷花池里张望,“今年夏天忘记来了。”
“那明年夏天来吧。”宋维蒲说。
她点点头,又想起了司七口中金红玫对荷花的偏爱。她觉得新奇,金红玫……更像会喜欢玫瑰的人,荷花太温柔,不像她的风格。
“她有说过为什么喜欢荷花吗?”她问宋维蒲。
“谁?”
“你外婆。”
他反应过来,背靠着桥栏回忆许久,最终还是摇头,伴着一声轻微的叹气。
“没有。”
上次也是在这里,那是第一次,他和木子君说,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金红玫,他后悔自己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多问问她过去的事。
时至如今,他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了解她,可这样“没有”的时刻仍然存在。人的一生是一本事无巨细的长书,随着死亡付之一炬,灰烬里能拣出只言片语,但终究拼不全原本模样。
其实从早上接过司七的电话以后,他心里就一直有种很怪异的酸涩感。他很少见到男人落泪,司七那一滴砸到话筒上的泪声太悲伤,像是压抑了大半个世纪的痛苦全都凝在那滴泪里。他和他说荷花,说沪上的苏打水,他连这样的细节都烂熟于心,而她甚至没有和他提起过他的存在。
司七,好奇怪的名字。
他到底是谁呢……
天色又暗了些,宋维蒲擡起头,忽然发现木子君顺着木桥走到了另一个方向。那是处直接挨着荷花池的裸土,松软潮湿,踩上去便出现几个脚印。他急急跟了过去,刚想把木子君拉回来,却见到她蹲下身子,试探着踩了一下荷花边一艘轻便的小船。
非常小巧,比他以前在书上看到的更加窄而短,或许和他们训练的那艘皮划艇差不多大。宋维蒲怕她落进水里,又往过走了几步,谁知木子君左脚忽然踩实,右脚跟着上了船。
小船猛晃一阵,宋维蒲心都提起来。
“可以坐诶!”木子君竟然还坐下了,朝他招了招手,“你也上来!”
他不想上。
“你不来吗?那我自己划进去看看,等我一会儿哦。”
他上了。
白天的时候他看过这荷花塘,水不深,掉下去最坏不过滚一身泥,也就纵容了木子君对这个世界的探索欲。她摸索着桨板一点点往荷叶深处划去,船最开始有些打圈,不过尺寸小就好操控,没一会儿就歪歪扭扭地撞进了大片的荷叶中。
算不上荷塘月色,天还没黑彻底,残余的光线丝丝缕缕穿透荷叶的缝隙。木子君从水面上捡起一片漂浮着的完整荷叶,甩了甩,又用袖子擦净上面的水,很无厘头地倒扣到头上。
“你怎么什么都能玩。”宋维蒲帮她拂走荷叶背面最后几滴水。
她不应声,低头去看水里被船惊扰的鱼。水波一荡,锦鲤甩着尾巴游走。没有人再划船了,船只飘飘荡荡藏进荷叶间,再加上光线昏暗下来,即便桥上有人经过,恐怕也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木子君看鱼看得专注,忽然觉得衣服被扯了一下。她擡起头,看见宋维蒲朝她的方向微微俯身,暮色里一双清亮的眼。
“怎么了?”她问。
“还好,”宋维蒲视线扫过她的眼睛和鼻梁,最后落在嘴唇上,“其实我刚才有一点……算了。”
没什么了。
他擡起手,拇指指腹刮过她嘴唇的轮廓,而后将自己的轻轻贴了过去。船太小,一晃就要翻倒,他动作不大,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身影藏匿在荷叶间,木子君余光里看见一抹红,那只锦鲤竟然又甩尾游了回来,在舟旁游弋。
他吻得极缓慢,从嘴唇向上,经过鼻尖和眼角,最后落在额头上,把她慢慢搂进怀里。船微微的晃了一瞬,木子君下意识攥住他胸前的衣服,眼睛又被他用手盖住。
忽然,桥上传来了声音。
眼前是黑暗,身下是微微晃动的一叶舟。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木子君控制不住地挣了一下,而后被宋维蒲按住。
“再动要翻了。”他轻声提醒。
“有人过来了……”
“看不到我们的。”
她忍不住眨眼,睫毛扫过他手心。木子君忽然意识到,她每次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宋维蒲的第一反应总是拦住她。可一旦他和她一同踏入疯狂的河流,他就变成了那个更进一步的人。
她伏在他怀里等人离开,眼前漆黑,听力和触觉便变得敏锐。她发现宋维蒲一点都不紧张,因为她手放的位置恰好能摸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跳深沉而缓慢,不像她,因为担心被发现而跳得慌张。
他也发现她在慌,她心脏跳得像被攥在手里的小鸟。木子君感受到他在闷闷地笑,震得船也微微地晃。
“不要动啦。”她低声警告。
“是你要进来的。”他撇清关系。
桥上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说的是粤语。木子君提心吊胆地听,还是一句都听不懂,只能问宋维蒲:“他们说什么?”
宋维蒲没有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侧耳听了一会儿,开口转述:“他们说,池塘里的荷叶怎么在晃……”
木子君的眼睫毛在他手心拼命眨,心提到嗓子眼。
“另一个人说,有风而已。”
心又“扑通”落回去了。
“啊,那个阿姨说,想下桥摘一朵荷叶……”
木子君:……不要啊。
“她丈夫说,都是淤泥,鞋会脏。”
“……”
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忍到桥上声音远去,木子君终于敢弄出更大的动静,从宋维蒲怀里挣脱出来,一把将他推去船尾,继而拿起船桨狠命往岸边划去。宋维蒲也不帮她,等她划到船边扶她下船,自己跟着迈回岸边。
那叔叔没说错,都是淤泥,两个人鞋都脏了。木子君看都不看一眼,快步回了桥面,宋维蒲垂下眼,看到她留下一串脚印,像是藏不住踪迹的山中灵兽。
“走那么快吗?”他只能步子迈大些跟,“明天还要过来接人呢,还和我一起吗?还有……”
他回忆片刻海面上的那个定情之吻,真诚提问:“你怎么一亲就生气啊?以后还给亲吗?”
“不给了!”木子君回答得斩钉截铁。
“哦,”他慢悠悠地跟过去,“也行,那我戒欲了。”
木子君:……
大师,他好不敬啊!!!!!
***
这一晚,木子君让宋维蒲自己睡在沙发上反省,虽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反省什么。
第二天还要上课,木子君学院常去的几间教室离宋维蒲都很远,两个人白天也没有联系。不过他以前也来接过她下课,知道她最后一节课在对面马路的一栋楼里,临下课的时候干脆把车开过来接她。
戒裕已经在车上了。
他上午去郊区做法事,墨尔本火车电车都容易混淆方向,去的时候是殡仪馆派车来接他,离开时就是宋维蒲去接的。一天奔波,大师身上已然有了浓重的香烛味道,木子君一坐进车,就像坐进了佛堂。
“问过司先生了吗?”她随手把书包放下询问。
戒裕朝她点头:“嗯,问过了,他说……”
宋维蒲还没重新挂挡,也回过头来看他。
“他说他要亲口和你们说。”戒裕说。
有Rossela的日记本作对比,只要人还在世,见到对方的时候,一切谜题都会迎刃而解。司七年龄大了,木子君担心他熬不了太晚,饭也没吃就匆匆催着宋维蒲回家。
戒裕是上午联系的司七,他说自己晚些会离开寺庙,回自己的公寓接电话。木子君回家的时候时间刚好差不多,便找到家里电话给他的座机拨了过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边打国际长途,按下免提后,外放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信号穿越茫茫大洋,继而被对面接起。
昨天是宋维蒲和他说的话,今天木子君也没有开口。她听到那边咳了几声,声音里带着通宵未睡的嘶哑。
“孩子,我比任何人,都更早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