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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墨尔本风停了吗 > 第58章 荷花错,少年时(上)

    【1931年,北平】

    “小七,这边!”

    民国二十年的北平天桥,热闹得像戏台上一幕大戏。

    司七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岁,要是按他被师父从码头上捡回来的那一年算起,他今年十三,和前面光膀子穿着马褂狂奔的小承同岁。两个人都算武行,他比小承眉眼浓些,轮廓也深些。不过耍猴戏的小孩也无所谓眉眼轮廓如何,又不是角儿,身手利索最打紧。

    两个人跑过抖空竹的小丫头,跑过硬气功的汉子,路过说书先生的摊,又跃过茶馆摆放到路中间的座椅。摊位上正有人气得拍桌子,对着众人破口大骂。

    “谁不知道那南满铁路是日本人自己炸的?最后还要怪到我们头上!北大营也叫他们轰了,沈阳也被他们占了,你们看看北平这几日的街头,全是东北跑来的难民!”

    “凭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不抵抗!东北三省拱手让人,兵呢?枪和炮呢!”

    “别说北平了,现下沿着长江往南走,哪里不是东北来的难民?沿途饿死的都有许多!只盼能有不世出的英雄问世,稳稳这山河。我可不想有一日,也背井离乡……”

    “到了!”小承顿住脚步。

    司七脚步一顿,和小承一头撞进人群。挤挤挨挨里,全是来取布粥的贫苦人家。施粥的是个下人,拿勺子敲打铁皮桶,声音如此高亢,仿佛就是因为这项本事才被选来做这门差。

    “不要挤!不要挤!人人都有!苑家人心善手慈,今日布施只多不少,挤坏了我们小少爷可就没下次了!”

    司七猛跳了一下,终于瞧见布施粥后面的那个比下人矮了半身的小少爷。苑家是商人大户,乐善好施,施粥日日有,今天来的轮着大房的小儿子。人群太过拥挤,司七被小承拽着往前走,边走还边听他感慨:“投胎真是不公平,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家里粮堆得吃不完,便出来做大善人。而我们生来下贱,在集市上抓耳挠腮,装猴讨生活……”

    司七没有说话。

    有命讨生活很下贱吗?不见得,他本来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该有。师父是从桥下面捡的他,带回家让师娘随便养养,竟也养大了。戏班子里像他一样的孩子有很多,都随了师父姓司,他是第七个。

    终于挤到了人群之前,司七伸出手。粥碗放到手心时,他擡起眼,和那苑家的少爷打了个照面。他看向司七的目光很是平静,毕竟来讨粥的人这样多,于他而言,都是一群饿死鬼一般的蝼蚁人物,没什么区别。

    司七看着他,动作慢了一瞬,便被人挤走了。更多的人蜂拥而至,他忍不住回头,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姑娘也挤进了人群。

    别人家的姑娘都干干净净的,她倒好,衣服脏兮兮,头发也乱得遮住半张脸,就像是逃难——啊,或许她就是难民。

    身旁来讨粥的人都人高马大,她身形小小一个,骨头几乎要被挤碎了。她在缝隙里一跳一跳,终于挤到苑家少爷面前,却被那下人拦住了。

    “呔!”他大喊,“你方才已经取过一碗了,怎么又来!苑家施粥,一人一碗,不能不讲规矩!”

    “我替我弟弟拿!”她跳着脚说,声音很大,一点不怕。只是人也不是声音大就占理,旁人迅速躁动起来,训斥道:“你多拿一碗,别人就少喝一碗,这街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难民!走开!快走!”

    她急得挣扎起来,但太瘦太小,几乎是被人拎着衣服推出了人群。那苑家的少爷在人群中擡头望了她一眼,眼神仍然很平静。

    司七擦了下嘴角,看了一眼自己只喝了两口的粥。

    他其实也没那么饿,戏班子里挨打挨罚是常态,但挨饿并不多见。只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在长身体,总是吃不饱,这才跟着小承来抢粥。那姑娘被推出人群,肩膀耷拉着,纠缠的发缕全都垂落下来。司七以为她在哭,忍不住往过跟了两步。

    从大道折进去便是一条狭窄胡同,一进去,人群喧嚣全都远去。司七试探着离她近了些,看见她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气恼道:“有什么了不起!一碗粥而已。等我发达了,一天三顿,全吃满汉全席!”

    司七差点笑出声来。

    粥没抢到,不自怜自艾,倒是开始立誓发愤图强。他想叫住她把自己的粥给她,没想到那飞起的石子翻滚几圈,最终撞到了一个人膝上。

    石子个头不小,那人“啊”了一声。

    司七擡头,那女孩也擡头。狭窄的胡同里,不知从哪冒出个身穿白色立领长袍的少年人,外面罩件雪青色的丝绸马褂,干净贵气,和这胡同格格不入。

    司七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苑家那位少爷吗。

    那小姑娘也反应过来了,原地站着不动,手背到身后,上下打量着他。司七站在转角处微微探头,想去送粥的脚步一时犹豫。而那小少爷则不紧不慢地俯身将膝上灰尘掸净,并顺手将手里的一碗粥放到墙边的一块砖上。

    “方才多给了你,别人也会要两碗,规矩就乱了,”他开口说话,声音也是和年龄不符的沉稳,“给你弟弟的放在这里了,你来拿吧。”

    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件随手的事情,说完话便转身离开。那姑娘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擡手擦了擦脸,将头发别到耳后,随后慢慢走到那方石砖前,把那碗粥拿了起来。

    司七看她拿着走的背影在巷子里越走越远,收回身子靠上墙,低头喝了一口。

    轮不着他了,他心想。

    难民进城的事很是闹了一阵,到后来,北平的百姓也有了非议。都是底层,谁家也没有余粮。司七倒是没什么感觉,他的生活很简单——耍猴戏,吃饭,练功,挨揍,去抢粥。

    他没有再见过那个姑娘,也没再见过苑家那位少爷。城里人传说,他父亲看世道不太平,把他送去英国留学了。英国是什么样呢?司七不知道,他连北京城都没有走出去过。

    他从小就是一个脑子很清楚的人,这种清楚的体现之一,是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不奢望与自己无关的事,只把自己眼前的东西抓牢。

    可惜有时候,眼前的东西,也不是他想抓牢就能抓的。

    天桥耍把式的人太多了,有人吞枪,有人碎石,也有人能爬上高高竹竿,他们耍猴戏的也得推陈出新。师父看他动作机敏,在高台上摞了七层椅子,让他和师弟爬上去登高。这节目还当真一炮而红,路过的人都被吸引得停下脚步。

    司七比师弟爬得快,一边爬一边还要做出猴子抓耳挠腮的姿势。爬到最高处时,他会忍不住用余光朝下看,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的人都仰着头,张着大嘴看着他笑。像什么呢?像蝼蚁。

    苑家少爷站在地上就能看到的东西,他要爬上七层高椅才能瞧见。台下的人愈发喧哗,也愈发难以满足。那椅子从七层摞成八层,而后变作九层,最终竟摞出十层之高。师弟上不去了,只剩下他在高处摇摇欲坠,赢得满堂喝彩。

    人心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会喜欢看人站在高台上呢?真正吸引他们聚集过来的,难道只是单纯的“爬高”吗?不是的。真正让他们聚集而来的,是他们对司七摔下来的期待。

    他们甚至在台下设赌,椅子到底要摞多高,这小猴子才会摔下来?七层?八层?九层?十层?椅子摇摇欲坠,司七都稳住了,师父当庄家,赢得盆满钵满。

    民国二十年的冬天如此冷,师娘和师父说,戏班子旧的棉衣缝缝补补,今年得添置过冬的衣服了。至于钱从哪里来呢?就让那椅子,摞到第十一层吧。

    后来司七回想在北平的那些年,他也并不觉得师父把自己捡回去就是多大的恩情。他喂他一口饭,就像养大一只小猴子,然后将猴子带到集市上挣钱。小猴子算得上人么?小猴子死了,养猴子的人会伤心么?小猴子从十一把椅子的高台上摔下来,他愿意将他替他赚来的钱,拿来养他么?

    当然不会了,十三岁那年,司七从十一把椅子上摔落,断了一条腿。起初是要死的,他命硬,没死。后来又要治腿,师父问他,给你治了腿,他们过冬的棉衣就没有了。司七,你还要治么?很好,很好,不是师父不给你治。是这个冬天,太难熬了。

    于是那个冬天,司七断了一条腿,但有了一件新棉衣。师兄弟们都为了过冬的衣服高兴,也都知道,这是司七的腿换来的。他们不敢看他,也不敢面对他露出笑。瘸腿的司七一瘸一拐地在戏班子里走来走去,他瘸了,唱不了戏,也登不了高台。再冷一点的时候,师父说,司七啊,戏班子里,不养闲人啊。

    后来的司七又想,师父把自己赶走这件事,当真有错么?他本来就不该落这条命的,师父捡自己回去的那个冬天,他本来就该冻死在桥底下的。师父给他一条命,他还师父一条腿,走了也好,他司七,谁也不欠了。

    瘸腿的司七从戏班子的大门里走出来,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新棉衣。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除了耍猴戏,什么都不会。如今腿瘸了,就连猴戏也耍不成了,连去拉车、送货、搬东西这样有脚就能做的事,也做不成了。

    万幸的是,苑家人还在施粥。

    司七已经忘了那个冬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有棉衣,因此睡只要一处挡风的地方,可年岁不好,街上全是乞丐和难民,早就把挡风的地方全占了。因此他只能瘸着一直走,走到城外一处寺庙。睡一觉,第二天再一早醒来,瘸着走回城里,去抢苑家的粥。

    他走的时候戏班子里没人送他,只有小承偷偷地把自己藏的一块冰糖给了他。他抢粥的时候也能碰见小承,十天里有那么一两次,他能省下冰窝头来给他。

    那个冬天好长啊,很多人都被冻死了。难民越来越多,北平城也挤不下了。有一天他瘸着腿走在街上,忽然发现有人贴出了对联和窗花,才知道,要过年了。

    要过年了。

    戏班子里也过年,一年到头,就那几天有荤腥。师娘剁白菜,放一点点肉末,他们在院子里给她打下手。那些温情也是假的吗?司七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饿,饿得狠了就有了恨。他那天喝过粥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也是恨恨的。他恨着饿着回了城外的寺庙,躺在搬来的杂草堆里睡了。

    春节,是春天要来的意思吧?可是怎么这么冷呢?往日杂草堆一堆,把棉衣裹好还能挨,这一夜却挨不住了。他睡得迷迷糊糊,浑身先发热,又发冷,蜷缩成他被捡来那天的样子。司七意识到自己可能病了,或许是在发烧,可是他连一条能盖的被子都没有。

    就这样吧,死了也好。

    庙是城外的野庙,头顶有一尊无人供奉的神像。司七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看那神像垂眼看他,神情里竟有怜悯。他与神像对视,神像问他,司七,你还想不想活?

    司七问,活有什么好?

    神说,活总是好的,你对活着没有眷恋,是这世上没有你牵挂的人。若是有了,你就想活了。

    司七说,那我姑且再活活吧。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侧过身,更深的埋进杂草堆,蜷缩到了神像的脚下。他用额头抵上神像冰冷的底座降温,头便没那么痛了。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庙外落了一层雪。

    烧退了,司七睁眼看着寺庙的房梁,觉得身上温热,低下头,竟然是条被子。他去找神像,视线投过去才发现,这神像并没有脸,他的脸是磨平的五官。而后,一张女孩的脸出现在他头顶,刚刚好遮住了那神像的脸。

    司七与她对视,觉得她眼熟。看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那个替弟弟抢粥的女孩子。

    她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体面了些,头发起码规整的梳起来了,在脑后挽了个髻。她的脸不是师母那样的鹅蛋脸,下巴尖尖的,眼角有一些往上挑。睫毛很长,很黑。纵然脸上有未擦净的灰,但仍能看出皮肤皓白。

    她看见他睁眼,头一回,大喊起来:“妈!妈!他醒了!”

    很快,一个和她很容貌很相像的女人便牵着个男孩子走了过来。司七想说话,一开口,嗓子痛得要裂开。那姑娘眼疾手快地给他往嘴里灌水,一点都不温柔,灌得他大口咳嗽起来。

    还没咳完,她又用手掌来摸他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贴过来,她按得他朝后倒去。司七后脑勺“咣当”一声撞到石板上,他觉得自己要被这姑娘折腾死了。

    他好了一些,又没有全好,身上没力气,终日咳得起不来身。单纯的发烧不会这么严重,可他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患了什么病,更没有钱去给他看。司七听他们说话,原来他们也是过年那晚栖身的巷口被流浪汉占了,赶他们去找新地方。他们沿着城外一直走,走到了这处荒村野庙,一进来,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司七。

    他们借住了他的寺庙,作为回报,给他盖了一床被子。白天的时候,那个女孩会去外面找吃的,有时候是乞讨来的,有时候是偷来的,也有时候是给人跑腿帮忙赚来的。晚上的时候,她能拿两三个窝头回家,妈和弟弟一个,她自己留一个。她弄不来更多的吃的,弟弟还小,她坐在司七旁边吃,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往下掰一块,塞进他的嘴里。

    怎么活下来的呢?反正就那么活下来了。

    司七躺着的时候,也听她和妈说话。她在筹钱,筹盘缠,等攒够了,三个人就要去上海。东北沦陷,她爸爸被抓走了,他们娘仨跑了出来。她妈有个弟弟在上海谋了差事,他们要去投奔他,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她还说,她叫金相绝。

    司七的高烧反反复复,越到后面症状越轻,终于有一天能挣扎着站起来。他腿脚都躺得麻木了,走路歪歪扭扭,金相绝站在后面看他,惊讶道:“你把腿烧瘸了呀?”

    司七转过头,说:“我本来就是瘸的。”

    “这样啊,”金相绝说,“可惜了,还说叫你去外面找份工,帮我攒攒盘缠,报答我的救命恩情。”

    她说话如此直白,倒是让司七松了口气。他低着头想了想,又望了一眼神像的脸,心里有了打算。

    “去上海的火车票,要多少钱?”

    金相绝报了个数。

    “那我帮你买,”他说,“带我一起走吧,我帮你弄票。”

    这场高烧似乎把司七烧明白了,他又养了几天身体,等得天气暖和了一些,便带着金相绝出发了。

    戏班子要唱起来,得有不少行头。所谓的“封箱”,封的就是行头箱子。班主过年前把那些刀枪棍棒和乐器都封进一个大木箱里,往年都是司七帮他擡去一处朝阳的院子,省得受潮。箱子上有把锁,司七会撬锁。

    他瘸归瘸,病好了走得飞快,金相绝都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两个人深夜翻墙进了后院,她踩在他肩膀上,身子挂上墙头,又不敢跳了。司七往后退了两步,手一伸就把自己撑上去。

    “哪有你这种瘸子!”金相绝大惊失色,夸人夸得别具一格。

    “十把椅子我都能上,这算什么。”司七说。

    他又敏捷地跳下去,手一伸,金相绝也落进他怀里。两个人都十二岁,什么都不懂,更不懂什么叫肌肤之亲。她落进他怀里一团柔软,司七搂紧她的腰,怕她摔着。

    年还没过完,箱子还封着,行头都存在里面。司七蹑手蹑脚地撬开后院的房门,又去找箱子的锁。他捏一根铁丝,拧出弯插进锁眼,听着声音一点点地转,直到“咔哒”一声,锁头打开了。

    金相绝从衣服里掏出块包袱皮,看司七把值钱的一件件放进去。有衣服,有头饰,有乐器,还有小点儿的兵器。直到包袱皮装不下了,他才把那箱子盖轻轻合上,重新上锁,“咔哒”一声,报恩也报仇。

    他把装了赃物的包袱背到背上,带着金相绝又翻墙离开了。

    两个人从南城一路走,走到了北边一处鬼市。天没亮,鬼市上影影绰绰,全是人影,过手的东西都不干净。司七瘸着腿一处处地走,把乐器衣服递给收货的商人,钱让金相绝收。

    不是自己的东西,卖起来根本不心疼,价格报低了也照卖不误。金相绝生下来手里就没攥过这么多钱,欢喜得眼睛都亮了。天快亮的时候,鬼市也开始散了。司七怕被熟人看见脸告诉师父,剩下个花旦的荷花簪子也不卖了,塞进金相绝手里,说:“你自己留着吧,看你头上什么都不戴。”

    她拿过去借着天光看,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不漂亮,铜的。”

    “铜的还不好,你要什么?”

    “我要戴金戴银,戴玉戴珍珠。”

    她可真能,喝着施粥也嚷嚷满汉全席,拿个铜簪就敢想金银。司七不理她,一瘸一拐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上海的票不好买,他们今天一早去排队,或许也只能买到年后的。金相绝攥着钱袋跟上他,嘴上没完:“司七,你不信我?听说上海遍地是钱,我要是有戴金戴银的一天,一定想着你,带你吃香喝辣。”

    我一定想着你。

    司七脚步一慢,心想,活到现在,从没有人会想着他。

    他回头看她,天光下一张灰扑扑的脸,只有眼睛亮。他伸手给了她脑袋一下,说:“攥好钱吧,弄丢了,就只能吃糠咽菜了。”

    他们到的时候天刚亮,但火车站的队已经排出长龙。司七和金相绝轮着排队。他们手里难得有钱,有人来卖糖葫芦,司七拿出一点点铜板,买了一串给她。

    “不要花了不要花了,”金相绝很慌张,“要是不够去上海的车票,就不好了。”

    “够的,”司七说,“我算过了。”

    “你会算数吗?哪里学的?”

    “天桥后有个私塾,我爬墙头听的。”

    “怪不得,”金相绝像是被他提醒了,“你说的那个私塾我知道,苑家那位小少爷也在里面读书,我见他进去过。”

    司七点点头,不说话了。

    队伍排到了,他们掏空钱包,买了四张火车票。还剩一点钱,金相绝去街头的摊位买了一份水饺,带回寺里给妈和弟弟。四个人过了个迟到的除夕,过了十五,他们就能去上海了。

    离开北平的前一晚,司七最后见的人是小承。他不想欠任何人的,还给他一兜冰糖。小承问他钱哪来的,他没说。说话的时候金相绝在后面等他,小承望了她一眼,司七也转过身,看见她发髻上插着戏班子的簪子。

    师父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妈和弟弟都安顿好了,金相绝和司七下车买路上的吃的。十五过后就是开箱,师父发现东西被偷,硬说是有内鬼,拉出徒弟站成一排打。小承被打得扛不住,想起金相绝发髻上的簪子,把司七今早坐火车的事也招了。

    他们隔着老远就喊他的名字,要打要杀。金相绝先听见,拉起他的手就往车上跑。他分明瘸着,被她握住手,跑得竟然那么快。火车在鸣笛了,车要开了,她大步跃上车厢,回身将他也拉了上去。

    车门不关,她手撑在车门上探头往外看。车速加快,“咣当咣当”碾压铁轨,师父的叫骂声逼近又被甩远。司七拽着金相绝怕她摔下去,她却朝他们招招手,大声说:“你们追不到了!”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车轮碾在铁轨上,此后经年,夜夜入梦。

    【1932年,上海】

    1932年的春天,金相绝和司七到来了上海,舅舅收留了他们,“他们”里不包括司七。

    时局艰难,战从北起,都是茍全一条性命,顾不上没有血缘的陌生人。金相绝求了舅舅好久,他终于答应帮司七找份差事。他腿脚不好,找了很久,最后被送进一家钟表店里做学徒,是门饿不死人的手艺。

    旧时学徒,三年期满才正式发工钱,白日除了学工,还要给师父预备吃的和洗脸水,打扫店里,又要帮师娘打点家务。学徒每个月能拿两元月规钱用来洗澡剪头,师父嫌他腿脚不便,连这两元也要克扣。后来司七干脆便不剪头了,头发留长一些,碎发散落鬓边,长些的在脑后松垮扎起,像狼凌乱的尾巴。

    扎狼尾,平日被头发遮住的脸便露了出来,店里的客人才瞧见他五官深邃,眉眼漂亮,眼珠微微泛棕。有人问他是不是混血种。他摇摇头,并不知道。或许吧,或许他被丢弃的那个冬天,也是因为哪家发现女儿怀了大逆不道的婴孩,便把他送到了桥底下。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不知道自己的本姓,也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又要到哪去。

    第二年的时候,境况稍好了些。有个学徒受不住店里的苦,赔钱离开,空出阁楼上一间屋子,司七的铺盖从货柜旁搬了过去。师父良心发现似的不再克扣月规钱,但他不剪头,便能省下一元,轮着月休的时候,带金相绝去买零食。

    上海真是花花世界,有咖啡,有冰激凌,有橱窗里摆放的精致点心,可惜他们一样都买不起。他们仍然吃不起满汉全席,唯一能用来解馋的,是路边低价兜售的苏打水。炎炎夏日,苏打水装在带盖子的瓦盆里,和昂贵的洋汽水比起来价格低廉,一元一打,喝到水饱。

    金相绝不知道那是他的月规钱,也不知道他一个月不出门吃喝不剪头,也只能攒下这么多。至于她,比他还不如。家里没钱供她上学,她便只能在家里和母亲给人洗衣服。一件件,一件件,夏日还好,冬日就要生疮。司七月休和她出门看见,不说话,只是没带她买零食,去药店买了冻疮膏。

    “涂了也是要长的,”她说,“还不如去买些吃的,起码能吃到肚子里。”

    “再等一年吧,”他说,“干满三年,我就有工钱了,就能既买药,又买吃的了。”

    “司七,我这辈子就要这么过去吗?”她语气有些迷茫,“给人洗衣服,一年也没休息。有时候给那些女学生洗阴丹士林的旗袍,真好看,我也想穿,穿着去教室里读书,学写字,学英文。”

    “我也有许多想做的事,”司七说,“来钟表店里那些男人都穿着西装,我听他们聊天,他们会开车,会去靶场练枪当消遣,我也很羡慕。”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

    司七也不知道为什么,上海滩与北平这样不同,会让人的欲望膨胀。他想,或许还是北平少了些传说吧。世家子弟生来便是权贵,皇城的门隔绝了上升的路。而上海呢?开埠之地,规则尚在被书写,人人都想投身赌局。

    只是投身赌局也是要有筹码的,而他只有一条瘸腿,和一个月两元的月规钱。到了来年春天,他的月规钱变成了正式的工钱,仍然换不来筹码,不过终于能带金相绝出去吃饭,甚至看戏了。

    上海的戏班子比北平只多不少,不光唱京剧,还有人演昆曲。他们两个人上海话学得意外得快,昆曲能听个半懂。在那平安无事的一年里,他们去看过《牡丹亭》,还看了《白蛇传》。钱不够了,司七说等年后发了分红,或许再去把那出《红鬃烈马》听了。

    那年他十六岁了,似乎也终于懂得些男女之事了。司七不大清楚金相绝对他的感情,但他想起那天神像与他说的话,似乎觉得,金相绝于他,算得上这世上的一份牵挂。她出落得愈发漂亮,不过不是规矩人家喜欢的那种漂亮。眼角微微上挑,红唇黑眸,盯着人时有股逼人的艳丽。司七在弄堂口等她时听到隔壁的女人说闲话,说她生就一副狐媚相,将来是要兴风作浪的。他不说话,只是转身冷冷盯着那人看。轮廓深的人冷下脸就吓人,带着一股煞气,硬是把那女人盯走了。

    店里来了新的学徒,接替了他打下手的位置,他的日子便过得松快了些。月休熬成了做六休一,师父紧着新学徒压榨,省出来的那一天他也不休息,和金相绝谋了个新差——在西山卖苏打水。

    苏打水是自己调的,找关系买来重碳酸钠和稀盐酸,再灌进凉白开,水中便冒起细小的气泡。金相绝好用柠檬糖浆,兑进去有股酸甜口味,调制好了搬到西山卖,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元进账。

    西山上卖苏打水的不止他们一家,他们是守规矩的,但有的人并不。当时时兴的苏打水口味除了柠檬还有薄荷,有商户用薄荷叶压汁代替薄荷油,喝了就会闹肚子。投诉多了,政府便派人来查抄,将整座西山上卖苏打水的摊位都打翻了。

    司七那天恰好被师父留在店里做事,听到消息的时候,金相绝已经被捉入巡捕房。她脾气好大,别人来掀她的摊子,她就去挠人家的脸,被警察掴了两掌,脸上肿起手印。司七去巡捕房接她,赔罪又签保证书。金相绝被拷着锁在一旁,还有力气冲他喊:“你别给他们钱,把我押在这里好了!有吃有住,比小时候好多了!”

    “你给我闭嘴!”他第一次冲金相绝发火。

    因着她发疯,他又多给警察买了一包烟。她被锁起来的时候如此嚣张,被他带出巡捕房倒是不说话了,安安静静跟在身后,头发蓬乱,黏在脸上。司七回头把她下巴擡起来,看着那片红肿心里也疼,放软了声音,和她说:“今晚先去我那吧。”

    他们第一次躺在一起,是在庙里,在神像下面的稻草里。上一次躺在一起,是在火车上,他们给弟弟和妈买了有座位的票,他们两个没有,晚上挤在列车的衔接处。他让她在角落里躺下,他侧过身,用身体帮她隔绝了车厢里的嘈杂。如今他们又躺在一起了,好像和以前一样,可他们又长大了,所以和以前也不一样。

    她的脸是被打肿,没有破皮的伤口,倒也没有涂药的必要,只是肿胀得难受。司七用凉水浸了毛巾帮她覆在脸上,问她:“你明天怎么和家里说?”

    “说是你打的。”金相绝说。

    司七失笑:“又胡闹。”

    夜色微茫,钟表店里无人在意阁楼上多了个年轻姑娘。司七侧着躺在床上,她也侧着,一言不发地看他,眼角终于渗出了一点点委屈的泪。他用指腹替她抹净了,将毛巾拿开,用手复上去。她以前总嫌他手冷,总也捂不热,如今倒是正好给她冷敷了。

    “做事情总这么冲动,”他告诫她,“你知道巡捕房里是什么地方?真把你关进去过夜,身边都是作奸犯科的恶人。你一个女孩儿家,让你舅舅怎么放心?”

    “他才不会担心我,他早就嫌我累赘。”

    “你妈呢?”

    “她更在乎弟弟,没有人在乎我。”

    司七喉咙动了动,声音微哑:“我呢?你叫我怎么睡得着?”

    她又落下一滴泪,洇开在枕头上,睫毛上挂出雾气。司七用自己微棕的眼盯着那双墨色浓重的眼,指间从她脸侧划过,在她眉心点了点,最终盖到她眼睛上。

    “你做什么?”

    “我不好关灯,师父晚上有时叫我,”他低声说,“给你挡着光,睡吧。”

    她点点头,就像在那座寺里一样,朝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而后靠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司七送金相绝回家。

    他这一夜都没睡个完整觉,全在听她做噩梦,说梦话。说奉天城漫天火光,老百姓等着当兵的来救,结果传来消息,空军陆军全都被命令放弃抵抗。说她爸爸要出门打听消息,让娘仨等他回来,结果就回不来了。她醒着的时候从不说这些,她哭着拽紧他的衣襟,小声哀求,她不想等了,让她等的人,最后都没有回头。

    只是说了那么多,醒来的时候还是那副刀枪不入的样子,脸倒是比昨晚好些。

    沪上盛夏,一早就热了起来。他沉默地把金相绝送出阁楼,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热气蒸腾的路上。走到一处树荫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问她:“想要荷花吗?”

    她顺着他的声音转头,看见树荫下坐着个阿婆,面前的竹篓里插满了新鲜荷花。有些开了,有些没开,花头硕大。她拽着衣服蹲下,问阿婆,多少钱呀?

    不贵,比苏打水便宜多了。司七把那一篓全都买了下来,买前阿婆还提醒他,这都是凌晨摘的,这几朵没开的,要是今天下午再打不开,就不会开了。荷花是这样,第一次绽放的时候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不碍事,”他说,“不开就是缺了开花的缘分,没缘分的事,也强求不来。”

    阿婆笑起来,说他年纪轻轻,说话像个老和尚一样的。

    那个早上,金相绝抱着满怀荷花回了家。分别的时候她在弄堂口回头与他挥手,插在发髻上的荷花簪子微微晃动,怀中盛开的花瓣拥着下巴,衬得面若朝霞。

    ***

    苏打水卖不成了,还剩些原料放在家里,金相绝自己兑着喝。好在这个夏天他们已经攒下些钱,钱都藏在司七的阁楼里。他对未来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或许等到薪水再多一些,他就能撑起一个家来了。或许他可以在外面找房子,把金相绝接过来住,她也不用在舅舅家寄人篱下。可接她过来总是要个由头吧?没名没分的,难道说他要和她……

    司七不敢想了。

    他好像在一些事上开窍了,可她还没有。她到底把他当什么呢?父亲,兄长,朋友,还是……别的什么呢?她这两年变漂亮的速度快得惊人,像是一朵花到了绽放的季节,上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她舅舅冲着彩礼有些动心,妈还是拦着的。不过要按金相绝自己,她谁都看不上。都是什么拿不上台面的玩意,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娶她?她没有爹,妈虽说偏心她弟,但从在庙里的时候就不敢忤逆她,对女儿的畏惧和依赖多于爱。

    这天她又赶走了两个提亲的人,舅舅就在饭桌上发火了。他们又不是大户人家,平民百姓的姑娘,向来是岁数不到就送去婆家养,赖在家里做什么?彩礼钱拿不着,还给别人养儿媳吗?

    更让舅舅生气的,是这或许是最后两个来提亲的了。金相绝这臭脾气以前还能藏着,结果最近提亲的被她挨个骂走,反倒传遍了街坊邻里,没人愿意往家里请尊佛。舅甥在饭桌上吵得天翻地覆,她砸了碗筷,他踢翻桌子,弟弟在旁边哭着看,忽然眼前一黑,鼻血流了一脸,然后昏过去了。

    他最近常流鼻血,家里只当上火。谁知这次流起来不光血止不住,还发起高烧,送去医院检查了一番,竟是个花销极大的病。舅舅脸色骤变,妈以泪洗面,两个成年人回家商量对策,留金相绝在医院陪着。

    她弟真是个小孩,烧得昏昏沉沉,攥过姐姐的手想吃糖果。他们姐弟两个都好吃甜的,金相绝抱着他的脑袋哄了会儿,想起家里还有些兑苏打水的糖浆,便把他被子盖好,打算回家泡一杯糖水端过来。

    医院离家不远,她借着月色赶回去,人还没到门口,便听到妈的哭声和舅舅磕烟斗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这钱我没有,姐,我也是要娶妻生子的,这几年养你们三个,半分没结余。”

    养什么了?金相绝心想,他们只是借住他家里,生活的钱都是自己洗衣服赚的。

    “相绝也是个不懂事的,若是早应下哪门亲事,现在还能提前预支彩礼,今后也不必多一张嘴了。”

    关她什么事。

    “姐,我最后的办法就是这个。明天我下了班再去百乐门问问,十六岁的姑娘也大了,人家未必收。要是收了,价格又合适,你就去签字画押吧。”

    金相绝站在门口不动了。

    “可那是我女儿……”妈哭哭啼啼的说。

    “卖了她,你两个孩子都能活。不卖她,你儿子手术做不成,也活不成。你自己掂量吧。”

    妈的哭声更大了,但也没否认。金相绝心里就知道,她是默许了。在她和弟弟之间,妈从来不会选她。

    她没有进家门,失魂落魄地离开,在街上一直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钟表店门口。钟表店要打烊了,新招的小学徒正在扫地关门,看见金相绝站在门口,想叫司七又怕吵醒师父师娘,压着嗓门往里探头。“七哥,七哥,相绝姐来找你了。”

    她没有这么晚来找过他,他匆匆忙忙地出来迎她。忙了一天,他身上灰扑扑的,头发虚扎在脑后,鬓间垂落几缕。金相绝站在门槛外擡头看他,他穿一身青灰色的学徒袍子,袖口挽起来,露出白的里衬。他什么时候这么高了?在寺里掰着窝头喂他的时候,还是个猴子呢。

    “怎么了?”他微微弯腰问。

    她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

    怎么说呢?难以开口,但似乎也只能一件件地开口。说弟弟病了,舅舅要卖她,妈答应了。司七让那小学徒装没看见,小学徒在嘴边严谨地比划了个拉链。他把金相绝带回自己的阁楼,给她倒了温水,又用毛巾擦净脸。

    “司七,你有办法吗?”毛巾拿开,她眼睛睁得大而茫然。

    “我想想。”

    他没以前冷了,以前像一尊石像,如今碰着她脸,手上竟有了温度。他问金相绝事情什么时候定下,她妈妈未必真的能狠下心。金相绝说舅舅明天下班去百乐门问,定下来最早也是后天的事了。司七想了想,让她先回去等消息,卖或不卖,他今晚都做好应对的计划。

    他说得如此笃定,金相绝踏实下来了。她擦干净眼泪,装作没事人似的回家,妈红着一双眼睛看她。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从柜子里把糖浆找出来,回头说,弟弟想喝甜的了。

    那晚弟弟躺在病床上,她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她对弟弟算不上多爱,但他是很依赖她的,也总是追在她身后。她妈妈偏心,好吃的私下塞给弟弟,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弟弟私心也向她,总是把妈给的吃的省下来,再偷偷塞给她。

    不卖她,弟弟真就要死了吗?

    她不想被卖去百乐门,可她就想看弟弟死吗?

    她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妈来了,给他们带了自己做的早饭。三个人吃完,她说先把弟弟带回家,医院的病床太贵了,家里的钱得省着。金相绝心里冷冷地想,的确得省着,都省到她身上了。

    下午妈在家里陪着弟弟,她一声不响地去百乐门门口等着。她躲在一辆黄包车后面,看见舅舅进去又出来,身前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抹了发蜡,长得让人讨厌。他在舅舅面前趾高气昂的,舅舅还给他点烟,她听到对方说:“……那照片拍得不错,你外甥女可真是标志。那就明天上午10点,我们派车去家里接她吧。”

    一锤定音了。

    一锤定音了,金相绝反倒不慌张,也不伤心了。她是个你无情我就无义的主,消息一确定就去找司七,这次不哭不闹,冷静地听他昨晚想出来的办法。

    司七那边,则是昨晚把攒下的钱算清楚了,也趁着白天把车打听清楚了。他说明早六点,城外有一趟去广州的长途客运,先前那个被欺负跑的学徒就是广州人,和他说过许多广州的事。那是个好地方,或许比上海更好,他们明早可以出发。他们十二岁来了上海,什么都不会也能活下来。如今十六岁再去广州,他身上有盘缠,有学徒的手艺,他照样能活下来。

    金相绝点头,一点迟疑都没有。可回家收拾行李前,她还是忍不住问:“那我弟弟怎么办呢?”

    司七疑惑:“你弟弟病死了,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只顾你就够了。”

    他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哪怕同一个屋檐生活过,说起生死也漠然,他只是对金相绝不同罢了。他也没有对金相绝说,他是她舅舅担保进来做学徒的。如今要跑了,他舅舅得倒赔师父一大笔钱呢。

    两个人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金相绝回家里收拾行李。

    那晚夜色极深,雾气浓重,月色洒在地上像下了霜。她在这一片寂静中收好了行囊,打开房门,舅舅在隔壁鼾声如雷。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厅里,刚准备迈出门槛,身后传来了一声“姐”。

    她的心直落下去。

    回过头,门槛前面一个小小的人影,只比她腰高些。她长个子的时候东北还有家,塞北松柏,大雪丰年,家里没少过她吃的。倒是弟弟,刚懂事就赶上战乱,一口口地窝头稀粥喂大,连个子都不长了。

    那个小小的人影紧攥着拳头,应当还在发烧,走路也摇摇晃晃。他摇晃着走到她跟前,用自己的手攥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掌掰开,把自己的拳头放上去。

    再张开的时候,她手心里是三颗奶糖。

    “姐,你出门吗?”弟弟奶声奶气地问,“这是我喝药的时候妈给我的糖,我留给你了。”

    金相绝不开口。

    小孩子做事情要夸,仰着头追问:“姐,你怎么不夸我?我以前给你糖,你都夸我的。药好苦,我想着你喜欢,一颗都没吃。”

    她想尖叫,想骂人,想把门窗砸碎,桌椅踢倒,再放把火烧了这个世界,但月色照进来,只照亮她脸上的冷漠。弟弟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两步,嗫嚅道:“姐,我回去睡了,我头好疼,身上也好疼。”

    那个小身影转过身,消失在黑暗里了。金相绝也转过身,一只脚迈出门槛,另一只脚跟着,然后坐在了门槛上。

    她把行李放下,拆开三颗奶糖,一口气全放进了嘴里。奶糖粘牙,她咬了几口就被粘得张不开嘴,舌尖被苦得发麻,眼泪一滴滴落在衣服上,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