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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欧阳钢柱想不通 > 第一章 天敌

    一

    “我的哥哥欧阳洋洋,头大,个大,嗓门儿也大。

    可是他死的时候,却是悄无声息。

    一辆疾驰的车碾过,他的人生也跟着刹车声,戛然而止。

    大娘嚎哭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直到火葬场那根巨大的烟囱不再冒烟,雨依旧没停。好像这场大雨永远不会停,就像大娘的眼泪一样。

    那一年,七岁的我成了欧阳家唯一的孙子。哥哥,安息吧,我将带着你的遗愿——”

    我哥背手站在我身后,冷眼看我神采飞扬地杜撰着他的死亡。

    看完最后一句,他又扫了眼作文题目——《记一件小事》。

    来不及惊呼,下一秒就变得稀碎,无论是作文本,还是我的校服。

    不愧是铅球运动员,拳拳到肉。要不是揍的是我,我肯定得赞美这梆硬的铁拳真够劲。

    “我就知道你有忤逆之心,锤死你个王八蛋!”

    眼瞅着我就要魂奔快乐老家,好在大爷及时出手,一脚蹬飞了我哥。

    “妈了个巴子,说了多少遍不准骂人!”

    飞起的拖鞋,殃及了一旁看戏的我,“吧唧”一声,正甩在我咧开的大牙板上。

    可怜我那晃晃悠悠了半个月的门牙,我那爷爷哼唧了俩小时也没拔下来的门牙,忽然之间,寿终正寝。

    二

    因为作文的事,我跟我哥正式结下了梁子,非正式的梁子,从我出生那年就存在了。

    一九九零年盛夏,我妈跟着窗外的蝉,嘶吼了三天三夜,终于把我撵了出来。她扇在我爸脸上的巴掌,诠释了什么叫为母则刚。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让我受益终生的道理:我妈能把我生下来,自然也能把我送回去。

    我爸捂着脸,绞尽脑汁和头发,给我起了个响亮的名字。

    他说,名字包含双重寓意:其一,希望我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一样,成为铁骨铮铮的汉子;其二,希望我取代我哥,成为欧阳家的顶梁柱。

    那一天,初来人世的我有了自己的呼号——欧阳钢柱。

    如果时间能重来,我宁愿叫欧阳三天。实在不行,叫欧阳三夜也不是不可以。

    可那时,神经大条的我爸并没领会我无言的绝望,逢人就说我妈给他生了个钢柱。我只得寄希望于我妈一巴掌唤醒他的理智,谁知她却用六十年一遇的温柔,握住我爸的手:

    “这名字真带劲。”

    嗯,他俩结婚是有原因的。

    不管怎样,我欧阳钢柱算是活泼开朗地来到了这个后来被我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海滨小城,三面环海,与世无争,一年四季兜售美酒和热闹。小城不繁华,赢在名叫“大都”,四处可见“欢迎来到大都市”的标语——热情好客中,着实透着点不要脸。

    大都可分为新城和老街两块。西边的老街是大都的发源地,住着最早一批大都人。就像每个赶时髦的姑娘都有个勤劳朴素的娘一样,无论新城怎样繁荣蓬勃,老街仍秉承“一样价钱要大,不要钱最好”的铁律,坚持“有便宜不赚王八蛋”的原则,日复一日的破败萧条。

    虽然有学者考究地说这些建筑叫里院,可住在里面的人低头瞅瞅每家门口码的菜和煤球,抬头望望晾衣绳上滴着水的红裤衩,对着院子中间公用的厕所和水龙头叹口气,还是习惯叫它大杂院。

    六十平的小房子,三代人住了几十年,欧阳家自然继承了大都最为纯正的血脉和贫穷。

    作为欧阳家第二个孙子,我青苔一样疯长,卑贱得朝气蓬勃。我妈也谨遵对我百炼成钢的美好期望,严格按照打铁手法,一锤一锤为我锻造出一身钢筋铁骨。

    然而,钢柱在长大前只是颗钢钉。

    我是我哥的眼中钉。

    三

    我一直想不通,我哥为什么要杀我。正如我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我哥。

    虽然大杂院里,人人这么说。

    我大爷欧阳建生平最大的骄傲,就是作为长子,为欧阳家开发出一个长孙。他激动地给儿子取名“洋洋”,希望他能走出老街,扎根新城,出人头地,洋洋得意。

    可是,他忘了我们家复姓欧阳。

    欧阳洋洋这个名字,让很多人以为我哥是个结巴。久而久之,我哥像是为了呼应群众呼声,一报名字就嘴不利索,在后天结巴的道路上,加速狂奔。好在,他动手能力强:谁笑话他结巴,他就揍得谁满地找牙。

    膀大腰圆的欧阳洋洋是一座喷薄的火山,随时准备着同归于尽。肚子里的话,让他憋粗了脖子,憋大了头,才四年级就顶着一张跟心智不符的正方型大脸。

    可就算我哥有一张正方形的脸,这也不是我杀他的理由。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在别人嘴里,我俩非得死一个不可?

    这事情真相,还是我好心的同桌告诉我的:“听我奶奶说,有个算命贼准的老头给你们卜了一卦,说你俩八字相克,注定只能活一个。”

    “可我俩现在都好好的。”

    他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笑着说:“快了,快了。”

    在我不小心烧了他家房之后,同桌就变得非常善解人意,总捡好听的说。

    这么多年来,大娘和我妈对那个遇见算命老头的下午闭口不谈。我的家人也都在假装,假装不幸的预言从未降临。

    可我知道,他们信了,并且深信不疑。

    随着传言的四散,大娘和我妈心里慢慢有了芥蒂。她俩都担心对方的傻儿子,会克死自己的心肝宝贝。两位母亲在儿子耳边不断呢喃,用母爱搭建起一座修罗场,央求或威胁他们茁壮成长,不惜一切代价,成为欧阳家唯一的男丁。

    那时起,我和我哥的衣食住行都变成了比拼,他吃两个蛋,我妈就逼我吃三条鸡腿,全然不顾我金针菇一样的体型,哪里塞得下。我觉得在被我哥弄死之前,我会先被我妈撑死。说不定,我妈才是我真正的克星。

    尽管传言越来越邪乎,人人都在翘首以盼那场大义灭亲,可我真不信。

    直到我哥强灌了我毒药。

    四

    说来不好意思,其实是我先动的手。

    事情的起源,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我俩谁都没想到,一块小石子会引发一整场雪崩。

    那天早上,我哥为让我多睡一会,贴心地把表调慢一小时。到中午吃饭,我为了他营养均衡,特意把鱼刺塞进馒头里。下午课间,他以我的名义,向同班的小混混龙哥发起挑战,扬言放学别走,谁躲谁是狗。第二天,跛着右腿的我,则不得不把他珍藏的小黄书,交给教导主任,让全校知道,他是多么的勤奋好学。

    当然,在批评教育后,一年级二班的教室后门,每个课间,都会出现一张愤怒的正方形大脸,吓得我硬憋了四节课,最终晚节不保,当着全班的面,尿了裤子。

    几个月来,我俩就这样冤冤相报,乐此不疲。

    一九九八的暑假,离开学还有一周,我还有一堆的作业要写,而我并不着急。我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办,我在等我哥的报复。

    谁知,他突然收手。我哥在揍我之外,忽然拥有了一个更高雅的爱好:炼丹。

    他爱上了《西游记》里的太上老君,有样学样开始炼丹。这傻子偷走厨房俩瓢,胶带一缠,吹牛说是宝葫芦。整天窝在角落,对着爷爷压箱底的古书捣鼓不停。晚上,就把葫芦吊在大院的晾衣绳上,要吸收日精月华。直到醉酒回来的邻居,撞上去磕个大包,跑我家大闹一场,大爷的拖鞋之下,他才勉强愿意把葫芦放家里供着。

    “欧阳洋洋你给我把瓢拆开。”

    “这是宝葫芦。”

    “拆开你听见没有,”大娘一挽袖子,“要么我拆了你。”

    “你不懂你不懂,吃了就能位列仙班!”他挣脱大娘,一溜烟跑出去。

    既然我哥想早登极乐,我就帮他加加速吧。

    这晚,他睡沉之后,我爬上吊铺,偷偷摸出葫芦,开始加料。

    一勺公厕泥,肠胃脱层皮;两块煤球渣,屁股炸开花;三滴洗脚水,身上臭成鬼。我念念有词,和着手汗搓成团,心满意足嘿嘿笑,小心翼翼放回去。

    试药的那一天,我藏起家里所有的卫生纸,喜滋滋地围观。

    他捧着葫芦,对着东西南北各鞠了一个躬,打开胶带,深吸一口。眼看大功告成,谁知大方脸却突然拧向我。

    “你乐什么!”他两眼一瞪,“有诈!你吃!”

    来不及逃跑,他的丹药,我吃了个饱。

    五

    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二十四小时,你会干什么?

    我反正不会用来写暑假园地。

    毒性比我想象的大,腹部绞痛,虚汗不止。我蹲着边排毒边祈祷上苍给我浪子回头的机会。可低头一看那滩红色,心中一沉。

    电视里要死的人都是口吐鲜血,我这虽有不同,但殊途同归。

    在旁边蹲坑的同桌发现了异样,一脸关切:“怎么脸色这么差,要死啦?”

    死?这个我原以为要再过九十几年才会考虑的字眼,没想到,来得比开学都快。

    我望着他眼镜后面的大眼,一想到我俩做了一年同桌八年邻居,不禁悲从中来。

    “要是我死了,你会怎样?”

    “你死了?”同桌停下擦拭,沉默了一小会,“我终于能换个女同桌了,嘿嘿。”

    我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么,说出真相,被揍死;要么,硬撑到底,被毒死。

    你俩相克,只能活一个

    我又想起那句诅咒,想起我俩日常生活的点滴,照这么作下去,死亡的确是唯一的结局。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我哥死。但如果欧阳家注定只能活一脉的话,就牺牲我吧,毕竟我爸妈还年轻,还能再生个钢条啥的。

    我决定去死,以此终结欧阳家的杀戮循环。

    钢柱尝百毒,当代李时珍。到时候,挽联就这么写吧。

    想到这,我不禁哭得像只哨。

    六

    人生总是喜忧掺半,比如我有一个坏消息,我要死了。

    但我也有一个好消息,暑假作业不用写了。

    提上裤子的那一刻,我决定用一天,走完一辈子的路。

    我偷走我妈钱包,邀请大杂院里所有孩子都来参加我的喜宴暨追悼会仪式,地点就定在马路头上的烧烤店。在最后的最后,我想亲口告诉我哥,他才是欧阳家唯一的孙子。以后的人生,也麻烦带着我的伶俐劲聪明地活下去。

    我拦住正在弹玻璃球的他。

    “孙子…”我忽然哽咽,后半段话卡在了嗓子眼儿。

    “你敢骂我!”我哥起身追着我就打,用玻璃球在我后脑勺砸了好几个包,我哭得更惨了。

    欧阳洋洋你个没良心的,我是替你去死。原来我还想跟你吃个散伙饭,现在吃屁吧你!

    继续往外走,我碰见遛鸟回来的爷爷,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死了,毕竟他已经七十多岁,我怕他一时冲动,准备跟我搭伙走。

    对,我要死在天涯海角,绝不让他们看见我毒发身亡的惨样。

    “爷爷,”话一出口,泪又涌上来,“爷爷……”

    “哟,怎么了?又让谁揍了?”爷爷抹去我的眼泪和鼻涕,左顾右盼,掏出两块钱,“买点零嘴吃,别让你妈看见。”

    攥着皱巴巴的两块钱,看着他皱巴巴的笑,我心里更难受了。“噗通”跪下,“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爷爷一愣,又掏出十块。

    七

    凉菜上齐之后,班花才到场。

    “一遍遍打电话,到底找我干嘛?”

    “成亲。”

    她环视包间,目光在我、同桌、龙哥以及一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小跟屁虫脸上来回穿梭,脸色难看,回答却非常礼貌:“有病吧你,暑假园地写完了么?一天天的闲出屁。”

    她的转身离去,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她不会简单答应,毕竟我尿裤子那天,她也在场。我就想试试,大人不总说人生重在参与嘛。

    我想告诉她,暑假园地那是小孩子才写的玩意,我现在面临的是人生意义的思考。转念一想,一个最大忧愁就是暑假作业写不完的小女孩,又怎么会懂我这个沧桑少年的深沉呢?

    我对自己一瞬之间的成长,满意极了。

    娶不了老婆没关系,我还有兄弟。大手一挥,我点下了菜单上一整面的肉。当撒着孜然的烤肉筋香喷喷上桌的时候,我同桌和龙哥当场表示愿跟我结成异姓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对,”龙哥端起茶碗,以水代酒,“一起死!”

    “一块死!一块!”几个上学前班的小屁孩也跟着起哄。

    我们“呼啦”一下跪成一片,模仿着电视剧里的桃园三结义,茶杯高举过头顶。我心中一暖,不由得想跟兄弟们,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实话告诉你们,我中毒了。”我含情脉脉地看向每个人,“马上就死了。”

    话音刚落,他们扔下茶碗,四散而逃,边跑边喊,“不算数不算数,刚才的结拜不算数。”

    只留我跟地上的茶碗,大眼瞪小眼。

    罢了罢了,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我叫来服务员,又给自己加了几个菜。

    直到撑得实在吃不下了,我才缓慢起身结账。

    “二百五十块。”

    拉开拉锁,我发现钱包早被我爸先行一步偷了个底朝天,只剩几个钢镚嘲笑我的年幼无知。

    “能给个学生价么?”我沉着应对,“十二块六怎么样?”

    决定秘密去死的我被老板压在店里,等家长过来领人。

    八

    我妈不顾我的挣扎,扛着我去了医院。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我哭着跟每个人道别,结果医生说,我只是食物中毒。

    “可是,我拉血了。”我望着医生,“红红的一大滩。”

    “这我知道,”回答我的是我哥,“我在药丸里,加了红心火龙果。”

    说罢,他嘿嘿一乐。

    我永远不会说出我在药丸里加了什么,就像我爸一直没承认钱是他偷的。停止腹泻的第二天,我妈开始逼问我钱包里的钱去哪了。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台风过境,天降大雨。

    距离那场命中注定的死亡,还有一年六个月零十一天。

    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我只是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哭着补完了所有的暑假作业。在我哥欧阳洋洋的监督与指导下,以他为主角完成了一篇主题作文《我最敬佩的人》。

    这篇作文是我人生的污点,全篇胡诌八扯,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