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福宝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你就算打爆我哥的狗头,我还是这么说。
当然,我哥也愿为此,赌上我的狗头。
福宝四岁,瘦瘦小小的一只,只有脑袋又大又圆。眉头总蹙着,就连笑起来也带几分生气的模样,小脸皱巴巴拧成一团,像颗核桃。
我们的妹妹欧阳福宝,是这个世界上最乖巧、最懂事、最招人怜的孩子,我俩愿为她豁出命去。哪怕千刀万剐,就算刀山火海,为了福宝,什么都行。
福宝说:“想要酒心巧克力。”
我们哥俩眨巴眨巴眼,无能为力。
福宝要作为奖品的巧克力。
六月一号,幼儿园办晚会,带着爸妈一起上台表演的小孩,有机会得到酒心巧克力。
福宝仰着小黄脸,跟老师说她想报名。隔壁院的小胖孩正巧站旁边,抢先嚷嚷开了:“你不能参加,我妈说了,你没爹没妈。”
福宝慌乱张望,被弄得不知所措,小手绞着衣角,几乎要哭出来。
“没爹没妈!没爹没妈!”他欢快地叫嚷,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他们围着福宝,跑、跳、拍着巴掌叫,嗡嗡吵成一团。
没爹没妈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爸爸妈妈应该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福宝没有,那她就不正常,就不能跟她玩。
福宝杵在暴风中心,只顾瘪嘴哭。老师高声制止,孩子们三三两两散开,扭头去研究其他的花花草草,时不时仍有一两声“没爹没妈”传来。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不是巧克力。
二
“既然要无中生爹,我当怎么样?”龙哥话音刚落,就被我哥一脚蹬出两米远。
放学之后,欧阳洋洋把我们仨提溜到学校一角,说要召开秘密会议。不用说,主题铁定是前两场的延续:怎么完成福宝的愿望。
同桌看了眼电子表,咂咂嘴,“要不就这样,欧阳钢柱出个大头,剩下的咱仨凑凑,直接买一盒。”
“说了多少遍,要的不是巧克力,是爹妈给挣得巧克力,你懂不懂?”
“除非让她求爹得爹,不然有什么法子?”同桌蹲在我旁边,嘴里嘟嘟囔囔。
“什么?”我哥大脸一拧,正方变长方。
“没什么。”同桌闭上嘴,对眼镜上的划痕来了兴趣,专心致志地搓个不停。
“不是,你刚才说的”欧阳洋洋拍着大脑门,“再说一遍,赶紧赶紧。”
“我说”同桌往回退了两步,“我说让她求爹得爹”
“求爹得爹!对!”欧阳洋洋“嚯”的一下站起来,“我当她爹!”
刚爬回来的龙哥看看我哥,又摸摸自己的腚,寻思这跟自己刚才说的,有什么不一样?
没等我发出嘲笑,欧阳洋洋大手一挥,对着我,一字一顿:“你,当她娘。”
“等等六一那天我这当娘的,也得去学校过儿童节啊?”
他直起铁塔般的身子,俯视蹲在地上的我。
“那天你拉肚子,我在家照顾你,咱俩都去不了学校。散会。”
“我当娘这性别也不”
我还想反驳什么,可剩下的话,被我哥一脚踹回了肚子。
三
为了福宝,我跟我哥开始学习“为人父母”。
我俩爸妈是生来就分配好的,所以从来也没想过,怎么着才算符合标准。
“卷发、耳环、纱巾。”我暗中观察,“你看大娘和我妈都这样,估计当妈的,头上得带卷。”
“那当爸呢?”我哥忧愁地望着大爷和我爹的“地中海”,思考着谢顶,到底是不是当爹的必要条件。
“快点吧,”我递上我爸的刮胡刀,“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帮你。”
“肯定还有别的特征。”我哥转向大娘,大大咧咧地一吼:“妈,你好好回忆下,我爸什么样?”
话音刚落,揣手走过的大爷,当场僵在原地。
在挨了一顿胖揍后,我俩找到爷爷,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当爸妈应该什么样?有标准吗?”
“当爸妈的,都爱自己孩子。”爷爷是这么说的。
我哥点点头,因为大娘老跟他说,他要不是她孩子,她一准宰了他。
我觉得不对,姑姑就不爱福宝。姑姑是福宝的妈,可姑姑又不让福宝叫她妈。姑姑任由别人嘲笑福宝没爹没妈,也从来没站出来说过一句话。
我甚至怀疑姑姑看不见福宝。因为她家地面干净的没有一根头发丝,福宝却常年挂着两串鼻涕。
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姑姑看不见她。
我的姑姑欧阳梅,随了爷爷的身板,清瘦高挑。只是没有爷爷那么多褶子,因为成年冷着一张脸。
那件事之前,我一直没搞清她究竟是冷静还是冷漠,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医院里,同事敬仰她;家里,我们害怕她。骨节分明的手,拿得住手术刀,也拿得住我们家男女老少。
就连屁话最多的我爸,也知道别拿她开玩笑。
我一直好奇姑姑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比如小时候因为话多被揍之类的,以至于现在话少的跟按字收费一样。爷爷听完摇摇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说这话的时候,我爸正因为不合事宜的俏皮话,被我妈拎着扫帚满大院追。
爷爷说,姑姑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出生的时候,奶奶走的时候。剩下的时间,姑姑都是气得别人哭。她静默无声的成长,喜怒哀乐外人无从知晓。
“那你们怎么知道她高不高兴呢?”
“她高兴时候不说话,”爷爷看向我,“不高兴时候…也不说话。”
“这不都一样?”
“不不,”爷爷摇摇头,“你能感觉出来,不一样。”
人们总说,姑姑投错了胎,嘈杂的大杂院配不上她的野心,逼仄的房间盛不下她的未来。在大爷欧阳建和我爸欧阳设撒丫子满街疯跑的时候,姑姑欧阳梅优秀的全校闻名。现如今,建设哥俩已经快在劳动人民中混不下去了,而姑姑步步高升,成了大都知名医院的产科医生。
在她搬出大杂院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庆幸她去了该去的地方。
当时谁都没想到,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会在几年后,因为卷入那桩老街闻名的丑闻,再灰头土脸地回来。
带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回来。
四
要想得到一等奖,除了“后天的”爸妈,还得需要姜小白。
住我家上面的姜小白,人如其名:晓得礼貌,人也白净。他是老街家长的理想,孩子的噩梦。重点中学,还弹得一手好钢琴。
“所以,我们打算给你个机会。”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哥昂着头,我挺着胸,福宝仰着脸。进门之前,欧阳洋洋千叮咛万嘱咐:“好话听多了,耳朵木了。咱反着来,激将他。”
“给你个发挥特长的机会,”我哥把偷出来的录音机往地上一搁,“录伴奏带。”
“行,什么歌?”姜小白答应得痛快。
“你会什么?”相较之下,装模作样的欧阳洋洋就是个猩猩。
“贝多芬、肖邦、巴赫、莫扎特,多少会一些,别的曲子也可以练。”
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谁能徒口唱贝多芬,我哥眨巴眨巴眼,愣在原地。
“要不咱报报都会什么?”姜小白扫了圈我们,“选个都会的。”
“《好汉歌》《大花轿》《潇洒走一回》。”说罢,我哥望向我。
“《上学歌》《少先队队歌》《潇洒走一回》。”说罢,我望向福宝。
“《小挪(螺)号》《采蘑菇的小姑娘》《潇洒走一回》。”说罢,福宝又望回姜小白。
早该预料到这个结果,毕竟《潇洒走一回》是我哥最爱的曲目,每天上学前都得哼哼一遍。
“那就《潇洒走一回》吧,我这几天扒扒谱子,录好了给你们送去。”
“得抓紧,我们时间很紧。”
依旧贯彻藐视政策的我哥,是猩猩里最蠢的那一个。
五
站在舞台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欧阳洋洋出了个什么狗主意。
我哥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前奏响起的时候,他跑了。
他跑了!
我哥像脱缰的野狗一样跑了!落荒而逃,直奔大门,还跑掉只鞋,引得台下哧哧发笑。
空荡的舞台只有戴着假发、围着粉纱巾的我和穿着吊带,在风中哆哆嗦嗦的福宝。
哦,对了,还有那只臭鞋。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诺(落)。”
我俩的声音干瘪地回荡,走位的时候,我被我哥遗留的鞋绊倒,假发滑落在舞台中央,台下笑疯了。
我欧阳钢柱从来没这么丢人过,除了尿裤子那次。
我抓着假发,茫然望着面前黑压压的脑袋。密集的圆点,上下浮动,我想起夏日午后,在知了残躯里穿行的蚂蚁群,胃中翻腾。我哥跑了,我愣在原地,所有动作,忘得一干二净。嘴巴一张一合,只发出“呃呃”的怪声。
小孩笑,大人笑,所有人都在笑。拍着巴掌笑,低下头憋笑,跺着脚撒欢笑,别过头偷着笑。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笑声,也会让人害怕。
“牛(留)一半清醒,牛(留)一半醉。”
福宝还在唱,僵硬地扭动,笨拙地舞着手,拼命卡上节奏。
“福宝……”我想让她别唱了,逃吧,咱一块逃,逃开这个噩梦,你请几天假,过几天就没人记得了。
“至少梦尼(里),有你追随。”
我远远看着她,她背对我,看不见表情。她的歌声淹没在笑声里。
我们苦心策划的一切,淹没在笑声里。
关于父母的梦,淹没在笑声里。
六
“文艺我不擅长,运动会肯定没问题。”我哥拍了拍福宝,“下次吧,下次一定。”
我们的努力,收获了三条小手绢和一通嘲笑。
“你想吃什么,这个?还是这个?”我们带福宝去了老街最大的百货商店。给不了爸妈,就给个巧克力吧。
“你瞧你那小气劲!”欧阳洋洋拍着柜台,冲售货员喊:“阿姨,给我妹妹拿最好、最大、最贵的酒心巧克力!”末了,他转向旁边的爷爷:“付钱吧。”
爷爷身上的钱,只够买六个散装的。
爷爷一个,我一个,我哥一个,福宝三个。
“辣辣辣!”我哥一口吞下去,咂巴咂巴嘴,凑到我旁边,“你的什么味?我看看。”吓得我赶紧把巧克力连同半拉包装纸,一块塞进嘴里。
福宝没吃。她咽了口水,用小手绢把三个巧克力包的严严实实,紧紧攥在手里。
“你不吃?”
福宝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不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吃?费这么大劲搞来了,不吃你要它干什么?
我想不通,想破头也想不通。
七
姑姑唯一带着点人味的地方,就是偏爱甜食,特别是巧克力。
六月的大都海雾缭绕,阴冷潮湿,欧阳梅的感冒久久不愈。她想起以前生病的时候,母亲老是给她备好巧克力、糖水罐头还有奶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在开水里撒一勺白糖。
用母亲的话说,生病的人是心里苦,吃点甜的就好了。
欧阳梅长大之后,母亲还老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一生病就往她手里塞糖。欧阳梅从来没反驳过,总顺从地吃一片药,吃一颗糖。
母亲走了之后,就再也没人给她塞过糖了。心里苦的时候,她也不愿再给自己一丝甜。
跟往常一样,独自在食堂吃完饭,她回到了办公室。欧阳梅吸着鼻涕,心烦意乱地,在包里胡乱摸着卫生纸。忽然,她抓到一团奇怪的东西,定睛一看,是条脏兮兮的碎花手绢。糖纸泡的稀碎,咖啡色污渍流的满包都是。
她撕了张纸,使劲擦干净,转身扔进垃圾桶。愣了一下,又返身折了回来。
“这沾的什么啊,恶心死了。”
她两根手指捏起手绢,一并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