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阴沉,只有邻居家炸鱼的腥气弥漫。
一个小人儿提着影子,蹑手捏脚,趁四下无人,一溜烟窜进里屋。
不敢再耽误下去,留给我的时间本就不多。
咽口唾沫,心一横,我抻开手里攥成团的数学卷子。
其实不及格真不赖我,我明明是第一个交卷的,谁能想到这卷子居然还有反面呢?
最可恨的是我同桌,抄完我半面答案不说,根本也不提醒我翻面,教科书式地卸磨坑我。
我抓起圆珠笔,下一秒,娱乐版头条“千万富豪神秘新欢”几个铅字后面,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欧阳设”。不一会儿,形态各异的“欧阳设”出现在昨天的晚报上。
当报纸写到最后一面,我的速成连笔字总算上了点年纪,略带几分中年男子的慵懒神韵。
我点点头,殊不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邻居炸好了鱼,高声喊孩子回家吃饭。
我俩之间隔了一层尔虞我诈,他的脸没在阴影中,时间停滞,我的血液凝结成霜。十秒钟后,我哥终于放下卷子,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玩完了。
我俩之间隔了一层尔虞我诈,他的脸没在阴影中,时间停滞,我的血液凝结成霜。十秒钟后,我哥终于放下卷子,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玩完了。
他向我张开巴掌,我识趣地迎上去,不料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哥夺过圆珠笔,抖落校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一本正经地拧亮台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收放有度、笔走龙蛇,下一秒,一个神鬼难辨的“欧阳”二字,赫然卷上。
血浓于水的温暖涌上心头,我激动地抱住他,他嫌弃地甩开我,我从地上爬起,眼中满是感激。
二
一九九九年三月,第一场春雨,来的比天气预报更早一些。
我妈戴着草帽,大娘穿着雨鞋,两人一边一个,在门前撑起塑料雨棚。
铅灰色雨滴砸下,沿着老旧塑料裂开的缝隙,滑进我妈苍白的脖颈。
咒骂声中,雨滴跌进水桶,钻入瓦片,打湿大娘的卷发,头也不回地,流入泛着霉气的下水道。
我和我哥端坐屋中,神色平静,中间是一锅渐冷的粥。
谁都没说话,烟蓝色的沉默,没过我们的膝盖。
我冷得发抖,依旧没吭声。脏兮兮的白猫从屋顶跃下,干瘪的前爪试探性地跨过门框。
我和我哥凝视着眼前的虚无,不为所动。
白猫松一口气,连尾巴也迈入屋檐,甩头抖弄身上的水珠。它眯着杏眼,看看我,又望望我哥,打了个哈欠,扭头舔舐后背成簇的毛。
沉默渐渐没过胸口,我们快要窒息,可依旧谁都没有呼救。直到大娘的嬉笑声远去,我妈的抱怨也听不清晰。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扭过头,盯着他,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是不是有病?”
我哥没吭声,只是抓起勺子,饶有兴致地戳着已结成块的粥。
“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有病?”我抢过勺子,“你肯定有病,家长签字你签你名干嘛?”
“诶唷,这不顺手了嘛……”他专心抠弄指甲缝里的一颗米,“你自己不也没检查出来,不能赖我一个。”
“明天老师叫家长,你让我怎么办?”
“去就去呗……”
“去你的吧,我爸妈要是去了,我就一去不复返了。我不管,重刑之下我必定招出你,行咧,咱俩路上也有个照应。”
“可别…举手之劳不足你挂齿。”大方脸急了,紧皱眉头,眉毛都拧掉了好几根,“好好想想…有没有谁…能罩住咱哥俩?”
“谁?找谁?你告诉我哪有这么个主?我……”
我的怒气戛然而止,跟我哥同时坐回板凳,露出统一弧度的假笑。
猫从睡梦中惊醒,死盯着门外。
雨柱沿玻璃汩汩流下,顺着木质窗框的缝隙,潮湿了白漆剥落的窗台。三秒钟后,走廊尽头响起含混不清的歌声。脚步凌乱,忽轻忽重,越来越近。
“哥哥。”小福宝蹦跳着进屋,紧随其后的,是一柄小花伞。再后面,才是我清瘦的爷爷。他湿了大半拉身子,一手擎着四根棍儿,一手提着小书包。
“给。”爷爷甩着雨伞,把木棍擎在我们眼前。
“爷爷,”我哥直嘬牙花子,“怎么突然想起买双筷子?”
爷爷扭过头来,看看棍儿,又看看雨,最后,定定地看向我。
“咦?我买的棉花糖呢?”
三
欧阳家男人要是有防伪标志的话,那应该是好玩。重申一遍,正确的读法是爱好,玩。
天底下似乎没有比玩更好玩的事了,这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源头,正是我的爷爷欧阳常青。
爷爷什么都能玩。养鸟、遛狗、下象棋、斗蛐蛐、听评书、看武侠、就连街边吵嘴打架的,他也能揣把瓜子,乐呵呵地围观全程。
爷爷不仅爱自己玩,还老带着大杂院的小孩玩。
下完雨去工地上掏回二斤黄泥,非要展示传统泥塑,结果捏把半天,也只搓出几根土黄色圆柱体。我们觉得此物似曾相识,在一旁看得心照不宣,最后还是院里的三岁小孩道出真相:“粑粑,你捏了个粑粑。”
爷爷爱玩,但又玩不出什么名堂。大杂院的小孩也为难极了,大家爱跟他玩,打牌缺人手第一个想起他,却也忍不住嫌弃他,毕竟他老爱藏牌。
谁都不拿爷爷当回事,可我就喜欢爷爷。
没别的原因,因为爷爷也喜欢我。
我是小不点的他,他是长皱纹的我。
我俩在寒冬大街上偷啃一根冰棍,冻得鼻涕横流也舍不得扔,最后只能猜拳,谁输了谁多咬一口。我俩偷我哥的新风筝出去放,刚上天就卡树杈上了,气得我哥直跳脚,我还替爷爷挨了好几拳。我俩老在放学路上偷吃零食,炸串、汽水糖、泰山火烧,遇见什么吃什么,回家还不敢吭声,面对晚饭,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背地里撑得直翻白眼。
“撑死事小,激怒窜天猴事大。”
窜天猴是爷爷给我妈起的外号,因为她一点小事就能嗷嚎着炸上天。
爷爷怕我妈,这一点远近皆知。在儿子辈里,爷爷偏爱寡言的大爷,一有机会就给他塞钱,我妈撞见就生气。在孙子辈里,爷爷偏爱话痨的我,一有机会就给我塞零嘴,我妈撞见也生气。
这算来算去,我觉得问题出在我妈。
爷爷好像一出生就是个小老头。我对他年轻时的样子一点印象都没有,打记事起,他的标配就是细长身板,炸开花的褶子,以及微弓的腰。
他到底有多老呢?我不知道。大概跟挂墙上的老相片一样老吧。眼下相片已经变黄发脆啦,挤在一块儿的小人儿,也被时间模糊得面目全非。
比爷爷还老的老人说,我爷爷欧阳常青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他们还说,他以前是富家公子,流落到大杂院的时候,早已身无分文。
爷爷对此倒是毫不避讳。睡不着的夏夜,我们爷仨搬着凉席子躺院里看星星。爷爷老在我们耳边絮叨,以前过得富贵,活得体面。他咂咂嘴,回忆从前的宴席,一只肥蟹子得配十多种工具,醋里的姜末,必须切的细碎。他说起从前逢年过节那些琐碎的礼节。裁衣服要去哪条街,找哪位裁缝。料子要选什么质地,什么颜色的。进了腊月门,就得说吉利话。磕头要按照长幼次序轮着上前。鱼这种菜得长辈用筷子象征性点一下,小辈的才敢碰。
他还想起自己远在南方的童年。阴沉沉的大宅子,常年飘着一股子檀香。夏日的午后,天上炸一声惊雷,他吓得直往奶娘怀里钻。
“后来呢?”
“后来就打仗了,我寻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血气上涌,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打仗?”我哥一骨碌爬起来,“你带什么了?枪?宝剑?青龙偃月刀?”
爷爷眨巴眨巴眼,嘿嘿一笑,“我带上了金银细软,还有个丫鬟。”
“打仗带丫鬟顶什么用?”欧阳洋洋丧气地甩头。
“你这就不懂了,哎哟,那丫鬟可叫一个水灵,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后来呢?”我打断了爷爷的少儿不宜。
他嘴角的笑,僵住了。“后来…后来没几天,丫鬟就带着元宝跑了。我走的时候,给家里留了封绝笔信,也没脸再回去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了。可到底是年轻,这仗在哪打也闹不清楚。”
他叹了口气,摇了几下蒲扇。
没人追问他接下来的事。
爷爷强忍了几秒的静默,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这一路走一路懵,越往前走,地越荒,天越冷,心也就越凉。那时候我早就没个人样啦。钱没了,干粮也吃尽了,也没什么想法了,打定主意,死就死了,死哪埋哪。不过,你们猜再后来怎么着?”
只可惜,我和我哥早已呼呼睡去,到现在也不知道,后来到底怎么着了。
这么些年来,大都的风土早就覆盖了爷爷的记忆,一口半生不熟的大都话,说快了也是能唬住几个外地人的。唯有他戴上老花镜,帮龙哥奶奶写信的时候,再或者,过年搬出砚台提笔写对联时,才依稀可见几缕旧时光的影子。
我的爷爷就是这么个好脾气、好心眼、好相处的“三好”老头,这事交给他,准没问题。
四
“没门,我不去。”
爷爷拒绝的非常婉转。
他转头看见猫,气得脸色通红,手脚并用朝外哄。白猫炸了毛,一溜烟消失在雨幕中。
“怎么能让它进来呢?这是杀害欧阳青鸾的凶手。”
欧阳青鸾是爷爷养的鸟。在我们家,但凡名字有个人样的,都不是人。我一蒙,扭头望了眼正扒着笼子看热闹的麻雀。麻雀仰头,也冲我嘿嘿一乐。
“那是第二代,第一代就是让这个洗涤精给掏死的。”爷爷怒视屋顶,“孽畜,咱俩不共戴天。”白猫在屋顶冲爷爷拱起背脊,呲着牙哈气。“你寡廉鲜耻,没有道德,臭不要脸,我呸。”他朝着天空吐口水。
我擦干脸上的唾沫,陷入沉思:一个为鸟跟猫骂街的人,是否真的值得交付性命。我哥拍拍我肩,我读懂了他的眼神: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帮我们收拾烂摊子。
“爷爷,”我把老头拉回屋里,“求你,要是我妈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妈要是知道,”他投来一个幽怨的眼神,“我也死定了。”
我看着他,他不看我。
“爷爷,三年前的中秋,你说菜钱丢了,其实是你半路没忍住,偷吃猪蹄了。”
“你也吃了半拉。”
“去年过年,你说买衣裳钱丢了,你是偷着给龙哥奶奶了。”
“我见不得孤老太太受苦。”
“还有上周,你说钱包丢了……”
“那是真丢了。”
“对,你说丢了二十,其实至少掉了二百。二十块钱我妈念叨了一周,你觉的二百她能叨叨多久?”
爷爷攥着我哥,“你当哥的,告诉他告状可耻。”
“爷爷,你不去,我就找我姑,跟她说你还在买彩票。”爷爷赶忙捂住福宝耳朵,“你俩这是要造反。”
“爷爷,字是我签的,要是我爸知道了……”我哥拖着哭腔,“你会痛失我…我这个孙子……”
“还有我这个孙子。”我配合着泣不成声。
放学铃一响,熊孩子从四面八方涌出。我挤到教室门口,四处张望。
一分钟后,我哥的大方脸在一片乌泱泱的脑袋中,上下起伏。
“怎…怎么样?”
“估计结束了,正往这走着。”
嘈杂的走廊顿时悄无声息,我们只听见彼此的心跳。
三…二…一……那个颀长身影出现时,我和我哥,同时咽了口唾沫。清瘦的老人茫然地随人潮前进,不时抬头寻找班牌。似有神引,他忽然扭头望向我们。
六目相对,判决即将揭晓。
爷爷侧身向前拱,却不敌涌动的孩子,走一步退半步。
“行不行?”欧阳洋洋高吼一声。
只见爷爷手掌朝下,潇洒一挥,我知道那是胜利的讯号:搞定了。连日来的心惊胆战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我哥抡起我转圈。这时,爷爷也终于挪到我俩身边:
“准备准备吧,老师要来咱家。”
“什么玩意?”我哥双手一泄劲,我径直飞了出去,“怎么更严重了?”
“对,你不是说搞定了么?”我模仿爷爷,手心朝下,来回比划。
“你这动作不标准。”
爷爷叹口气,把我的手提溜到脖子,自左至右,狠狠一拉。
“是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