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预报说,第二场雨要来了。
天色昏黄,路人行色匆忙,我们坐在堤坝,任浪花舔舐脚踝。
这紧急会议召开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中间除了我哥放了个屁外,没有一点动静。我望着搁浅的渔船出神。红色海藻,覆满腐烂船板,一只寄居蟹,正往破渔网上爬。
我跟自己说,它什么时候爬上去,我什么时候玩完。
“事到如今,只有这个法了。”龙哥率先吭声,少有的认真,我们全扭头看他。
“是时候,让你们变成孤儿了。”
他躲开我哥拳头,在堤坝上来回踱步。
“你们去举报,你爸妈,”指完欧阳洋洋,他又对我一甩头,“还有你爸妈。”
风在远处呼啸,墨色海面,暗潮涌动。
“警察抓进去,怎么也得查好几天吧,趁这空档让老师来。到那时,她根本不好意思追究你们这点破事。怎么样?这主意棒不棒?”
“你想过,他们出来以后么?”
“哦…也是……”他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干脆一步到位,举报个大的,让你爸妈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谋财害命怎么样?说不定直接枪毙了,你从此自由了。”
海鸟煽动翅膀,惊叫着划过。龙哥抱着脑袋,尖叫着栽倒。我哥骑在他身上挥拳,我无声注视这一切。
雨要来了,它在爬,我在完蛋。
“我有办法。”沉默了半晌的他,第一次开腔。
我将目光从欧阳洋洋的暴行上收回,认真端详起同桌小人精。他本名叫张永超,小人精是爷爷给起的外号,因为他个矮,精明,一肚子心眼儿。时间久了,大家背后都这么叫他,真名反倒生疏了。
此时,小人精被眼镜放大的黑眼珠子,正死死盯着我。
“听我的,保你平安。”
海平线尽头,一艘轮船拉响汽笛。
“不过,我不能白帮,你欠我个人情。”
他狡黠一笑,伏在我耳边,把计划全盘托出。
“你要觉得行,咱就干。”
天气预报说的雨,最终没有来。
云层裂开缝隙,一束滚烫的日光,斜照在远处的海面。摇荡闪烁,金光璀璨。
二
一切尽在掌控,除了爷爷。
我们忘记了,爷爷才是最大的变量。
按同桌小人精的计划,老师来的时候,备上好菜好饭,边吃边谈。
谈家里穷,谈没文化,谈四处打零工挣学费。
在他的故事里,我妈脾气暴躁,对我们非打即骂。我爸花天酒地,下班从不回家。爷爷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送我上学路上,走两步得停下来喘三喘。
“最后,你俩再道个歉,求她。”小人精笑着看我,“咱老师心软。”
“可我爷爷身体倍棒,走的比我都快。”
“你说他喘,他就喘。”
“那找个饭店行不行?非得让他做?”
“还就得你爷爷。”小人精似笑非笑,“小破厨房,小老头,配起来,才有味。”
“我爷爷又不是鸡精,有什么味。”
他没接我话茬,继续故弄玄虚:“这把能不能行,就看你爷爷了。”
“不行。”爷爷气得直扔书,“你们这是侮辱,是瞧不起我。”
他不愿意。
“咱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更应该信我。”爷爷看没人搭理,又自个儿捡起地上的书,“凭什么不让我做饭?”
爷爷同意了全部计划,除了不让他做饭这一点。
小人精反复强调爷爷是这顿饭的关键,可我哥俩实在是太了解他了,生怕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我跟我哥商量好,去市场买点现成的,回来摆个盘完事。爷爷知道后,哼唧到现在。
“你们就这么不信我厨艺?”
我哥叹口气,抽出他手里的《一学就会家常菜》,“你这辈子第一顿饭,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做?”
“老师来咱家,我下个厨,你们道个歉,应该的礼数。”爷爷一揣手,背过身去,“这时候还弄虚作假,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我哥挠挠头。“一道菜,”他伸出一根指头,“你只准做一道。”
“素菜,必须素菜。”我补充道,“生吃也行的那种素菜。”
“行咧。”爷爷眉开眼笑,重新戴上老花镜。抓起菜谱,哗哗翻页。
三
一点整的时候,小人精的大脑门,准时从门口探进来。
我瞥了眼我妈,紧张到胃疼。
小人精的大眼珠子在屋里扫了一圈,很快锁定目标。我点头,他一跺脚,嚎得像个唢呐:“王阿姨,不好啦,我看见叔叔啦。”
“大白天的嚎什么嚎,”我妈刚跟大娘拌完嘴,正憋着一肚子火,“你叔叔又不是死了,看见他有什么稀奇的。”
“他他他…他跟另一个阿姨逛栈桥…还说要买金链子去。”小人精继续煽风,“快看看去吧,我怕一会追不上了。”
我妈一怔,停下手里的毛衣针。
“真的?”
“千真万确,大秃头在太阳底下还反光,一看就是他,绝对是他。”
“欧阳设,你是茅坑里点灯,找死(屎)。”我妈咬着后槽牙,在屋里转来转去。末了,去厨房抓起切肉的刀。
“往哪走了?”
“我给你带路。”小人精紧跟在我妈后面,偷偷向我点了点手腕。那是暗号,他是让我们注意时间,抓紧完事。
对不住了爸爸,暂时牺牲下你的名声。
不过,你偷钱害我被揍的债,也该还了。
爷爷不知跑哪去了,上午出去就再也没见着。我扶着梯子,看我哥把熟食从吊铺往下运,琢磨着老头不会自己跑路了吧。
这时,爷爷抱着个大铝盆,喜滋滋地走进来。
“什么玩意?”我哥警惕地往盆里瞅,“你要做什么菜?”
“好东西,这可是好东西。”爷爷把盆一斜,让我们看里面的蘑菇,“新鲜的,做出来爽口好吃,赛灵芝。”
“爷爷,不会是你自己摘的吧?”我哥伸长胳膊,拿起一个蘑菇,对着天,左看右看,“可别有毒。”
“胡扯,这我买的。”爷爷一把抢回,“你看这颜色,朴素大方,一准儿鲜美,你小孩不懂别瞎说。”
我也抻头,往盆里瞧了一眼。确实没见着什么五颜六色的,黄白一片,泛着腥气,跟市场上卖的没什么两样。
“你抓紧,要来不及了。”我哥从吊铺下来,一边摆桌,一边催,“往锅里一扒拉,差不多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头咚咚直打鼓。
“爷爷,你会吧?”
“没问题,”他冲我扬扬手里的菜谱,“这上头,写得明明白白。”
我看着盆里的蘑菇,根茎粘着泥,什么形状都有。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扁,有的长得像颗鸡蛋。
“这真是买的?”
“钢柱你磨叽什么呢,赶紧过来搭把手。”我哥在外屋吼我,我把泥在裤腿上蹭干净。站在门口,又回头望了眼爷爷,他正沾着唾沫,一页页翻菜谱。
蘑菇这玩意兔子天天生吃,人的肠胃还不如个兔子?再说了,这本来就是道素菜,爷爷再不靠谱,也不会像肉那样吃坏人。
想到这,我放心了许多。
后来的一切证明,爷爷不愧是爷爷。
我再一次,低估了他的实力。
四
“最多撑到三点半,越快越好。”
脑中回荡小人精的警告,我瞅了眼表,两点五十五。爷爷什么正事都没谈,还在那一个劲儿地给老师夹菜。
“咳。”
我递去暗号,我哥没理我,只顾埋头苦吃。爷爷慢慢站起来,给我夹了块肉,又慢慢坐下,对着空气说:“你也吃。”
打半小时之前,爷爷就有点不对头。眼神涣散,嘟嘟囔囔,还老对着门口笑。
是不是吃太撑,瞌睡了?
我在桌子底下踢踢我哥,他刚喝完一大碗鱼汤,正给自己续碗。见我踢他,气呼呼地扭过身子:“想喝自己倒,老踢我干嘛。”
这顿饭,我一共就吃进去六粒米。爷爷和我哥倒跟没事人一样,吃得比谁都欢。特别是我哥,还站起来夹走盘里最后一块鸡肉。
“我这次来,主要想跟爸妈谈谈。”老师放下筷子,向外张望,“他们呢?”
我提起一口气,暗自祈祷,爷爷你可千万别掉链子。
“爸妈?”爷爷嘴巴一张一合,过了半天,眼神才开始聚焦,“我爸妈早走了,你要见他们,得去那边。”
“我说钢柱爸妈。”老师脸色铁青,“什么时候回来?”
“唉,孩子命苦。”爷爷清清嗓子,按计划叹气,“到这一步,我也就不瞒老师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看着俩娃,孩子爸妈…早就…早变成海鸥飞走了。”
对,就是这台词,孩子的爸妈早就……
什么?变成什么?飞哪?
爷爷!你可真是我爷爷!
老师脸色由青变白,我当场心脏停跳,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老师,其实……”她推开我的手,撑着桌子,浑身抖个不停。
“钢柱——”
她咬着牙,那表情我这辈子忘不了:
“厕所…厕所在哪?”
“我带你去。”爷爷忽然爬上桌子,颤巍巍地踩着不锈钢汤盆,“跟紧咯,咱坐着海鸥去,嗖的一下,就飞到了。”
盘子、碗、筷子,还有我妈想今晚继续喝的鱼汤,乱七八糟的玩意,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我愣在那,看着我七十多岁的爷爷,头顶天花板,冲着我乐。
我哥同样呆若木鸡,我扯他胳膊:“哥…怎么办?”
“别动我!”欧阳洋洋冲我瞪眼,“你别把我花瓣晃散了!”
“别动我!”欧阳洋洋冲我瞪眼,“你别把我花瓣晃散了!”
“把你…什么?”
“看不出来么,我,蒲公英。”他脸上浮现迷离的笑,接着五官扭曲,抱头蹲在地上,“不好,起风了,快护住我花瓣,转移转移。”
院里响起脚步,越来越近。
“你能不能看准了再说?”是我妈的大嗓门,“咋咋唬唬的,耽误我做晚上饭。”
“阿姨对不起,我一看秃头就以为是叔叔。”门外响起小人精赖兮兮的狡辩,“他们远看都差不多。”
我看看爷爷,看看我哥,又看看老师。
神色平静,捡起地上的铁盆,把残留的鱼汤,一饮而尽。
都毁灭吧,我累了。
五
原来,有毒的不是鱼汤,是蘑菇。
爷爷到底还是撒了谎,蘑菇不是他买的,是他去海边后山上采的。他以为没颜色的就都没毒,各式各样采了一大盆,其中混进去有毒的就有三种。
负责打针的护士,看着我若有所思。
上次我“毒发”时,也是她给我挂的吊瓶。她低头看看病历上的“欧阳常青”,又扭头看看我哥病历上的“欧阳洋洋”,神情复杂,扭脸跟我妈说:“你们家饮食卫生,注意下吧,别什么都往肚子里塞。”
万幸,老师只吃了几口,跑几次厕所,就恢复了。爷爷和我哥又唱又跳了大半宿,满走廊抓小人,还好经过抢救,只是丢人,没有丢命。
最惨的是我,在他们仨急诊的过程里,我独自清醒,接受来自全家的盘问,以及我妈的铁拳。
老师恢复之后,又拿着卷子来了一次。这次她直接约见我爸妈,并谢绝吃我家的任何东西。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被理清楚。
当天晚上,我跟我哥谁都没逃过去。
六
爷爷吃的最多,恢复的也最慢。我哥出院之后,他还在观察。所以那几天放学后,我哥俩就撅着肿屁股,一扭一扭,相互搀扶着,去医院看他。
“爸我真没法说,”我妈边打毛衣,边撇嘴,“钢柱、洋洋瞎闹就罢了,你也跟着掺和。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个老小孩似的。”
“嘿嘿,以后不啦,以后不啦。”爷爷半靠在病床上,偷着向我挤挤眼。
“你觉得好玩么?”姑姑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直视爷爷,“你差点死了。”
她看了眼傻站在旁边的我哥,“还有他,就差一点。”
姑姑的眼神,让我觉得医生就不该救他俩。
爷爷闭了嘴,垂着脑袋,专心搓被子上的褶儿。
“别把生命当儿戏,”姑姑起身,居高临下,“害我妈还不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