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表纸在火中卷曲,化作猩红的星,灰白的尘。香以蛇的形态苏醒,盘旋、扭动,信子吐露冥世的气息。一大捧纸元宝,被谁大方地倾倒,阳光洒在上面,折射着虚伪的金光。
火张开血盆大口,吞下活人的供奉。金山在火光中慢慢死去,乌漆、苍白,化成灰烬。
逝者沉默,唯有火焰鲜活。
火葬场的清洁工拄着大扫帚,冷脸站一旁。等人们哭够了,两步走过去,搂一簸箕纸灰,转身倒进垃圾桶。他不大说话,只在撞见谁随地乱烧时,才吼一嗓子:“那边,衣服用那个炉子烧,后面排队去。”
他指的炉子前面,矮个男人被泪水泡得浮肿,手中提着硕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逝者的一生。他哆嗦了几下,也没能把那件起球的旧毛衣扔进去,只是捂在胸口,呜呜地哭。
“你快点,别让爸等太久。”站在旁边的高个女人夺过衣服,一件一件,利落地往炉膛里扔。她擤了把鼻涕,嘴唇抿得青白,赌气似的,把袋子抖落了个底朝天,一股脑儿全倒进去。火暗了一下,又迅速明亮起来。
被抢走活计的男人,茫然四望,低头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老花镜。他摸了摸缠着胶带的镜腿,像是想起了什么,眨眨眼,鼻子一皱,哭回小时候。
当年,我也是站在那里,看着大爷把奶奶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进去。
小小年纪的我并不懂这背后的意义,死人会冷吗?这边的衣服能抵御那边的寒吗?东西都烧成灰了,奶奶怎么用?
太多的疑问与不安,充斥着我的脑袋。我找不到答案,大人们也给不出答案。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奶奶常穿的碎花棉背心,在火中一点点褪色。
我看着那些残留着生活气息的老物件,爆发出最后的光亮,继而迅速的支离破碎。
旺盛的火苗,贪婪地吞噬着奶奶的生命印记。
她的喜好,她的憎恶,她的夙愿,她的不甘,她的病痛,她的衰老,她的骄傲,她的牵挂,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当最后一件衣服化为灰烬时,我那活生生的奶奶,变成了一个残缺的故事。她一生的喜怒哀乐,压缩成后人脑海中,零星的记忆。
二
是爷爷害死了奶奶,这种说法,打我记事起就听过。
我爱奶奶,可我也没法恨爷爷,爷爷是我最好的朋友。
印象里的奶奶丰满圆润,像个气球。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我妈赶紧捂住我的嘴。像是诅咒一样,奶奶也像气球一样迅速撒气、干瘪,走的时候,只剩皱成一团的一张皮。
奶奶火化那天的情形,我记不真切了。我还太小,小到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无意义的恐吓。那时的我,惧怕上幼儿园甚过死亡。
记忆的河流被年幼阻断,唯有几个零碎的画面,依稀可见。它们是漆黑海面上的灯塔,孤寂地闪烁,为我的想象指引方向,串联起我对死亡的初次触摸。
我记得那里比别处都要冷些,无风自寒。矮小的我,挤在悼念的人群中无所适从,只能呆望着他人的悲痛。
我记得生性沉默的大爷,依旧沉默,连哭泣都悄无声息。他像只固执的啄木鸟,用青肿的额头,一次次撞击灵堂冰冷的地面。我爸的悲伤更加浅显易懂,他像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一样,跺着脚嚎啕,声音凄厉刺耳,却又含混不清。年幼时的他,曾用这样的哭声换来母亲的保护,可这一次,他哭了很久,却再也召唤不回母亲。
我记得大娘和我妈少见的和谐,二人合力拉起跪在地上死命磕头的大爷,甚至互擦了一下眼泪。
我记得姑姑跟谁发生了争执,她用手指着对方,爆出难听的字眼。
我记得我哥被谁蹬了一脚,他张嘴大哭时,口中的唾沫丝拉的很长很长
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的,不喜欢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都在哭,搞不清状况的我,在哭泣的洪流中,进退两难。
忽然,我瞥见了那个人,那个跟我一样置身事外的人。
爷爷的脸上,看不到眼泪。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捶胸顿足,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看看人群,再看看奶奶。有些好奇,有些畏惧,甚至有些木讷。他穿着中山装拘谨地站在那,几次把手抄进口袋,又几次拿了出来。一双布满细褶的大手,无所适从地搓着裤缝。
遗体被推走的那一刻,我的家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默契。他们几乎同时爆发出最为洪亮的哭喊,而我的爷爷,依旧站在那儿,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
我甚至感觉他松了一口气。
一只手领着我来到另一间大厅。那只手干燥冰冷,我疑惑地抬起头,迎面撞见我妈的脸。
“妈妈,我冷。咱什么时候回家?”
我妈抹去我脸上的鼻涕,把自己湿乎乎的围巾,在我脖子上缠了两圈。
“咱等等奶奶。”
“奶奶呢?什么时候出来?”
“一会这有奶奶名字的时候,”她抬手指了指一块电子屏,“奶奶就出来了。”
屏幕上滚动着刺眼的红色,一个又一个我不认识的汉字,被码得整整齐齐。
我疑惑极了,这无数个横竖撇捺背后,都是一个个跟奶奶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吗?他们住在哪里?他们年纪多大?他们是干什么的?相互认识吗?要是不认识,名字为什么排在一起?
我环视了一圈大厅,这满满当当的人都跟我们一样,是来接家人回家的吗?
屏幕上的名字,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些人起身凑到窗口,有些人看了一眼,继续低头不语。
“奶奶出来了,咱去接奶奶。”我妈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没有看见奶奶的身影,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出现在窗口。
我又望了一眼屏幕,那三个陌生的汉字,一次次循环。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我那慈祥爱笑的奶奶,我那喜欢偷着塞给我零花钱的奶奶,我那总是用叠得板板正正的小手绢,帮我抹鼻涕的奶奶,再也见不到了。
我恍惚觉得,死就是再也看不见,再也摸不着,再也领不回家,直到,再也记不起来。
一把火之后,是永世的诀别。
奶奶永远不会跟我们一起回家了。时间这条洪流推着我们向前,而我亲爱的奶奶,不小心走出了时间,她只能独自停在这里,看着我们渐渐远去。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小小的木盒让膀大腰圆的大爷步履蹒跚。我挣脱我妈的手,扑上去对着奶奶的照片尖声痛哭,我无法接受如此仓促突然的消失。
我本以为死亡是下坠的夕阳,黑暗过后仍会以朝阳的身份升起。可死亡就是死亡,死亡过后,无可期待,无药可解。
我的奶奶,最终缩成一团。我的奶奶,只能在照片里,重新圆润丰满。
我的家人,围着小木盒哭得东倒西歪。爷爷从兜里掏出小手绢,轻轻擦着相片上的骨渣,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眼泪,一滴都没有。
三
“发什么愣,火星烧着你衣服了。”
我爸扯着我后脖领,把我拉回现实。距离奶奶离开已经六年,家人为她流的眼泪,早被岁月风干。
我爸欧阳设用木棍翻着黄表纸:“妈,这都是给你的钱,拿去花,别心疼,没了再来问我要。”我妈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吓得我爸赶紧改口:“梦里要就行,你不用亲自来,妈你千万别亲自来。”
大娘边磕头边念念有词:“妈,你要保佑欧阳建发大财,他是个孝顺儿子,你一定要保佑他挣大钱。”
天空湛蓝,灰白色的纸灰,打着旋上升。
大娘激动地拍了下巴掌,发出欢欣的呼喊:“看这纸钱飞的,咱妈在天上可高兴了,一定会保佑咱欧阳家发财的。”
我的家人,用眼前的这团火,传递着思念和悔恨。他们坚信每一个没有杀人放火的普通人,在死后都会变成全知全能、神灵般的存在,时刻守护在自己身边,保佑平安,实现心愿。
我有些困惑,奶奶生前耳背,想跟她说两句话都得趴在耳边,大声地吼出来,难道在那边奶奶耳朵就好了?喃喃自语也能听到了?
死亡究竟让我们之间变得更远还是更近?
我还想问问奶奶,真是爷爷杀了她吗?
爷爷这么笨的小老头,连只蚊子都拍不准,怎么能杀人?
我想不通。
然而,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早已经无法回答。
一阵风吹来,稀碎的纸灰四处飞扬,我不知道,这是否是逝者的回应。
“来,咱给妈轮着磕头吧。”我妈把盛纸元宝的塑料袋展平,仔细铺在地上,对大爷说:“哥你先吧,咱从大到小,一个个的。”
在我爸和大娘争执他俩谁先跪的时候,旁边来了个老大爷。左手拄着拐,右手抓一个沉甸甸的蓝色尼龙绸包。他先把拐杖依靠在石阶上,然后两手撑膝,缓慢地往下蹲。他每一个动作都是慢速的,就好像他要停一下,才能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干嘛。我看着他慢悠悠地,摆上橘子和菊花,又看着他颤巍巍地,从蓝色尼龙绸包里,掏出一个相框,用袖子擦拭。
照片上是一个清瘦的男人,对着镜头,笑得有些僵硬。
老大爷转身去抓被风吹走的黄表纸,我看见他的脸,吓得惊呼一声。
照片上的人,正是他自己。
我妈也看见了,连忙抓着我往边上拖。
老大爷冲我们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儿女忙,怕他们以后没时间,我我先给自己,在那边备上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们这些陌生人解释,他难为情的样子,看得我眼睛发酸。
我妈什么都没说,手上暗中使劲,提溜着我去给奶奶磕头。在我起身后,她像是拂去灰尘,从后脑勺到小腿肚,一路拍打下来:“在这儿别乱瞅,小心沾上什么。”
可我还是没忍住,偷偷侧头,又看了一眼。
老大爷已回过身去,佝偻着肩,稀疏苍白的发,在风中东倒西歪。
我们走的时候,风越来越冷,老大爷哆嗦着右手,一次又一次,划着火柴。
四
祭奠结束后,大娘把供奉的水果悉数回收。她挑了一根最大的香蕉,塞进我哥手里:“快吃,带你奶奶灵气的,吃完了保佑你学习好,身体棒。”
我爸抢过袋子,在里面挑挑拣拣,掏出最红的一颗苹果,一口啃下大半块:“咱妈保佑我涨工资!”
“福宝呢?”大爷如梦初醒,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在家呆着呢,”姑姑冷脸拒绝大娘递过去的西红柿,“怕她又乱说话,没让来。”
福宝有时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醒了就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在最初,大家都当作童言无忌,直到几天之后,这些奇怪的说辞,一一得到印证。
迹象最初的显露,是在一九九七年的冬天。
临近过年的时候,我妈四处找不见那条陪嫁的金项链,气得在家摔摔打打了整整两天,吃饭时就把汤碗“咣当”往桌上一摔,满满的汤能晃出去半碗。
那几天,她逮谁都像是看嫌疑人,搞得没人敢跟她对视。这时,话都说不清楚的福宝走过去,扯扯她衣袖,抽着鼻涕说:“底下。”
见我妈没动,小脏手又指指沙发下面:“小舅妈,底下。”
我妈半信半疑地躬下腰,抄起手电往里照,本应躺在抽屉里的项链,莫名其妙地,在沙发底下找到了。
“真奇怪,好好的怎么就到那去了。”我爸站在旁边感慨,不料福宝忽然扭头指向他:“你变的。”
福宝看看我妈,又指指脸色煞白的我爸,高兴地说:“舅舅变的。”
我爸最后一撮头发,就是那时候没的。
还有一次,我跟我哥趴在床上看电视,对着里面的外国点心咽唾沫。
“明天就能吃。”
我俩回头看,福宝正蹲在地上用粉笔头乱画。
我俩回头看,福宝正蹲在地上用粉笔头乱画。
“我梦见了,梦见咱们三个就坐在门口吃的,就在那。”
怕我们不信,她跑到门口的砖地上使劲跺了跺。
当时我跟我哥都没接茬儿,心想谁还没个梦想了。结果第二天中午,外地亲戚来了,手里提的就是那个点心。当天晚上,我们仨蹲在福宝跺的那块砖上,一人抱着一块啃。
最玄的一回要属龙哥那次。一大早福宝跑到龙哥家,哭唧唧地拦着门,死活不让他上学。问她为什么,又说不清楚,只是反复哼唧:“血,梦见你出血。”
“孩子睡迷瞪了吧?”龙哥奶奶抱着福宝,颠着小脚,一摇一晃地给她送回家。
“孩子做噩梦了,没穿鞋就跑我家去了。”
她边说边用手捂着福宝的光脚丫。
姑姑道了歉,关上门,警告福宝以后不许再胡说八道。
“是不是上学有危险?”我跟我哥讨论着福宝的梦。
“那为什么不拦我?我俩一个班,他比我这个亲哥还重要么?”我哥说这话时,神情有些落寞。
结果当天下午,龙哥抢过的小孩带着他高中的哥哥们堵在门口,直到老师发现,才给龙哥解救出来。
我们慢慢发现,福宝不是胡扯,福宝梦见的多半会发生。
但我们又陷入新的矛盾:不知道究竟是她预见了未来,还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变成了未来。这差别非常大,关乎我能否用一包旺旺雪饼,提升我的期末成绩。
在福宝吃掉我三个月的零花钱之后,我终于发现,福宝属于前者。福宝偶尔能梦见未来的碎片,但更多时候,你问她梦见什么了,她会说人参娃娃,要么,就是葫芦娃。
某天晚上,当她哭着告诉我们梦见一个大秃头,圆鼻子的小男孩流落街头时,吓得我们慌了神,赶紧分析这是哪个倒霉蛋。
最后,还是爷爷破了案:“这不三毛嘛。下午睡觉之前,她刚看的《三毛流浪记》。”
福宝的预知梦跟我妈的脾气一样,没个准儿。
五
对于福宝的预知能力,只有两个人不信,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姑。
我爸是不能信也不敢信,就像他至今不承认项链的转移跟他有任何关系。只是后来我妈再丢东西时,他总躲着福宝,像是怕她又做什么不该做的梦。
姑姑是真不信。对于福宝的种种言行,她的定义就四个字:哗众取宠。
在她眼里,福宝的梦不过是概率的小把戏。随便蒙,总有蒙上的时候。福宝的谎话,为的只是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明白家人为什么会被一个小孩子耍得团团转。
每当她撞见爷爷问福宝,有没有个老奶奶给她托梦的时候,总是很不耐烦:“人活着时候不好好的,死了倒在这儿弄些没用的。”
当然,福宝也有狂热的拥护者,比如我和我哥。
“预言家,我妹是预言家。”
我们哥俩兴奋地奔走相告。“预言家”这个词是刚从外国电影里学的,什么意思我们懒的知道,只觉得这词听上去很牛,是跟武侠小说里的轻功一样神秘厉害的绝技。
“我妹妹预言家,能知道你今晚上想干嘛。”我哥说完,掖了掖包里的“文学名著”,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我妹的嘴开过光,说你明天完,你就明天完。”同桌小人精追着我打的时候,我边跑边叫。
可谁能想到,预知梦会给福宝带来麻烦,就像谁也没想到在七十二小时之后,福宝做了一个关于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