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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欧阳钢柱想不通 > 第六章 夭折(上)

第六章 夭折(上)

    一

    怪事在大杂院接二连三地发生。

    不少人家开始丢东西。最初是不值钱的咸鱼、萝卜干,慢慢是晾晒在院子里的汗衫、毛巾,再后来,不少人家惊恐地发现,自己家储备过冬的煤球也不翼而飞。

    爷爷送福宝去幼儿园的时候,大杂院的女人们围成一个圈,同桌奶奶蒋老太太是圆的中心。

    “听听去,看有什么新鲜事。”

    爷爷和福宝大手拉小手,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走向那场灾难。

    “鬼偷的,不然怎么抓不着呢。”蒋老太三言两语点明了失窃案的真凶。她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编织了一条导火索。

    当然,她并不知道,这条导火索会在两分钟后炸向自己。

    “孤魂野鬼没人供奉,怕其他鬼笑话,趁黑天溜出来偷东西。”

    她用人心揣度着鬼,从小耳濡目染的民间传说,为她的推理添上令人信服的细节:“要我说,咱谁都别追究了,再查下去估计要出大事。”蒋老太昂着头,藐视人群,“我家也丢了,我没放心上,权当超度他们了。为了点不值钱的破玩意,得罪恶鬼,犯不上呢。”

    年纪小些的妇人脸色苍白,连连点头称是。面对未知的神秘,年老的妇人天生掌握着解释权,仿佛她们脸上每道深陷的皱纹里,都蕴藏着真理的权威。

    爷爷咂巴咂巴嘴,继续往里挤。

    蒋老太外八着小脚,呲着龅牙,唾液横飞地指点江山:“鬼神这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小时候在乡下,可是实打实的见过鬼哩。”

    她作为长者的虚荣心,跟着邻家小媳妇的大眼珠子,一起急速膨胀。

    爷爷听完摇摇头,扭身往外走,可福宝没跟上来。

    她钻进人群中,小脸冲着蒋老太,重现我爸噩梦中的一幕:“你干的。”

    转折发生的太过突兀,刚才还热气腾腾的八卦圈,一下子冷了场。人群开始骚动,妇人们面面相觑,嘁嘁喳喳的质疑从四面袭来,层层缠绕、紧紧包裹住立于台风眼的二人。

    “你胡咧咧些什么?”

    爷爷回忆起被蒋老太追着骂街的日子,见势不妙,拖着福宝就要往外逃。福宝一边跑,一边扭回头,一脸担忧:“奶奶别拿了,再拿就被抓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蒋老太的嚎哭,如暴风雨般铺天盖地。

    导火索就这样点燃,随即摧毁一切。

    二

    蒋老太的嚎啕,持续了一个下午。她的咒骂,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她无聊寂寞的晚年生活,终于拥有了一个主题,她像祥林嫂一般,逢人便哭诉自己的冤屈,顺带脚地赌咒发誓,力证自己清白。

    “我蒋淑花堂堂正正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让个小死嫚给泼了脏!要是我偷的我我现在就不得好死!老头子,你快带我走吧!我活着也是受屈啊!”

    每一次的赌咒,都以对亡夫的呼唤作为结尾。她仰天长啸的悲戚极具感染力,大杂院里每个已婚妇女不由得想起各自的伤心事,她们陪她望向空无一物的天空,一起愁眉苦脸。

    唯有她的儿媳乐开了花。这个外号小辣椒的泼辣女子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逢人便笑得阳光灿烂:“我听说欧阳家那小闺女小嘴挺灵的,说啥是啥呢。”

    她倚着煤池子,手抓一大把瓜子,边嗑边欣赏婆婆的苦情。每当婆婆流下委屈的泪水,这个粗壮结实的女子便爆发出洪亮的嘲笑。

    跟蒋老太太干瘪、枯涩的抽泣相反,她的笑声像她一样丰满、清脆,如盛夏午后两点的阳光,耀的人头晕目眩,唇舌发干。伴随着炙热的笑声,她夸张的前仰后合,高耸的胸部上下抖动。无论丈夫说多少次,她就是不习惯穿内衣,外罩里面随便套一件小汗衫了事。

    迎着蒋老太怨恨的眼神,她挑衅似地嘬嘬牙花子,厚实肉感的大嘴狠啐一口,吐出嚼的稀碎的瓜子皮。

    “不懂礼数的小杂种,早晚遭天谴!”蒋老太说这话时,眼却剜着儿媳。

    “妈哟,甭着急,但凡黑心肝的,早晚遭雷劈,就快了,你再等等。”小辣椒啃着指甲,笑得没心没肺。

    “我的老头子哟,你什么时候来接我?这日子没法过咯。”

    “妈耶,别叫唤了,真把爸叫来,你是走,还是不走?”说到这儿,她盯着蒋老太,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期待。

    三

    蒋老太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不能亲眼见着儿子怒扇儿媳一巴掌。

    事事要强的她,偏巧生了个温顺如鸡的儿子,可这软弱无能的独苗,偏巧又自由恋爱了个泼辣粗鲁的女子。

    想起自己在婆婆那里遭的那茬罪,儿媳刚过门的那几天,她也试着给过下马威,想要风水轮流转地抖抖婆婆的威风。谁知儿媳全然不吃这一套,你敢跟我甩脸子,我就直接摔饭碗,闹到最后,还得儿子夹在中间,两头道歉。夹板张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蒋老太在背后没少跟儿子诉苦,可她那傻儿子,只是眯着眼,一个劲儿地嘿嘿笑,说什么妈你多想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哼,女人还能不知道女人么!

    蒋老太自认眼光毒辣,一眼就能看透儿媳的花花肠子。她反复游说,告诉儿子女人不打不行,得给她几下子,让她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揍疼了,也就知道听话了。一听到要动手,她那在小学教语文的儿子,立马露出厌恶的表情:“打人不对,打女人更不对。”

    “放屁!自古以来汉子打媳妇天经地义!”

    “那自古以来都错了,在我这就不行。不仅我不打,我也不让我儿子打。”

    蒋老太认定儿子是读书把脑子读榆木了,多次“点拨”不成后,她决定亲自向没教养的儿媳施以惩罚。

    傍晚,俩人又因为琐事针锋相对。蒋老太瞅准时机,颠着小脚,蹦起来给了儿媳一巴掌。儿媳瞬间愣住,蒋老太心中窃喜,她知道,大局已定。

    可万万没想到的,儿媳反应过来后,居然嘶鸣一声,反手给了自己两巴掌。

    蒋老太积攒了一腔屈辱后的爆发,换回的依旧是屈辱。

    二人在院子中央厮打到半夜,直到街道居委会全员介入,这场闹剧才算终结。

    当然,蒋老太并不是无功而返,虽然实敦敦地挨了几下,不过接下来的一星期里,儿子对自己是言听计从,无论儿媳怎么妥协道歉,撒娇撒痴,他硬是白眼相向,冷面一张。

    蒋老太得意极了,在饭桌上特意往地上摔了一碗稀饭:“诶哟哟,人老不中用咯,上次往地上一摔,现在连个碗都拿不住了。”

    她偷眼望向儿媳,那女人刚要发作,被儿子一瞪,乖乖地咽下怒火,俯身收拾:“妈你别动了,我来吧,别让碎茬扎了手。”

    蒋老太开心坏了,当天晚上连喝了三碗稀饭——三碗都是儿媳给盛的。

    不过,好景不长。晚上她起夜上厕所,往沙发上顺手一摸,竟没摸到儿子。她心底一惊,房门紧闭的里屋果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小辣椒压低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蒋老太故技重施,一不小心把筷子掉到地上。

    不等儿媳咳嗽,儿子一个箭步俯身捡起,恭恭敬敬递到她手里。

    “妈,今天下班我给捎点膏药回来,手脖子老这样不行,得治。”儿子笑眯眯地说道。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完败了。

    四

    蒋老太跟儿媳的私人恩怨使得小辣椒帮福宝分担了大部分指桑骂槐的火力,然而,福宝依旧没能逃脱姑姑的惩罚。

    丑闻来的那一年,姑姑搬回了大杂院,可没再搬回爷爷家。

    她在爷爷家上面另租了一间,我和我哥还专门去参观过,这间屋成了精,跟姑姑一样不近人情。里面没有一丁点多余的东西,非要说的话,最多余的就是爷爷送的电视机。姑姑拧着眉收下,没打开过一次。

    “没劲。”我哥站在占了半面墙的书架前,撅腚瞅了半天,给出的评价就是这俩字。

    我知道他想看的是什么,是我交给教导主任的那种书。他当时还在外面包上封皮,此地无银地写上“文学名著”四个大字。

    我不觉得姑姑会有“文学名著”。

    这间屋里连福宝的痕迹都没有,怎么会有那种性情玩意呢。桌底没有卡牌,墙上没有蜡笔画,枕头底下也没有娃娃,这间屋里,能证明福宝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

    现在,姑姑要在屋子以外的地方,继续抹杀福宝的存在。她关了福宝禁闭,像我藏试卷一样,把福宝锁在暗处。

    福宝连幼儿园都不去了。早上姑姑上班之后,她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家里发呆。饿了,就踩着凳子去够暖壶,烫一碗稀饭或热一个馒头,加几根咸菜凑活了事。吃完了,再坐回到板凳上,看水泥地上的影子,一点点倾斜。

    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朋友,就是小破板凳。

    我和我哥榨干了爷爷所有的零花钱,每天放学,变着花样给福宝带零食和玩具,从窗户的栏杆缝里塞进去。等福宝吃完玩够,我们再从缝里抽回来,不留一点痕迹。

    没办法,谁让我们爱福宝呢。

    没办法,谁让我们怕姑姑呢。

    这天,我刚把辣条递进去,楼下就传来蒋老太的干嚎。果不其然,三十秒后,小辣椒的嘲讽飘入耳朵,一场大战蓄势待发。

    “老头子,你带我走吧!快带我走吧!”

    我哥和蒋老太异口同声。他得意洋洋地点点头,向我张开大手。我不情愿地递给他五毛,我原以为她今天会骂那句“有爹生没爹养的小杂种”呢,失算了。

    欧阳洋洋把五毛钱对着太阳,装模做样地看了半天。同桌小人精突如其来的咆哮,炸得他手一哆嗦。

    “别吵了,都赖福宝嘴贱,赶明儿我收拾她。”

    “这个傻蛋儿要收拾谁?”我刚起身就被福宝死死抓住。

    她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攥着我衣角,小黄脸满是悲伤。

    “哥,你别去,你会因为他夭折。”

    五

    接下来的几天,我时常会想起福宝的预言:

    我会因为同桌而夭折

    每每想起这句话,我都不由得对着同桌张永超的大脑门出神。

    “盯着我干嘛,恶不恶心!再看杀了你!”

    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么亲密无间,洋溢着一股同生共死的决绝。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毕竟我四岁时救过他的命。要不是我,这孙子早命丧火海了。

    想到这里,我莫名心安。

    要不是这孙子,我家不会着火。

    想到这里,张永超心底涌上一股杀意。

    在遥远的一九九四年,记忆中的他,还只是一个虎头虎脑、人见人爱的胖娃娃。由于过于乖巧懂事,他的奶奶蒋老太时常会忘记他的真实年纪,而委以他一些小学生才能担当的重任,比如说:看着火。

    那天傍晚,蒋老太烧开一锅热油才想起家里没有爆锅的葱花。她顺理成章地去西院好朋友王奶奶家借葱,又自然而然地坐下,开始八卦新嫁过来的小媳妇,以前到底生没生过娃。

    张永超站在厨房,死死盯住那团火。

    在他眼中,这团火跟炉子上烧奶的火一样的温顺乖巧。即便锅中劈里啪啦的炸响和火舌呼哧呼哧的喘息,已经让他隐隐不安。他仍旧乖巧地守着,仰头望着那团在头顶燃烧的橙色,想象奶奶回家后的夸奖。

    好死不死,欧阳钢柱出现在门口。

    “走,看火去。”

    他挂着鼻涕,兴奋地挥动双手。他口中的火,是小学生才有资格碰触的爆竹。

    张永超心动了,可他又有些迟疑地望了望炉灶上的火苗。

    “看火看火,大火呢。”不由分说,欧阳钢柱拽着他胳膊就向外拖。

    事实证明,欧阳钢柱是个骗子。

    他兴冲冲拖着自己走出三条街去看的,不过是几个摔在地上就能炸的小土炮。那几个三年级学生跟猴似得装模做样,摆出各种自以为炫酷的姿势,把摔炮狠狠扔在地上,后者则有气无力,十分敷衍地“叭”一下。

    张永超觉得无聊极了,他气呼呼地甩着小胖手往家走,欧阳钢柱也蔫蔫地跟在后面。

    当他走到家门时,他见识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火。

    站在奔走的人群间,他害怕极了,嚎啕成为恐惧唯一的宣泄。

    “哭个屁!”欧阳钢柱的眼睛迎着火柱泛着光,“快救火啊!”说完他褪下裤子,瞄准大火,一脸神圣地撒尿。

    那场大火烧尽了张永超家原本丰厚的家底,也烧光了爷爷留下的所有印记。

    说起爷爷,张永超心底一阵抽痛。

    爷爷走后,他发誓要照顾好奶奶,可欧阳家的福宝却仗着什么狗屁梦泼奶奶脏水,害奶奶天天跟妈妈吵架,吵输了又偷偷抹眼泪,眼看爷爷的忌日就到了,自己……

    他突然间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