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星期后,福宝终于重获自由。最初的几天,一切相安无事,就连蒋老太的骂街,用词也日渐温和。就在我以为闹剧即将收场的时候,噩耗却飞奔而来。
“快…快…快去!”龙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人精张…张…张永超…拽着你妹妹…往煤场走了!”
我脑子登时就炸了。
小人精爷爷生前是煤场工人,兢兢业业奉献了一辈子青春,在临退休前四天,把命也奉献了出去。煤场是他丧命之地,小人精为什么要在忌日这天把福宝拽去那里,背后的恶毒不言而喻。
“哥你别去。”我忽然想起福宝的警告,“你会因为他夭折。”
她悲伤的脸庞在我面前浮现,我霎时收住脚步。
你会因为他夭折。你会因为他夭折。你会因为他夭折。
福宝的预言从未落空。
我又看见那个瘦小的背影,在六月雾蒙蒙的雨中,蹩脚地舞蹈。干瘪的两条腿,在薄纱裙底下,哆哆嗦嗦地打颤。我看见观众哄堂大笑,看见我哥跑掉的鞋,看见自己畏手畏脚,躲在后面。
我想起福宝在我打嗝不止的时候,曾骄傲地向我炫耀,她不仅能憋住嗝,还能憋住咳嗽,因为姑姑喜欢清净,不喜欢被打扰。这我是相信的,毕竟福宝总是活得小心翼翼,就连抽泣,也是悄无声息。
我想起大杂院的孩子,有时会指着她的鼻子骂,骂她有爹生没爹养,骂她是来路不明的小杂种,福宝嘴笨,从来都骂不赢,最后只会背过身去,黄黄的小爪子,不住地抹眼睛。
有时候,挂着两串鼻涕的福宝,会羡慕地看着幼儿园别的小孩手里的玩具。那些家长上下打量一眼,拖着孩子,快步远离。她傻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
福宝总是孤单一人,孤单的长大,孤单的哭泣,孤单的承受羞辱,孤单的忍受孤单。
“你会因为他夭折。”
说这话时,她的小黄脸挤在栏杆里,眼中闪着悲凉。
“你快去告诉我哥,”我看着龙哥,“就说小人精要动手了。”
说完,我飞身向煤场奔去。
二
跑到废弃煤场的时候,天色已然变暗。我捂着岔气的肚子,两条腿汗津津地抖个不停。身上的汗被晚风吹透,紧箍在后背,冰凉又刺挠。
厂子早已倒闭,员工四散,机器闲置,就连看门的黄狗也不知去处。我钻过墙上的狗洞,轻而易举深入院内。
果然在这里。我循着声响慢慢前进。
可眼前的场景,却出乎我意料。
小人精正蹲在地上,满脸堆笑,对面是我亲爱的妹妹,毫发无伤。
“你好好看看,说不定今晚就梦见他了。”小人精手里,擎着张小纸片,声音有些颤抖:“他就在这,你试试吧,肯定有什么,他肯定留下什么话给我了。”
“能梦见什么,我也说不准。”
“你再看看照片,以前真没梦见过么?”小人精梗着脖子,“你不是有天眼么…你能不能…把他叫出来?求求你…求求你试试,就一眼…我就看他一眼……”
福宝摇摇头,小手绞着衣角。
那一刻,小人精又变回了那个面对大火,惊恐无助的孩子。他不再言语,低垂下脑袋,久久望着手里的旧照片。
同样的场景,在我家无数次上演。爷爷总是攥着奶奶的照片,问福宝有没有梦见。福宝摇摇头,垂下脑袋。爷爷叹口气,头垂得更低。
“怎么连句话都不给捎呢?”
爷爷像是问奶奶,也像是问自己。
小人精为什么那么想见他爷爷,我不知道,就像我想不通我的爷爷,到底在等奶奶捎来哪句话。
我只知道,在每个福宝无法梦见的夜晚,爷爷就戴着老花镜,对着奶奶的照片,坐在厨房昏暗的灯下,一看一宿。
奶奶过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间小屋子有热气的,只剩下爷爷和炉子。怕老头孤单,我和我哥也住了进来。哥哥睡吊铺,我跟爷爷挤一张床。
那张床,常在半夜变得空空荡荡。
我熟悉的爷爷,在夜色中变得陌生。
神话故事里,妖怪会在深夜吐出内丹,而现实生活中,我的爷爷,在黑暗中吐出悲伤。
那张瘦长的老脸,不再有白天的笑容。揭下了爷爷的面具,他重新委屈回一个孩子。月光如水,他静静地浆洗大半辈子的伤心事。
我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爷爷在月光下叹息,在马扎上枯坐,我想起身安抚,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爷爷的悲伤是一片汪洋,我的安慰只是一片纤弱的雪花,还没进入,就化了。
如果可以,我好想替福宝做那个关于奶奶的梦。我好想告诉爷爷,他一直在等的那个答案。可我没那个本事,我的梦里只有欧阳洋洋狰狞的大脸和奥特曼。
在每个爷爷无眠的夜晚,我只能装睡。等到他把悲伤吞回,重新戴上爷爷的面具,那时候,就会有一双手,悄悄地抚上来,替我重新掖好被角。
只是这双大手湿漉漉的,好像沾上了月光的温度,冰凉入骨。
我悄悄往回退,不愿打搅小人精的绝望,就像我不敢参与爷爷的悲怆。
希望今晚的梦中,小人精可以梦见他爷爷,自己亲耳听到爷爷的嘱托。
我正一步步往回挪,忽然,头顶传来一声怒喝:
“哪个不要命的敢动我妹!受死吧!”
铁塔般的欧阳洋洋,立在煤山之上。
一道黑影闪过,我哥的飞腿绝技,从天而降。
三
张永超睁开眼,被欧阳洋洋蹬过的鼻梁,仍然有些酸痛。
他躺在厨房的热炕上,望着天窗出神。不用听石英钟,看天色判断时间,这是他熟能生巧的绝技。此刻光线熹微,太阳还未完全升起。
他眨眨眼,忽地坐起身来,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他看见了爷爷,没错,爷爷。爷爷正站在空中,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奶奶说得对,人死之后,所有病痛和残疾都会消失,灵魂会以他们最为完美的姿态存留。爷爷看上去完整无缺,甚至更年轻,更精神,只不过是黑白的,跟照片上一摸一样。
他从小是在爷爷的膝盖上长大。受欺负了,爷爷出头。受委屈了,爷爷擦泪。买不起的玩具,爷爷会给做一个。想要吃的零食,爷爷会偷着塞给他。
爷爷拉着他的手去幼儿园,他们约定好,只要今天他忍住不哭鼻子,爷爷就给他买想要的变形金刚。
这一整天,他都在拼命忍耐。想爷爷了,不哭。字写得不好看,不哭。午饭是他最讨厌的白菜,也不哭,甚至被小朋友推到地上,他也咬牙忍了,没有哭。
因为跟爷爷约好了,爷爷会第一个来接他,带他去买变形金刚。
然而,那天下午,爷爷却没有出现。
爷爷,再也没有出现。
大人说怕吓到年幼的他,抢救和追悼会都没让他去。就这样,他错过了最后的道别。再见面,爷爷只是一张薄薄的纸。
等他弄明白什么是死的时候,爷爷已经死了。
生性怕鬼的他,第一次期望世间有鬼。
他怕鬼,但他不怕爷爷。
爷爷,求你回来看看我吧,哪怕你变成了鬼。我不会吓得跑,我会奔向你,我会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你。回来吧,求你,哪怕是让我们好好地道一个别,求你了。
然而,这么多年来,爷爷从未听见他的呼唤。
可是,今天爷爷回来了,爷爷听见了他的祈祷。他就知道,那么疼爱他的爷爷不忍心看他心愿落空。
爷爷就在悬在天窗外,爷爷在对着他笑,那么亲切,那么熟悉,那么温暖。他怕阳气冲散了爷爷,迟迟不敢上前,虽然没有想象中的拥抱,但有了像样的道别,他已然满足。
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天,天空澄明,黄昏的夕阳,洒满走廊。
所有小朋友都被接回家了,他孤零零地,站在愈发昏暗的教室。就在泪水即将滚落的那一刻,爷爷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
“走,我们去买变形金刚。”
张永超紧紧地闭上眼,豆大的泪珠滚落。
爷爷,我一直都很乖。
爷爷,我想你。
爷爷,再见了,爷爷。
四
我蹲在房顶,静静看着同桌痛哭。
我寻思等他哭够了,舍得起床了,就把贴在天窗上的照片揭下来。为了放大这张老照片,我可是连下周的零花钱都搭进去了,这孙子欠我个大人情。
不过,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心里难免也跟着发酸。
我记得,奶奶走后的第一晚,菜上齐了,爷爷没有动筷。他茫然地望了一圈,从大爷看到我爸,从大娘看到我妈,又看了眼姑姑,迟疑地问:“今天谁送饭?你们都在这,你妈怎么吃?”
众人默然,我爸又抽抽嗒嗒哭了起来,爷爷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哭什么,吃吧,一会就凉了……”他一手端碗,一手夹着盘子里的一块姜,夹了四下,都没有夹起来。
筷子颤抖,爷爷的脸消失在碗后。
同桌终于起身撒尿去了,趁此机会,我赶忙撕下照片。
了却一桩心事,我也是心情大好,不由得舒展身体,站在他家厨房顶上,登高望远。
清晨的空气有些泛冷,我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看金色的朝阳,从隔壁院的高墙后,缓缓升起。
忽然,我的身体僵住。
与此同时,站在我家煤池子,正向外偷煤球的蒋老太,也僵住了。
我俩四目相对,呆若木鸡。
她瞪着我手里,亡夫的黑白照片。
我望着她怀里,我家的两摞煤球。
那一瞬间,说不上谁更尴尬。
精神恍惚间,我重心失控,脚下一滑,摔向地面,随即失去了意识。
谢天谢地。
五
今天,是我请假的第三天。
贴膏药的地方有些刺挠,可我妈说必须得继续敷,毕竟我上床、下床仍需要人搀扶,不然一使劲,腰就疼得难以忍受。好在我一直跟爷爷睡在厨房的单人床上,不用像我哥一样,每天得往吊铺上爬。
小人精来探过病,我俩比赛瞪着地面,说话时谁都不看谁。
“别想装病逃课。”
每天他都会准时把笔记和作业送来,当然了,记作业本里偶尔会夹着张我最想要的英雄卡牌。
听说她奶奶也病了,一连好几天都没出门,整天躺在床上哼唧。医生看不出什么毛病,蒋老太自己说是中了邪,得找个神婆驱一驱。
“我没敢声张,其实前阵子就不对头,感觉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手脚也不听使唤,干了什么,也不知道。”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这天,福宝也带着幼儿园发的点心来看过我。
“我说了,你会因为他摔到腰。”
“啊?”我吞下蜜三刀,反应了一会,笑出声来。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福宝的预言。
原来不是夭折,是腰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