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到混混,你脑海中,蹦出了谁的脸?
是躲在学校后门,热衷于抢劫落单学生的中学团伙?是在厕所吞云吐雾的跋扈太妹?还是那个混迹网吧,沉迷网恋的辍学同桌?
不管你想起了谁,你本能地,锁定了一张脸。在不可预知的某一天,当你在广播里听见,或在书籍上看见暴力、霸凌、堕落这些词时,你灵魂一颤,惊觉那张消失已久的脸,突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提到混混,就会想起他。描述起她时,嘴边寻到的第一个词,就是混混。
仿佛他或者她,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生来就是一个混混。
生来只是一个混混。
我听到“混混”这个词,就会想起龙哥。
那个努力学习打架、旷课、满不在乎的龙哥,那个把成为“古惑仔”,作为人生奋斗目标的男孩。
二
“赶紧的,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我哥抱着福宝一路狂奔,我捧着一大把瓜子,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时不时还得停下脚步,蹲下捡拾几颗掉落的瓜子。
“别捡了别捡了,再慢就来不及了。”
最终,还是来不及了。
等我们仨赶到的时候,第一排绝佳的观影位置已经被别院的小孩占满,我们只得退居二线。
我哥让福宝骑在他脖子上。
“看的见么?”
福宝点点头,我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她的小手里。
“边看边吃。”
福宝笑了,和着鼻涕,嗑起咸滋滋的瓜子。每吃三颗,就弯腰往欧阳洋洋嘴里塞一颗。
围观龙哥挨揍,是大杂院孩子们最喜欢的文娱活动。
不同于其他家庭的临时起意和就地取材,龙哥的挨揍,是极具仪式感的。
他奶奶先像赶鸡一样,用扫帚把他赶到床中间,再手脚麻利地,把床单四个角系在一起。这样一来,龙哥就变成了瓮中的鳖,包子的馅,插翅难逃。随后,老太太操着擀面杖,擂战鼓一般,锤着这个大肉团,而龙哥也只能滚来滚去,嗷嚎着认错。
他家临街住,卧室的窗户,刚好朝向人来人往的马路,恰似精心布置的舞台。
久而久之,每当龙哥要挨揍,整条老街各大院子的孩子们,便喜气洋洋地奔走相告,谁都不愿错过这有血有肉、跌宕起伏的家庭武打动作片。
考不好要挨揍,欺负人要挨揍,打群架要挨揍。
感谢龙哥奶奶严格的家教,同样感谢龙哥的屡揍屡犯、记吃不记打,他挨揍的频率稳定在一月一次,着实为我们枯燥无味的生活,洒下一把糖。
三
人人都知道,龙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颠着小脚的奶奶。
其实,老太太能站立起来,本身就是一个医学奇迹。虾米般弯曲干瘪的躯干,全靠两只小金莲支撑,颤颤巍巍,无风自抖,好像随时会倒下。
可这么多年来,她却从未倒下。
老太太就这样颠着一双颤巍巍的小脚,颤巍巍地在菜市场杀价,颤巍巍地在天井里晾衣裳,颤巍巍地劈开家长会涌动的人潮,挤到老师跟前,大声问:
“为什么我孙子成绩这么差?”
她大声是因为耳背,洪亮的嗓门,是对衰老的无奈妥协,绝无半丝恶意。
她怎么会有恶意呢,她是我见过最慈祥、最可爱的老太太了。
见到街坊,老远就用大嗓门招呼,声音早早迎到跟前,人却被小脚拖着,慢悠悠地往前挪。要是遇见大杂院的毛孩子,还会颤巍巍地从小手绢里,掏出几块半化的冰糖。
“吃吧,吃吧。”
她边说边比划,爽朗地展露着空荡荡的牙床。
她洋溢着热情和体面,把贫穷与落魄跟不如意的人生一起,紧锁在家中。
我妈无数次地嘱咐我,老太太独自拉扯孙子不容易,别老死乞白咧不要脸的去蹭吃蹭喝。
在年幼的我眼中,贫苦是漆黑压抑的,是电视里三毛的脏脸蛋,是小白菜哭得红肿的双眼,是面黄肌瘦,是嘴角向下,是卑怯得恨不得贴着墙根走。可老太太,是慈祥的皱纹,是朴素干净的衣裳,是太阳味道的被褥,和一屋子的得其利是香。
龙哥有多不要脸,他奶奶就有多要好。
每天四五点钟,老太太就摸黑儿起了床。毛巾抹完脸,就开始用残缺的木梳子,蘸着洗脸水,把稀疏的白发抿地整整齐齐。总有几根跟龙哥一样阳奉阴违的,仗着老太太眼神不好,偷偷摸摸地从发卡间哧愣出来。
捯饬好自己后,老太太照例准备着早饭:鸡蛋牛奶给孙子,昨夜的剩菜,给自己和院里的流浪猫。
她给予龙哥所有的宽容,也给予他,同等重量的严苛。
第一次看到老太太揍龙哥,我切身体会到,何为老当益壮。
龙哥哭,她也跟着抹眼泪,可手上的力度,丝毫没有放水。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个成语叫恨铁不成钢。我只知道扫帚把一下下抽在龙哥的肉屁股上,过瘾极了。
这一下是替我报仇,那一下是罚你偷东西,接下来是警告你不要作弊。每一下都事出有因,每一下都充斥着伸张正义的快乐。哼,不是不报,只是你奶奶未到。
今天的好戏,并没有按照往常的套路发展。
老太太才抽了两下,就住了手,幽幽叹口气:“等你爸回来收拾你。”
四
我从来没见过龙哥的父母。
也许我见过,只是后来忘了。
他们就像前年冬天,玻璃窗上的霜花一样,短暂的存在过,太阳出来的一瞬,便消失无踪,没留下一丝痕迹。
他们不是日日可见的寻常,是偶尔出现的恩赐。
但我经常听龙哥谈论他的父母。
他说他妈妈年轻时多么的漂亮,追她的人,从厂门口排到家门口。他说他爸爸多么的精明能干,在遥远的南方,买了一套大房子,家里居然有两台彩色大电视。在我们对着美食节目流口水时,他得意洋洋地说,这不算什么,他爸在饭局上,吃过更牛的大龙虾。在小人精张永超展示自己的新毛衣时,他不屑地指出,他妈的手艺比这巧上一千倍。
我们从来没见过,他爸的大彩电。也没见过,他妈织地好毛衣。
他也从来没说过,他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他了。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任何问题,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在无数个临睡前的夜晚,龙哥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拨开记忆的迷雾,死命回忆年幼时的点点滴滴,努力想要为自己被抛弃的命运,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人们常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被遗弃,一定是他做错了什么。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爸爸对我非打即骂?为什么妈妈对我的哭闹视而不见?为什么他们谁都不想要我?我小时候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啊,我会乐于助人,我有几次还拾金不昧,就算我有时候会犯错误,我也都听老师的话,好好地去改。可为什么,爸妈带我吃完肯德基之后,就都不见了呢?
是不是我闹着要吃那么贵的西餐,惹爸妈不高兴了?
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顽劣得不可救药的孩子,也不愿折损心中父母神圣的形象。他们那么完美,那么优秀,那么美好,他们不要他,一定是他做错了什么。
即使现在他不明白,总有天他会懂得。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在大人的世界,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大人也不想要答案。
他们似乎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碌,尽管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五
龙哥贫乏的词汇,难以形容此刻微妙的心情。
日思夜想的爸爸,突然出现在自己对面,穿着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见过的毛呢大衣,在这昏暗的小房间里,高贵又拘谨。
爸爸旁边的年轻女人漂亮极了,白净纤细,圆圆的脸盘上,两颗圆圆的黑眼睛,笑起来有俩圆圆的酒窝。虽然她从进门起,还没对他笑过。
龙哥爱妈妈,所以年轻女人在他眼中,只是可以跟妈妈并肩的美丽。可即使龙哥爱妈妈,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年轻柔美得多。小小年纪的他都能看出来的差距,他爸肯定一眼就看的分明。
“我就喜欢她贤惠懂事。”提起再婚原因,爸爸只是这么一笔带过。
年轻女人旁边,乖巧坐着一个缩小版的娃娃。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女人的圆脸盘,爸爸的大眼睛,不知道像谁的小嘟嘴。
龙哥愣愣盯着对面的男孩,看着那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小肉脸。女人把菜夹进男孩嘴里,爸爸宠溺地抚摸他头顶。龙哥好像穿越了时空,远远望见了当年的自己,只是他知道,妈妈从没给他夹过菜,爸爸也只会用巴掌,扇他的后脑勺。
不,温馨也是有过的。
在那五年前的最后一餐饭,妈妈把大大的汉堡塞进他手里,催促他快吃,爸爸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温存,只是将要抚摸他的手刚刚抬起,就被妈妈的几句话怼了回去。
他是和着眼泪吃完那顿饭的。
香喷喷的鸡肉让他快乐,可爸爸妈妈的争吵让他难过,他哭哭笑笑地吞咽,努力咀嚼着温暖与残忍。
“自己认识回家路吧?”
为了不让爸爸生气,他在十一月的风里拼命点头。爸爸踩灭烟蒂,头也不回地走了。
“以后好好听奶奶的话。”
他很想问妈妈提着大包要去哪里,可他看了看妈妈脸上的泪痕,决定不再让她伤心。
在故事的最后,他们仍旧会和好,就像过去无数次歇斯底里后的结局一样。他们就这样背对背,走啊走,一直走到心里的怨气撒尽了,就会回头往回走。他们终将回家,而他只需要乖巧地站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他并没在意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也没有发现冷战时间越拉越长,他只知道,爸爸妈妈一定会回家。或早或晚,他们终会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刻,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小小的他眼睁睁地望着爸爸妈妈消失在人群中,没有害怕,也没有怀疑,他只是朝着虚无的空气,挥了挥手。
“爸爸再见,妈妈再见。”
记得早点回家。
六
“回来吧,龙龙长大也需要人看着,我老了,不中用了。”
奶奶的大嗓门,把他拉回现实。
“铺子那边现在走不开人,过两年稳下来,我们就回大都发展。”
他忽然发现,爸爸的家乡话有些走味,沾染上某种他不熟悉的远方气息。对面散发着同种气息的女人,正柔声细气地哄着小男孩吃菜。无论女人夹起什么,男孩都拨浪鼓似的摇晃着脑袋。
“挑食不长个,变成豆芽菜。”龙哥钳了一大筷他讨厌的白菜,赌气似地塞进嘴里,“我从来不挑食。”
女人抬头看他,漆黑的眸宛若无星的冬夜。她低头望向男孩时,眼神才慢慢回温。
“乖,吃一口,吃菜菜,长大大。”
“不,不吃!”
小男孩扭动着,哼哼唧唧地假哭。
“我不哭,男子汉从来不哭!”龙哥得意洋洋地炫耀,可大人们围着小娃娃,惊慌失措地安抚,似乎没人听见他的话。他提高了嗓门,再次骄傲地宣布:“我从来不哭,他们那么多人打我一个,按在地上揍,我都没哭!”
他谄媚地望向爸爸,爸爸没有看他。
“宝儿是乖孩子,”女人轻轻拍着男孩,对着那张小脸蛋儿喃喃自语,“我们以后好好念书,不打架,野孩子才打架呢,对不对啊?”
“我…我也上学…”龙哥一下子涨红了脸,“我还会背九九乘法表呢,他会么?他不会,他什么都不会,吃饭都得别人喂!”
小男孩哭得更大声了。
“你跟小孩较什么劲,这么多年,没点长进!”
这是重逢后,爸爸跟他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