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给朕跪下!”
今天,本该轮到我当皇帝,然而我哥用暴力,胁迫我退位让贤。此刻,这个二傻子正站在大院楼梯上,一脸得意地举行登基大典。
“跪下,磕头。”
他大手一挥,号令着想象中的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现实中的“天下”,就仨人:殿前侍卫小人精、大内总管我,以及乱臣贼子龙哥。我和小人精歪歪扭扭地跪着,呼声参差不齐。一共就仨下属,有一个还杵在那走神,欧阳洋洋怒从心头起,指着龙哥咆哮:“来人呐,给我拿下这个狗贼!”
我和小人精扑上去,一左一右,扭住龙哥两条胳膊。
“朕今天就让你看看……”
我哥忽然瞥见什么,后半句威胁,就像挑食时大娘不让他吐出来的菜,硬生生又给咽了回去。我循着他目光,往龙哥身后瞧,刚一看清,立马松开他胳膊。小人精擦了擦眼镜,看看龙哥,又扭头看看我哥,一时间没想好,到底该不该撒手。
“怎么不玩了?被我男儿本色征服了?”龙哥穿着开胶的球鞋,模仿李小龙前后跳步,“阿达,狗皇帝,受死吧。”
我哥走过去,按住他上蹿下跳的肩,把那颗倔强的大头,强行往后掰。这下,龙哥也看见了。他瞬间闭上嘴,红着脸呆立在原地。
后妈带来的小男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站在那的。
我们压着龙哥跪的时候?还是我们叫他狗贼的时候?
男孩的小短腿藏在鼓鼓囊囊的面包服里,胖乎乎的小手,攥着半个桃酥,边吃边好奇地望着我们四个。
龙哥冻得通红的脏手抹了把鼻涕,无助地望向我哥,我哥望向我,我望向小人精,小人精又望向龙哥。
我们在男孩甜滋滋地咀嚼中,无声地望了四五个来回,直到男孩吃完最后一口,脆生生地问:“哥哥,能带我玩吗?”
他歪歪扭扭地走过来,伸手抓住龙哥油腻的衣袖。
“你…你…叫我什么?”
“哥哥。”乌溜溜的黑眼睛,直直地望向龙哥,男孩幸运的继承了妈妈的酒窝。他身子一扭一扭,腼腆地冲着我们笑:“哥哥,带我玩吧。”
龙哥像是看见了外星人,躬下腰,伸出根指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试探,一直往前,直到手指碰到男孩的脸,轻轻拂去他嘴角的残渣。小脸蛋比想象中得还要柔软。
龙哥深吸一口气,慢慢立起身,环视我们,神情庄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新皇帝跪下。”
二
小皇帝左手华华丹,右手泡泡糖,兜里还装着无花果丝,坐在我和小人精双手环成的人肉轿子上,威风凛凛,在儿童公园里一圈圈地逛游。殿前侍卫欧阳洋洋和龙哥抬头挺胸,大步流星,护在皇帝左右。
“骑大象,我要骑大象。”
小皇帝屁股上下耸动,一手指着公园用来拍照的毛绒大象,一手大力拍着我脑壳。
龙哥面露窘色,手在裤兜里捣鼓了半天,掏出张皱巴巴的五毛。我哥一撇嘴,大手一挥,从我裤兜里,摸出一把钢镚。
小皇帝不走了,抱着树干跺脚撒泼,龙哥傻站在一旁,一个劲地用手挠头。我和我哥一左一右,开始做小人精的思想工作。
“老师说了,助人为乐。”
小人精死死护住钱包,“他是乐了,我乐不出来。”
“你学学雷锋,学学我,我可都拿出来了。”
“欧阳钢柱闭嘴吧你,撑死给了六毛,我这十块钱呢。”他拍开我手,“又不是我弟弟,凭什么我出钱?”
我哥低下国字脸,语重心长,只是暗中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你说,龙哥是不是咱兄弟吧?”
“这……”小人精眉头拧成麻花,迟疑半天,一跺脚,抽出张崭新的五元纸币。
“仗义。”我哥竖起大拇指。
我眨巴眨巴眼,蹭到小人精眼前:“你说咱俩邻居兼同桌的,其实我也想……”
“滚蛋。”
这次,小人精没有迟疑,回答得干脆利索。
三
我们榨干了小人精最后一分,小皇帝仍然意犹未尽。
“骑大象,我还要骑大象。”他瞪着不远处骑在大象上拍照的小女孩,满怀嫉妒地哼唧。
“皇上,臣真没钱了,你别骑大象了,你骑我吧,我不要钱。”龙哥不由分说地驮起弟弟,沿着公园小径一路小跑,边跑边学马叫。小皇帝抗议了两下就闭了嘴,在上下颠簸的飞驰中,咯咯笑个不停。
“大马,驾,大马快跑。”
天色渐渐昏暗,小卖店依次亮起招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投映着各色温暖。龙哥驮着弟弟气喘吁吁跑在前,我和我哥架着“财尽人亡”的小人精,气喘吁吁跟在后。
“停,大马,停。”
“大马,别停,停了又得花钱!跑!快跑!”
我们三人发现不对,同时惊呼。可龙哥平时脑子就不够使,更别提筋疲力尽的现在了。男孩像拉缰绳一样扯住他头发,两手一使劲,他就真温顺地住了脚。
男孩盯着玩具摊,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嘴巴大张,呼呼向外喷着热气。会眨眼的洋娃娃,带遥控的小汽车,能唱歌的毛绒玩具,还有威风凛凛的仿真恐龙。
每样都闪着人民币的光辉,警告着我等穷孩子,有多远滚多远。
“哥哥,我要那个大龙。”
好眼力,一指就指了个最贵的。
龙哥看看标价,看看我们,结结巴巴:“其实哥哥——”
“是个穷光蛋。”
四个瘦长的人影从黑暗中浮现,越走越近,在路灯下显出真容。
对面是另一条街上翻版的我们,同样的年轻气盛,同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同样的撒起野来,无法无天。那两个又高又壮的,跟我哥他们同级不同校。那俩瘦小的,跟我和小人精同校不同班。
恩怨始于去年的一场足球。刚开始,两队人笑嘻嘻地讲“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踢着踢着,足球变武术。到了下半场,已经没人管球在哪,一心只想把对方脑袋压在屁股底下,确实也算贯彻了比赛第二的原则。
我们从下午混战到傍晚,围观起哄的小屁孩,都看累回家了。夕阳西下,实在是分不清敌我,才依依不舍地撒开手,松开嘴,捡回鞋。
双方放过狠话,以后见一次揍一次。自己打不动了,就让儿子打。儿子打不动了,就让孙子打。子子孙孙打下去,就此拉开愚公移山似的百年约架篇章。
此刻,对方活动筋骨,步步紧逼。我系紧鞋带,我哥拉高裤腰,小人精寻找逃跑机会,大家不约而同地,做着战前准备。
只有龙哥愣在那,看了看弟弟,吸了吸鼻涕。
“改天吧。”
对面猛然停住,一个趔趄。
“今天不方便。”龙哥挠挠头,又指指弟弟。
对面的头头是个高个子男孩,发育的比我哥还早。他低头看看龙哥,转身跟同伴小声商量,过了十几秒,才用沙哑嗓音回道:“行,有缘再打。”
大摇大摆的四人,大摇大摆地往回走。
眼见着干戈平息,小人精从我们身后猛窜出来,一脚踹飞一块石头,虚张声势地叫嚣:“有种回来,老子打得你们六亲不认!”
好死不死,石头狠狠砸在头头的后脑勺上。他捂住脑袋,半蹲在地上,发出兽类的嘶鸣:“你们使诈!偷袭!”
“护驾!护驾!有刺客!护驾!”
说时迟那时快,小人精抱起小皇帝撒腿就跑,徒留懵了的我们跟怒气冲冲的敌人三对四决斗。
我哥决定弃我保他,直奔向两个一年级小孩,把我留给熊一样壮的平头男。
可他算盘打错了,对方俩小的蚊子一样左右夹击,揍得他天旋地转,不得要领。好不容易薅住一个,小孩惨兮兮地哀嚎:“欧阳洋洋打小孩,不要脸。”另一个就趁机踹他屁股。我哥困于道德高地,被揍得眼神迷离。
“钢柱,你在哪?你哥要被打死了。”
我闻声扔下平头男,加速、起跳、飞扑进欧阳洋洋怀里,我哥则默契地箍紧我腰,抡起我,疯狂转圈:“欧阳兄弟合体。”
最惨的实属龙哥,只有他,自始至终在挨揍。
他被对方头头死死压在身下,一手掐脖,一手挥拳,毫无反击之力。
“让你偷袭,让你偷袭!我生平最恨人偷偷摸摸!”
可怜的龙哥,连自我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混乱成一团,哭爹喊娘,闭眼挥拳,直到小皇帝的哭声炸响。所有人渐渐停了手,小皇帝声嘶力竭的嚎啕,在公园上空打着旋儿飙升。
不知谁扔偏的石头,擦着他手背过去,吓得他嚎哭不止。
“不是我,我抱着钢柱,根本就没扔石头。”
“也不是我,我忙着揍他,”对面头头冲龙哥点个头,“咱俩可以相互做证。”
“对,也不是我,我忙着挨揍呢。”龙哥摸了把鼻血。
“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小人精摁着在他怀里打挺哭的男孩,“快想办法,他回去告状怎么办?”
我们围成一圈,望着打滚儿哭的小孩,抓耳挠腮。
“怎么才能让他闭嘴?”
“办法也不是没有,”小人精灵光一闪,朝玩具摊一努嘴,“看见那个恐龙了么?你们凑钱买给他,别算我,我可是一分都没有了。”
四
“妈妈担心死了,你跑哪儿去了?”女人把男孩揽进怀里,仔细检查,“手上怎么有血?疼吧?给妈妈看看,伤在哪了?”她轻轻搓,慢慢揉,红着眼眶,声音发抖。
龙哥没解释男孩手上的血是自己的,是抱他回来时,不小心沾上去的。他贪婪地看着女人心疼的表情,这是爱子心切的母亲才会有的表情,他从未享受过的表情。
“哥哥带我出去玩,”男孩像颗弹力球一样上下雀跃,因亢奋而变成了大嗓门。“哥哥带我打架。”
“不许打架,坏孩子才打架。”女人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老公,你不管?”
龙哥突然收起看戏的心情,一脸惶恐地在屋里寻找。
他先前竟忘记了爸爸的存在,只是毫不在乎地敷衍着被误解的局面,熟稔地收拾着烂摊子。爸爸的加入,让故事的走向有了几分未知。此刻,他畏惧中掺杂着一丝期待,这陌生的紧张感,让他有点窒息。
爸爸的脸色是十二月的荒原,阴沉,压抑,静默中孕育着毁灭的残暴。
他一步步踱来,巴掌毫无征兆地扬起。
“啪。”
龙哥踉跄了几步,诧异地感慨成年人力量居然如此之大。
“你自己怎么混蛋是你的事,不要拉着弟弟不学好!”
爸爸的手再次扬起之前,奶奶拿着扫帚冲了上来,横在父子之间。
“快跟你爸说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快啊。”
龙哥低着头,没有躲闪,也没有求饶。奶奶颤巍巍地抽打,赋予他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那只他们凑钱高价买回的霸王龙,被遗忘在水泥地上,灰头土脸,早已退去王者风范,退成一只廉价的塑料玩具。
那只他们凑钱高价买回的霸王龙,被遗忘在水泥地上,灰头土脸,早已退去王者风范,退成一只廉价的塑料玩具。
“你真他妈给我丢人,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生下你这么个丧门星。”爸爸指着他咒骂,眼白也变得通红,“这么爱打架,怎么不被打死在外面,还回来干什么!”
不是,不是我要打,今天我不想打架。龙哥视线四处寻找,弟弟,你替我说句公道话,我真的没主动惹事,我一直在保护你啊。
“妈妈,手痛,吹吹。”男孩背对着他,头缩在母亲怀里,哭得一抖一抖。
“老公,你看咱儿子吓得。”
“你就是个小流氓,早晚被枪毙!”
“龙龙,赶紧认错。”
房间噪音肆虐,各色的声音,参差的嗓门,语言毒箭般穿梭,龙哥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沉入水底一般,耳畔是咕噜咕噜的静寂,只有一句话,在心中无数次循环。
就像五年来的每一天,这句话,不断地审问着他:
“自己认识回家路吧?”
自己认识回家路吧?自己认识回家路吧?自己认识回家路吧?
我始终记得。
爸爸,是你忘了,回家的路。
龙哥那颗五年都没掉下来的泪珠,一下子断了线。
五
在成为龙哥之前,男孩还有一个更普通的名字:王金龙。
金光灿灿的金,望子成龙的龙。
“我长大,要成为一名科学家,报效祖国。”
那一年,一年级的王金龙,站在教室前面,理直气壮地,向全班宣布了这个伟大的梦想。老师带头鼓掌,在同学雷鸣般的掌声中,他扭捏起来,羞涩地把脸藏在作文本后面。
原来,不是每个混混,生来只想成为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