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欧阳福宝被狗咬了。
三天后,带着我前去复仇的欧阳洋洋也被咬了。
我当然没被咬,我没我哥那么蠢。我只不过在逃命过程中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啃泥罢了。
但是,面对欧阳家的全军覆灭,我沉默寡言的大爷欧阳建,着急跳了墙。一袋扎啤下肚,他瞪着猩红的醉眼,借着酒劲,吼出那句祸根:
“畜生,早晚宰了它。”
我沉浸在失败的悲痛之中,一时间竟搞不清大爷要宰的畜生,指的是我哥还是那条狗。
应该不是狗吧,毕竟这狗猛如虎。
没人知道这条膘肥体壮的狗是何时来到老街的。
等人们注意到它时,它俨然已成为这里的一霸。
这条姜黄色的土狗暴力驱逐了目光所及的所有同性,并用武力征服了整条街的公狗。生崽后,它的凶残变本加厉,常年呲着尖牙徘徊在各大路口,就连最为吝啬的妇人遇见它,也不得不撕下一条肥美的鸡腿作为贡品,以求平安通过。
人人抱怨,可人人都没有办法。不用说接近了,就连跟它对视都会招致杀身之祸。
如果说世间有什么是全然公平的话,那这条疯狗确实算一条,毕竟它是逮着谁咬谁的。
所以酒桌上的每个人都把大爷的怒吼当做一句牛皮,嘻嘻哈哈应和两下也就过去了。
可后面发生的一切却告诉我们,这不是一句大话,这是战书。
二
与小人精同时跑过来的,还有那桩惨无人道的丑闻。
“我对天发誓,亲眼目睹,哎哟妈呀。”
他亢奋地奔走相告,手舞足蹈地四处炫耀,逢人就说,每说必演。
慢慢的,故事越来越长,细节越来越多,每个传话人都身临其境,亲眼见证了这场虐杀。
我的大爷欧阳建在不同张嘴里有了不同的形象,伴随着每一次演绎,他的声名越发狼藉。
一位拾荒老头的加入将这场声讨推至高潮。
那天,老头向往常一样翻着垃圾箱,希望捡几个瓶子纸壳卖点小钱。
垃圾箱底一个放得板板整整的旧纸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缝隙拿胶带封得严严实实,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这神秘的盒子勾起了老头的好奇心,他放下手里的蛇皮口袋,就地一坐,专心致志地抠胶带。
俄罗斯套娃一般,大盒套小盒,在层层揭秘的过程中,他浮想联翩,甚至做起了天降横财的美梦。那天的风格外喧嚣,老头打开了最后一个盒子,也亲手打开一个终生都抹不去的噩梦。
盒子里的东西震碎了他的发财梦,也终结了他的拾荒生涯。恶臭扑面而来,这贫苦了大半辈子的善良老头哪受过这种刺激,当场就“哇”的一声,吐了。吐完之后又瞥了一眼,“嗷”的一声,昏了。
事发的垃圾箱人头攒头,水泄不通。有热心人自告奋勇上前,瞟了一眼立即咬定这就是那只家喻户晓的恶犬。
人赃并获,一切传闻板上钉钉。
那一天,我大爷欧阳建终于脱下人皮,显露出阴郁暴躁的怪物本性。
人人开始回忆与他相处的点滴,一点点挖掘他的罪证,一滴滴拼凑他的动机,一桩桩一件件,往昔的一切如今都被挖出来反复品鉴。
终于,有人回忆起酒桌上的那声怒吼。
闻言,有人惊讶,有人感慨,有人叹息,但更多的人是后怕。他们个个拍着胸脯,仿佛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打那以后,没人再敢跟欧阳建多说一句,生怕他随时会从兜里掏出板砖。
那天起,我大爷不再是我大爷,他变成了屠夫。
三
我家的战火是由欧阳洋洋单方面挑起的。
在那个铅灰色的傍晚,他并没有按时回家。他暗恋的女孩子笑盈盈地说,没见到他。龙哥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没注意他。门卫汪大爷皱着眉头回忆了半天说,早就走啦。直到晚饭凉透,人高马大的欧阳洋洋终于出现在门口。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衣衫凌乱,遍身尘土。校裤膝盖磕破了,露出里面红色的秋裤。运动鞋也跑掉了一只,大脚趾从脏乎乎的袜子尖顶出来。最惨不忍睹的是那颗湿漉漉的大头,蔫了吧唧的头发紧贴着脑门。我知道他经常打架,但我不知道他居然也会输。
我哥杀气腾腾地冲进门,目光对上大爷的那一刻,眼泪却突然夺眶而出。
“都赖你都赖你,全都赖你。”粗哑的哭腔。自从他不小心用铅球砸中区教委的脑袋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抽噎的样子让我这个旁观者有些难为情,尴尬得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你干嘛跟狗过不去,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多惨。”
他把书包甩向大爷,本子课本铅笔盒稀里哗啦散了一地,饭桌一片死寂。
按大爷的火爆脾气,欧阳洋洋这纯属作死。爷爷放下筷子,我妈往后撤了撤腿,大娘则抬起屁股,随时准备冲上去拉架。这是暴风雨前的回光返照,人人屏息等待着那一触即发的大战。
炽光灯下,我们才真正看清欧阳洋洋的伤。校服背面一个鲜明的大脚印子,本子上有横七竖八的字:屠夫的儿子、替天行道、畜生终结者、怪物。不同的字体,一致的恶意。
我看见了,大爷必然也看见了。他举起的拳头无力地垂下,嘴唇紧抿,脸色涨红,脖子上青筋跳动,半天却只憋出一句:“闭嘴吃饭,不吃就滚。”
欧阳洋洋愣住了。他的委屈没换来安慰,愤怒没换来怒斥,精心准备的一切情绪都摔向了虚空,没有任何回应。
反应了半晌,他挂着鼻涕,爆发出绝望的破音:
“不吃不吃不吃!我不和屠夫一块吃!我没你这个爸!”
他冲进茫茫夜色。大娘慌了手脚,大爷欧阳建没有起身,他只是坐在桌边落寞地吃着冷饭。头压地很低,看不清表情。
我有些难过。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待,等待大爷的爆发,等待大爷夹杂着脏话怒斥那些人的胡说八道,等待着大爷用确凿的事实还自己一个清白。可想象中的转折却始终没有出现。他沉默地面对这一切,沉默的就像他真的做了。
他果然杀死了那条狗。
那天凉透的不仅是饭菜,还有几个人的心。
四
也许我爸欧阳设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兴高采烈的人。
“诶,你看见了吗?当时他那个表情,脸呱嗒一下子就青了,肯定是被说中了。”他抿抿被角,靠在床头饶有兴趣地吧唧嘴,“看不出来,这个大老粗还真有股狠劲,要不说没读过书的人就是粗野,这事放我身上,我绝对做不出来。”
我妈拧着眉头沉默着,忽地坐起身来,对我爸发出义正言辞的警告:“你以后没事别惹你哥,他打死个疯狗都那么容易,何况是你呢。”
“你什么意思?”
“你连个尖牙都没有,”我妈的语气半同情半轻蔑,“你还不如条狗。”这后半句,可是实打实的蔑视了。
我爸听罢收起笑容,脸色铁青。
我跟欧阳洋洋之间的较劲,其实是上一代恩怨的延续。
虽然只差三岁,但我大爷欧阳建和我爸欧阳设无论是身材还是性格,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爷身材挺拔,力大如牛,从小便承担起家中所有的体力劳动。他像一株植物般长大,沉默是他的养料。当他长成一株巨树的那一天,所有抬头仰望他的人,无不从粗壮的枝桠间,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杀气。
而我爸显然走向另一条进化之路。矮小精瘦,市井圆滑,叽叽喳喳得像只蚊子,在你耳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循环播放他的碎嘴子。不致命,但诛心。
人人都笑称爷爷在生大爷时用力过猛,透支了精气,到我爸时明显后劲不足,凑活一生敷衍了事。
大爷替我爸长尽了肌肉,我爸替大爷说尽了废话。
在欧阳建眼里,欧阳设就是个没毛的猴,背地里小算计,没什么大出息,而在欧阳设眼中,欧阳建就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空有一身傻力气,没什么大出路。
二人虽三观不同,但对彼此的评价却出奇的一致:不是个玩意。
高中上到二年级的时候,欧阳建就跟不上了。他的大块头在数学题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当第四次考到5分的时候,他用砂锅大的拳头愤怒地捶打课桌。老旧的桌面留下一处凹陷,而他则彻底消失在校园。
辍学后,爷爷托关系给他认了个师傅,跟着学开长途车。师傅架子大,脾气差,并不愿多说,只是在欧阳建犯错的时候兜头给他一巴掌。沉默的师徒二人以武会友,慢慢的竟也有了独特的交流方式。
日积月累,师傅一巴掌一巴掌的把欧阳建扇成了大都最出色的司机。
等师傅退休以后,欧阳建也有了自己的徒弟。他谨记恩师教诲,有样学样,可时运不佳,他第一巴掌就扇在了站长儿子的脸上。这力拔山兮的一巴掌,扇懵了围观教学的站长,也扇丢了欧阳建的工作。打那以后,我原本不苟言笑的大爷越发消沉。
直到顶替奶奶名额,去服装厂上了班,事情才慢慢有了转机。
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活泼爱笑的女工,五光十色的布料,不用跟人沟通,大部分时间只消盯着跳动的针尖。欧阳建快活地踏着踏板,重新寻回脚踩油门的激情,他手指灵光地转动着布料,一如当年潇洒地转动方向盘。就这样,他放下了怨念,与命运达成了和解。长途汽车曾替他找到人生的航线,如今缝纫机滴滴答答的声响也替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爸欧阳设之所以自诩知识分子是因为他比大爷多上了一年学。
直到高三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比欧阳建多读了一年圣贤书,多吸收了一年精华,人生自然不是一个档次。再说了,他现在上班的地方也有文化有底蕴多了,我爸就职于日报社门口——他在日报社当门卫。欧阳设终于如愿以偿的过上喝茶、看报、每天衣冠楚楚、遇人点头微笑的儒雅人生。
他笃定自己将跟着散发着油墨香气的铅字一起近朱者赤,而我大爷则只能跟着车间轰鸣的机器近墨者黑。
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眼里的大爷手粗心细,铁汉柔情。
在那个匮乏的年代,臭美的我们没有钱,但我们有大爷欧阳建。
大爷是我们欧阳家的时尚顾问,是大杂院最神秘的魔术师。他用铁齿咬断线头,用布满老茧的大手抚平光滑的绸缎。温柔的眼神出现在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给予小小年纪的我,无以伦比的灵魂震颤。
无论你看好哪个明星的造型,向往什么款式的衣服,只要你给出图片,大爷总能变着花样从厂里搞到下脚料,依葫芦画瓢给你做一件八九不离十的。他用了整整三年时间,从各个饭店收集小手绢,愣是艺高人胆大的给我们欧阳家三个孩子拼出一身队服。
欧阳洋洋胸口上印着“欢迎品尝”,我欧阳钢柱屁股后面是“谢谢光临”。
按说欧阳福宝也有一件“好再来”的,只是姑姑不让她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