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杀狗事件并没有如我家人所愿渐渐被遗忘,相反,却愈演愈烈。
慢慢的,另一种传言甚嚣尘上,如同墙角砖缝里的青苔,不起眼却迅速蔓延:丧尽天良的欧阳建把母狗生下的那窝幼崽,一只只送到饭店做成了下酒菜。他把一肚子积怨,转向了那窝刚断奶的小狗。
不止一个人见过,甚至我也亲眼目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黑色星期五,小人精张永超兴奋地向我狂奔而来,隔着三百米就扯着嗓子大喊:“走,带你看个好东西,快快快,不然来不及了。”
紧接着,我就看见了我这辈子都想抹去的那一幕。铁塔般的欧阳建把瑟瑟发抖的小土狗硬塞进烧烤店老板怀里,老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抓着奶狗挣扎的后颈,提进了厨房。
在小狗崽停止哀嚎不久,一盘烤肉端上了桌。
欧阳建一口烤肉一口酒,猩红的脸上,心满意足。
二
我哥和大爷之间的冷战仍持续着。
虽然大爷在每次碰钉子之后都会对着我哥的屁股补上一脚以示尊严,可谁都看的出来,在这场战役中他处于弱势地位,求和的意图溢于言表,甚至可以说是迫在眉睫。
我记得早在半年之前,我哥看完外国电影后,腆着脸表示生日那天想吃西餐,而我大爷不耐烦地砸了砸嘴,用一个优雅的问句给出了明确答复:
“你要是看完西游记,是不是也想跟着上西天?”
可真正到了生日这天,我大爷一大早就蹬着那辆破自行车赶去了早市,一番讨价还价外加武力威胁后,他斥重金割回一块上好的牛肉。借着厨房昏黄的灯泡,皱着眉头,攥紧菜谱,大爷有样学样地煎出一块黑乎乎的碳。
当这块散发着肉味的黑炭上桌的时候,我一度怀疑大爷是不是想以毒杀的方式来终结这场令人难堪的冷战。
“这黑不溜秋的,叫花鸡姊妹菜叫花牛么?”大娘没有理会我爸的碎嘴子,她一脸讨好地拿出礼物,“洋洋,你不是想要喇叭裤么,你爸给你做了一条。”
我对天发誓欧阳洋洋刚才忍不住笑了,可下一秒青春期的执拗强迫他拉下脸来,装模作样地把东西推到一边。
大娘献宝似地打开那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是一条叠得板板正正的裤子。
欧阳洋洋只瞥了一眼就绷不住了,一把抓起裤子,拉近又拉远,疑惑地眨巴着眼儿。
流行的版型,合适的尺寸,只是颜色有点问题:荧光绿。
“你爸在厂里没找着合适的料子……不过都差不多,你快穿上试试,你爸熬了好个晚上……”
“土死了,穿上也让人笑话。”欧阳洋洋嫌弃地扔回袋子,别过头去。
我看见大爷眼中的光迅速暗淡,缩小成瞳仁深处的一滴泪。他把嘴里的失落嚼了嚼,最终只憋出一句恶狠狠的“别给脸不要脸.”
“吃饭吧,”大娘慌忙把牛肉推到我哥眼前,“你爸一大早去早市排队买的呢。”她吃力地切开焦黑的牛肉,中间没熟,血水从切口渗到盘底。
黔驴技穷,我大爷已经无计可施。
死去的牛不会难堪,难堪的是活着的我们。
“这个挺难的,国外只有顶级大厨才能做出这种外表焦黑,中间渗血的状态——”
我爸难得为大爷说句话,可在这种场合听上去却更像嘲讽。
“真挺难做的,一般人做不出来——”他不甘心地又喃喃了两句,最终也只得闭上了嘴。
一家七口就那么盯着桌上那块漆黑的失败,任由晦暗的天光,一口口吞噬他们脸上的表情。
“你真杀了那条狗么?”
如果要打破沉默,这显然不是最好的话题。
“杀没杀?”欧阳洋洋继续追问。
“我就杀了那畜生了,怎么了?还得偿命么?”
爆炸在一瞬间发生,有人掀桌,有人惊呼,有人叹息,有人劝架,有人躲藏。等我回过神来,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呆若木鸡的他。
大爷孤零零的样子可怜极了。
那块被掀翻在桌上的牛肉也可怜极了。
我夹起一块,吃力地咀嚼。苦涩的糊渣,腥气的血水,我憋出了眼泪,冒着窒息的风险,舍命吞了下去。
“好吃。”
闪烁的烛光中,大爷感激地抬起头,含着泪,把剩下牛排全都夹给了我。
三
最后一只了,这场噩梦很快就会了结。
欧阳建揣手蹲在深夜的冷风中,神情复杂的盯着眼前这只狼吞虎咽的狗。这是最小的一只,体弱又瘸腿,大概没人愿意养吧。他吸了吸鼻涕,又从怀里变出一根红皮香肠。
“今天最后一根了,悠着点吃,别噎着。”
脏兮兮的小狗激动的哼唧,尾巴飞速晃动。
前面几只狗崽子是他好不容易腆着老脸强送出去的,专捡些生意红火的老店,就图没娘的小崽子们能过上不愁吃的日子。
可这只怎么办呢?
总不能一直偷摸养着吧。
吃饱喝足的小狗崽蹭着他的裤腿,撒欢的翻着肚皮。欧阳建愣了愣,皲裂的大手不自觉摸了上去。肋条下一颗小心脏在努力地跳动,生命体特有的温热突然让他心生敬畏。
活着本身就是一场神迹,无论是拯救生命还是夺走生命,都需要非凡的勇气。
他是否具有这种勇气,他不知道,就像他至今不知道自己那天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那一日,他循声赶去的时候,只看见急速远去的车尾灯。它瘫软在路中央,身下缓慢的流出一条黑色的河。每个活着的躯体里,都藏着一条奔腾的河,当河水流远以后,灵魂也就跟着去了。
欧阳建撇下自行车,小心翼翼地靠近。
很快他便发现这一行为毫无必要:它的肚子贴在路面,抽搐的后腿旁,是一块从垃圾箱翻捡出来的烂肉。
它还在喘息,清醒地喘着粗气。
欧阳建想起在三流杂志上读到的酷刑,据说腰斩的人不会立即死去,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折成两截,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那种死亡痛苦而绵长。
它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哀求地望向他。他救不了它,伤成这样,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它。他能做的,只有帮它解脱。痛痛快快,一了百了。
在他拿着砖头回来的时候,它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哀嚎,只是久久望着他的身后。它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冲着不知名的黑暗响亮的叫了三声,而后便乖巧地垂下脑袋,把头贴在地上。
刚出生时,它是不是也不谙世事,喜欢粘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是不是也以为自己会有个遮风避雨的家?是不是也曾梦想有个疼爱自己的主人?是不是也想过要做一条看家护院的好狗?它是否甘愿如此狼狈的离开这个世界?
一切都不重要了。
欧阳建闭紧双眼,奋力举起砖头,他当然没看见它眼角滑落的泪。
欧阳建摇摇头,试图甩开那些清晰可怖的细节,脚边的小狗正用尖细的牙齿,轻咬着他手背玩耍。
原本想让它走的体面隐秘些,所以大盒套小盒的包了好几层,可谁成想竟闹出这么大风波,早知道还不如直接埋到西山上。不过真那样做了,大概也会被传成抛尸荒野吧。
欧阳建想过要反驳,想过要说出真相,可真相又确确实实是他杀了那条狗。
他杀了它,就得背负屠夫的重担,甭管出于什么理由。真假掺半的故事最难辩解。人们要的只是一个刺激的故事,没人在乎这背后的前因后果。
欧阳建抽完最后一根烟,起身去推自行车,小狗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别跟着啦,”他用脚踢了踢,“天冷了,自己机灵点,找个暖和地方趴好。”
他飞身上车,狗崽在身后哼哼唧唧,一瘸一拐的跟着。
他脚下使劲,头也不回的飞速往前蹬。他能够预想,体力不支的小狗最终会放弃,只得立在街灯底下,哭着看他越走越远。
道路两侧住家户的灯,一盏盏暗下去。他茫然地向前骑,身边不时驶过一两辆飞驰的车。
它是否也曾想安稳过一生?
他叹了口气,掉头往回骑。
四
我们永远无法知晓全部的真相。
就像大爷把小瘸腿狗抱回家的那天,我哥以为是他凭借自己的力量,让父亲改邪归正,激动地一宿没睡,在我头顶翻来覆去笑了一夜。
就像我爸看见我吃光了一整盘牛排,误以为我就爱吃大爷做的这种黑炭,苦苦模仿了半个月却终究不得章法,难过地一宿没睡,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抹了一夜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