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愿望实现了,大杂院里从此再也没有响起那个女人的哭泣。
姜小白他妈跳海了。
推开看热闹的人群,手上并没感到什么阻力,他们烟似的,一推就闪出一条缝隙。
我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紫蓝色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无数张嘴巴开开合合,我什么都听不见。茫然望着这间熟悉的小屋,没有鲜血横流,没有遍地残肢,事实上屋里什么都没有。
屋里能有什么呢?她又不是死在这。
房门四敞大开,窘迫的向邻里展现家庭的寒酸。茶几上凝着油花的剩菜,床上揉成一团的汗衫,全家福里的姜小白个子还没我高。破旧的衣橱把手上挂着个粉色塑料衣架,上面搭着条洗的泛黄的白裤衩,我眼前浮现起她面带羞怯的脸,连忙愧疚地收回目光。
“有猫腻,早不死晚不死,好日子马上来了去死,不对劲。是不是被谁谋财害命了?”
“电影看多了吧,都找着遗书了,就是自杀。”
“她走的时候穿着一身大红衣裳,这是要变成厉鬼回来索命。”
我回头看着蒋老太,她递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妈,人还在医院抢救呢,你怎么就先给人判了死刑呢,别老不盼人好。”
我没理会蒋老太和儿媳的争论,只是愣愣望着桌上串到一半的门帘,两三颗小塑料珠子散落在桌边。没法卖煎饼之后,姜小白他妈靠接零碎手工过活,有时是串门帘,有时是串挂件,别人装点生活的摆件是她维持性命的生计。
我看见那个瘦弱枯槁的女人生挨过一个一个疼痛的夜晚,临着窗,哆哆嗦嗦,一个一个珠子的拼凑起儿子的未来。
我想起那个黄昏她找到我,对我说……
吧嗒。
一颗小珠子滚落,滚进沙发底下黑不见底的缝隙。
后颈汗毛竖了起来,我心底蓦然响起一个声音。
她走了。
二
三天后,她火化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有名字,苏文巧。
该庆幸么?苏文巧终于获得了她渴望的安宁。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挨揍,再也不用害怕癌症,不必去考虑晚上做什么饭,也不必再没日没夜地串珠子。
从此以后,她除了那个小木头盒,哪里也去不了了。
姜小白弹了一宿的琴,没再说一句话。
整个白天,他都坐在床边上抱着母亲的相片流泪。
吊唁的人进进出出,他始终低垂着脑袋,抬都不抬一下。众人说干了嘴,站酸了腿,最后也只得肃立一旁,默默看着他把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她躲在玻璃后的脸上。母亲生前串了多少颗珠子,儿子就要流多少颗泪来还。
我也跟着哭了一阵子,可《神雕侠侣》开播之后,我的眼泪也就不再为她而流了。就在大杂院的人把话头从她的死转回柴米油盐的那一夜,苏文巧出现了。
滴答滴答,我被深夜的水滴声吵醒。
顺着地上的水渍,我找到了立在墙角的她。
红裙,长发,背对着我,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我晃动身边的爸妈,他们只是紧闭着双眼。哪里有些不对劲,今晚安静的诡异,就连我爸都停止了打鼾,整间屋子里只有滴答滴答的水滴,顺着裙裾,在她赤裸的脚边汇成一小滩。
我闭上眼,紧贴着我爸体如筛糠,黑暗中,耳边的滴答滴答,越来越近。
第二天,我尿床了。
我跟我妈讲了这个梦,她沉默了一会儿,只说是我受了惊吓,赶明儿找个神婆给我叫叫魂。
在我第三次跟她提起这个梦时,她突然生气了。
“行了行了,尿床就算了,怎么还编这种瞎话。”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别人提过。
慢慢的,我习惯了苏文巧出现在我梦中,就像习惯了从校门口出发拐个弯就到家一样,当梦中的星矢转过头来露出她的脸,我也不再惊讶。
也许,我是她生前最后一个说话的人,是她对人生最后的告别。一想到这里,我对她的幽灵有了种微妙的感情。在现实中我没有挽留她,在梦中我不忍心再将她驱逐。
梦里,有时她脸色温和,有时面目青肿,但无论怎样形态的她,都没有伤害过我。她有时静坐在马扎上看动画城,有时面带忧愁地拧着裙子里的水,我也梦见过她一边哭一边串珠子。想到死后她还要遭生前的罪,第二天我难受的早饭都没吃下。
她告诉我,穿红裙子并不是为了化成厉鬼报复谁,这是她结婚时穿的裙子,也是她最体面的衣裳,她想给阎王爷留个好印象。她说她这辈子就抬头挺胸过两回。
第一回是跟娘家闹掰私奔嫁给这个男人,另一回就是走向大海了。
大半辈子都卑微地垂着头,到死她也想昂首挺胸一回。
她说她不想浪费钱治了,花钱还遭罪,奖金就应该给姜小白留着,出国也行,娶媳妇也罢,反正那个男人指望不上,小白今后能照顾好自己,她也就放心了。她说她真的太疼了,她不想让小白看见她一点点的疼死,不如给自己个痛快。
这天晚上,她坐在我床头,眸子在月光中微微发亮。
“我得走了,以后就不来了。”
“上哪去?”
“这个不能告诉你。”
“那…要我给你烧纸么?”
她笑着摇摇头,“你记着我嘱咐你的事就行了。”
眼见我半天没搭话,接起了话头,“你要记住,我说——”
“救命!”
我惊坐起,心脏突突撞着腔子,一扭头,我爸妈同样捂着被半坐,瞪着惊恐的眼睛。我们竖着耳朵倾听,窗外万籁俱寂。
“做噩梦了吧。”我爸吧唧吧唧嘴,翻身准备睡回笼觉。
“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
凄厉的女声响彻大杂院。
声音不是来自别处,正是姜小白家。
我脸色苍白,苏文巧不是死了吗?
三
他左手锁喉,右手握刀,刀刃死死抵住姜大潮脖子,渗出细密血珠。床上衣物凌乱,半裸的陌生女人背靠墙角缩成一团,蜷曲的发丝被眼泪歪歪扭扭的糊在脸上,让她的脸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破碎的粉色陶瓷。
姜小白赤脚站在屋子中央,只穿着一条内裤。那双本应在琴键上翻飞的手,此刻却攥着把锈菜刀,刀连同他的小臂一起抖个不停。我才发现原来他这么瘦弱,腿跟胳膊差不多粗细。
“钱呢?”姜小白声音抖得比腿更厉害,“钱呢?在哪?”
“在呢在呢。”姜大潮连声应和,一双手在空中四处乱抓。
“钱在哪?在哪?”
“这这这,这不都在这么——”他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零碎的纸钞。
“还有呢?”
“你你…你快点!”姜大潮冲床上的女人咆哮,“快点!要不要命了!”
满脸泪痕的女人颤抖着摘下金项链和金镯子,手忙脚乱地扔过来。
“耳环!还有耳环!”他爸一蹬腿,拖鞋正巧摔在女人脑门上。她刚嚎了一声,抬头撞见了姜小白的目光,嘴边的哭声又咽了回去,狠狠把耳环摔在地上。
姜小白他爸讨好地递上,“都在这,都在这。”
“剩下的呢?就剩这些了?”
“大头在新城租房了…交房租了…你有本事问房东要去,”刀刃陷进皮肉,他吃疼放软了口气,“我真的没了…儿子,快把刀放下吧……”
“放下放下,有事好商量。”
“血浓于水,为了这点钱犯不上。”
姜小白抬头看着挤在门口,叠在窗边的一张张脸,就像一面隐形的墙隔离开两个世界,一边是生死,一边是热闹。尽管门窗大敞,但没有人再上前一步。他们站在危险之外,声嘶力竭地喊着话。
“父子一场别搞得这么难看。”
“对啊,你一直是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别干傻事。”
“你妈也不想看你这样。”
“我妈,”姜小白迟疑了一下,扭头看着床上的年轻女人,“我妈…我妈死了。”他哽咽,“这是我妈救命钱…这是她续命的钱…要是早点有钱…早点的话…我妈就不用死了……”
“都是你!”他勒紧姜大潮的脖子,“我妈尸骨未寒你搞女人!你拿着她的救命钱给别人买镯子买耳环,我妈什么都没了,她命都没了!”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越过了那道隐形的墙。姜小白直勾勾盯着我,拖着姜大潮后退几步。
“你妈的。”
“你说什么?”
“不不,你妈给我的。”我摊开手,掌心藏着一个珠子串的小马挂件。
他愣在那,刀也愣在那,屋里只剩姜大潮的哼唧。
“她给我托梦,要你好好活,好好长,离开这儿,替她吃好吃的,替她看好看的,替她享没享过的福。”
姜小白泪珠子巴拉巴拉往下砸,“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给我托梦?”
“她怕你想不开要跟她走。”
我余光看见大爷往前走了几步,姜小白没注意,他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我。
“她说这辈子不亏,有你这个好儿子,遭那些罪也值了。你要替她活下去。”
大爷又往前挪了一点。
“她说,她不疼了,也不怕了。操劳了一辈子,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一道黑影飞扑过去,扭住挣扎的姜小白。另有几道人影也随后向前,拼命抢刀,床上的女人放声尖叫,姜大潮则趁乱爬了出去。
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姜小白嚎啕大哭,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我瘫在地上。
四
神婆走了之后,欧阳洋洋依然没有说话。直到我妈送客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过道尽头,他才开了腔。
“你小子行啊,什么时候学会通灵了?”
我看着他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又扭头看看站在床边一言不发的福宝,擤了下鼻涕,半天才囔咕道:“通个鬼哟,假的。”
他原想给我递杯水,闻言停在空中的杯子,又原封不动地放回桌子。
“你把水给我,昨天嚎大了嗓子干。”
“你先把话说清楚,”他扒拉开我的手,惨白的国字脸贴过来,“能装那么像?在场的都给你唬住了,你说的那些话——”
“不都是电视剧台词么,电视里都这么演。”
“那你怎么知道挂件的事?”
“这倒是她自己给我说的。”
我从兜里掏出日夜摩挲的小马挂件,透明的塑料珠子里,间或夹杂着几颗奶白色的珍珠。
“那天晚上,她叫住我,塞给我这么个玩意。她说她把珍珠项链拆了,珠子匀和匀和串了三个生肖挂件,姜小白一个,我一个,你应该也有一个。”
“是。”
欧阳洋洋摊开手掌,上面是一只小老虎挂件。
“那天下午她也找我来着,非要塞给我,我当时还以为是姜小白得奖了她高兴做着玩呢,现在想来估计是要给留个念想。”
念想。听到这俩字,我一愣,攥紧塑料小马,手掌被珠子硌得生疼。
念想。听到这俩字,我一愣,攥紧塑料小马,手掌被珠子硌得生疼。
“可是,她为什么给咱俩啊?”欧阳洋洋看了眼福宝,“为什么不给福宝,不给大龙,不给小人精,单单挑咱俩给?”
“之前每次琴一响,咱俩就唱,她也反应过来了吧,这是感谢。”我眼前又浮现起那个怯懦佝偻的背影,“也可能她到最后也没想明白,她只知道自己走了姜小白没好日子过,这俩挂件就是订金,等姜小白需要的时候,咱俩能念个旧好,帮他一把。”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我说了昨晚纯粹瞎掰。”
“不是这,我就想知道,你平时挺怂的一个人,昨晚哪来的胆儿?当时多少人在那看热闹,就你命都不要往上窜。”
我思忖再三,还是跟他讲了梦的事。说完之后,欧阳洋洋好长时间都没说话。再开口,只蹦出干瘪的几个字,“信吗?梦?”
我缓缓摇头,“不信,哪个大人会看动画城啊?那些乌七八糟的梦,估计是白天自个儿胡思乱想多了吧。”
“可是为什么连着梦了一个多月?”
“是我自己想要个答案吧。”
说完这句近乎哲学的话,屋里又陷入了搅拌不动的沉默,我尴尬地抠着鼻子。
“我不愿相信人死如灯灭,也不愿相信恶人死无报应。要是这样,苏文巧真太可怜了。”
五
我刚走到大门洞,就瞧见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最前边的熟悉脸庞神情凝重,那些站在外圈的生面孔则一脸兴奋,跳着脚往里挤。
“出命案啦。”
“父子相残,惨呐。”
吧嗒,我又听见了塑料珠子落地的声音。
“妈了个巴子,我能让你砍了?!操你妈,我他妈先干死你!别拦着我,我要砍死这个杂碎!”
像是印证我不祥的预感,人群开始骚动,没一会,警察扭住姜大潮打我眼前过去。面目狰狞,一身酒气,汗衫前襟是沥沥啦啦的猩红血迹。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可我无法忽略他的声音。
谁家的水烧开了?高亢的哨声鼓动我的耳膜。直到医护人员把他抬出来,我才发现疼痛能让人变成开水壶。
断了手的姜小白,变成了鸣着哨音的水壶。
他翻腾挣扎,救护人员把他强行固定。我忽然觉得那些刺耳的尖叫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右手腕的切口喷泻而出。它此生再也无法鸣奏的音乐,在这一瞬喷薄而出,化作令人胆寒的骨音。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我。苍白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是恨?是怕?还是向我求救?在我看清之前,救护车的门啪一声关上。
也许,他根本就没看我。
在街头巷尾的热议中,碎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案发现场。
“死里逃生”的姜大潮一度成为狐朋狗友们打趣的对象,没了钱,没了女人,也失去了在哥们间的“范儿”。他越想越窝囊,借着酒劲,买了把西瓜刀,一进屋对着姜小白就砍,有一刀,直接砍掉了他的右手。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老子能让你拿住了?”
我离开了故事,没敢再听姜小白是如何挣扎,如何哀求,如何恐惧。
太活灵活现了。
我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错了?我根本就不该插手这一切,就应该让姜小白一刀砍死他爸,这样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是不是辜负了苏文巧的信任?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姜小白。有人说他被姥姥家领走了,有人说他被慈善组织救助了,还有人说,他欠着医药费,连夜跑路了。
我以为我会梦见姜小白,他会在梦中给我一个答案,可我一次都没梦到他,他彻彻底底消失了,只偶尔在人们的回忆中闪现。与此同时,我无数次陷入与苏文巧的诀别,重复那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
有时我拦住她了,有时我没拦住,有时我跟着她一起走了。
她最后到底嘱咐我什么了?
时至今日我都没记起来。我只记得她的话断断续续的,像一条纤细的虚线。
“钢柱,你要——”
耳畔炸响蝉鸣,她后半句消失了,只换来我敷衍的点头。注意力完全被夏虫疯狂的嘶鸣吸引,我寻思没啥大不了,没听清下次遇见她再问就行。
那时我还不知道,夏天就要结束了。
可是,蝉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