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无数次幻想万众瞩目的感觉,人们在街头巷尾谈论我的名字,传颂我的经历,捕捉我,分析我,幻想我。
如今,我的愿望实现了。
我变成了一张网,人群如水在我面前分离,又在我背后汇聚,波光粼粼,窃窃私语。
他们说我是灾星,是我害了姜小白。
在姜大潮的罪恶被反复咀嚼的索然无味之后,观众们吐出了他。他们开始向更深处思考,用想象力延展事实的边界。
哦,想起来了,那个装神弄鬼的男孩,没有他的强行加戏,也许那一晚姜家父子就和好如初了呢?
“姜小白当时分明动摇了,就赖欧阳家那小子坏事。”
“就是,鬼神这东西哪能胡说八道,这就是遭了天谴了,可惜了姜小白了。”
人们全都想起来了,那晚不过是一场寻常的父子争吵,外人根本不需要插手,就像他们从来不插手姜大潮和苏文巧的夫妻矛盾一样。什么都不做的人自然无罪,电视剧结局不好,难道赖得着观众么?
“诶,我听说苏文巧自杀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钢柱。”
“诶,我听说苏文巧自杀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钢柱。”
“啧啧,弄不好她死也是他挑唆的。”
是啊,要不是他苏文巧好好的怎么会去寻死呢?想起来了,欧阳钢柱的奶奶也是这么在海边没的,会不会撺掇人家自杀,是替他自个儿奶奶找替身呢?
“你们还记得么,之前姜小白晚上练琴,咱都没说什么,可欧阳家俩小子老是捣乱?”
“就是,我听着琴声也烦,但我觉得人家孩子不容易,也没说什么,倒是跟你说的一样,每次欧阳钢柱都扯着嗓子抗议,没家教没良心。”
结案了,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谁能想到这不到十岁的小孩这么狠的心肠。嘿,怎么会想不到呢?他爷爷不是也亲手杀了老婆么,要不然怎么现在儿女都不乐意搭理他。
姜小白消失的第十四天,我顺应民意成了杀人犯。
“你好啊,小钢柱。”
罪孽深重的我,跟满面春风的夹板张在大门洞不期而遇。
他笑着跟我招招手,像以前一样,皱巴巴的尼龙绸袋随着沾着粉笔末的手腕一起在空中摇晃。佝偻的背影转过拐角,连日来唯一的善意,也跟着消失不见。
二
当晚,夹板张喝药自杀了。
在蒋老太的嚎啕炸响之后,我再次成为了众矢之的。
这场诡异的意外坐实了我扫把星的地位,一时间我成了大杂院的美杜莎,谁跟我相遇,谁就是个死。
其实夹板张自杀并不意外,他能忍气吞声的活那么多年才让人想不通。
夹板张原名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在大杂院,一个中年人除非是出事了,不然很少会有人知道或者关心你的名字。
夹板张的外号是爷爷起的,因为这个可怜的男人不管在哪都是两头受气。亲妈和媳妇,领导和同事,大街上打架的两派,就是班里的学生撕巴起来,倒霉的也是上去劝架的他。
夹板张脑子聪明,知道很多名人故事,能背出很多的诗,字写的也好看,可人人都说他没本事。小时候大人总让我们好好学习,说有了知识以后就有出息,夹板张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人们还是说他没出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搞不懂了。
虽说小人精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肚子坏水,他爸夹板张可是一肚子好水。
大杂院里谁家有病有灾的,他总是第一个跑去探望,不给钱不带礼,往床边一坐就开始唠唠叨叨一堆大道理,讲着讲着自己就开始抹眼泪。因此,他也总是第一个被轰出来。
人人都知道夹板张人不坏,只是没用。就是这么没用的夹板张,在结婚纪念日送给小辣椒一条金项链。可没等小辣椒戴出去炫耀,蒋老太就率先翻了脸:就在同一天,她发现自己的金项链不见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儿子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她一把薅过金项链,“把我的金链子熔了给媳妇打项链,丧良心啦,没天理啦。”
“妈,我没见着你项链。”
“那你说我项链呢?你说你说,好端端的能丢?能自己长腿跑了?”
“这是我攒钱买的。”
“你那点工资吃饭都不够,哪有钱买金链子,别撒谎啦!老头子你快带我走吧,这日子没法过啦,儿子学会诳人啦!”
“这真是我买的,我…我把手表卖了,又问朋友借了点…妈…妈你可以跟我上商店柜台问问…真的是我买的——”
“行了吧,谁不知道你们做好扣一起来骗我,我老了不中用了,儿子也不拿我当回事了。”蒋老太往门口一坐,“家门不幸,娶妻不贤,我儿子以前多听话多乖啊,都是被人唆使坏啦。”
“诶你什么意思,在这指桑骂槐给谁听呢?”
“给那个挨千刀的狐狸精,黑心肝的王八蛋,谁给我儿子吹风我骂谁。”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晚饭还没开吃就被摔了个七七八八。夹板张哄这边,那边哭,劝那边,这边骂,夹在中间两头挨揍。
“别吵了,你们再吵我也不活了!”厮打的二人同时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回身厮打,直到夹板张摔门而去,都没人再搭理他一下。
所以说,窝囊的夹板张吞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谁都没想到他会真的吃,毕竟他真的没用。
三
“医生您好,麻烦问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
躺在病床上的夹板张,依旧维持着作为老师的体面。
“各项指标再观察观察,好好休息,哪里不舒服随时跟我们说。”
“好的好的,您费心。”
小辣椒前脚迈出病房,夹板张就拉住了医生。
“医生,其实我没喝毒药,我特意选了瓶除草剂,就想吓唬吓唬她俩,让她们别闹了,我也没喝多少,就抿了几口,您看胃也洗了,现在精神也挺好,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班里孩子不能没班主任,这几天也给代课老师添麻烦了——”
医生看了眼仪器上的数字,“你有哪里不适吗?”
“就嘴里有点起泡,嗓子有点疼,其他没什么,我估计就是上火,回家多喝水就好,您说是不是,嘿嘿。”
“小伙子,你来你来。”
蒋老太面色不悦,站在门口冲医生勾着手指。没等医生站定,她扯着就往走廊走,等走过了四五个门口,把缴费单塞给医生。
“说吧,得宰多少才肯让我们出院?”
“阿姨,他这个情况比较特殊——”
“胃也洗了,院也住了,让做化验也做了,这钱花的也不老少了,虽说我儿子是老师,能报销,可也经不起这个花法啊。再说了,他又没喝农药,一个除草剂还能要人命?”
“他喝的这个是以肺为靶向目标,会让肺逐渐纤维化,咱现在花钱是在给他续命。”
“可拉倒吧,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别糊弄我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啥事没有,你们就是看我们老实人,想坑钱!赶紧给我儿子出院,不然我明天就告你领导去。”
蒋老太撇着小脚走远了,年轻的医生还钉在原地,望着病历上“百草枯”三个字,叹了口气。
四
蒋老太一直盼着儿子能和农村媳妇离婚,可现在她真怕儿子离婚。儿子就像一棵入秋的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开始,能说能笑,就是没什么胃口,总是乏力犯瞌睡,给孙子辅导不了几道题就喊累。
过了一天,他说嘴里泡烂了,不愿意再吃东西,话越来越少,呼吸日渐急促。
再后来,他浑身蜡黄,一动不动,偶尔睁一下眼,又乏力地闭上。
“我不管,我儿子来的时候活蹦乱跳,就是你们医院给治坏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蒋老太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呼天抢地,来往病人带着各自的忧伤从她身旁绕过,就像海浪避开一块年久的礁石。
她等了很久,没有人来哄她,那个每次都会给她找台阶的人此刻正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睛。
蒋老太渐渐哭累了,抽泣着爬起来,依着医院走廊冰凉的围墙,木然望着眼前匆忙的脚步。
那一刻她明白,今后得自己哄自己了。
第二天,蒋老太带着一个小包袱来找爷爷。没等爷爷开腔,她自顾自打开,里面是各种耳环首饰,还有几个存折。
“我儿子怕是不行了,”她刻意清了清嗓子,眼睛直愣愣盯着桌角,“家里值钱的都在这了,这是我大半辈子攒下的。我想了想,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乡亲邻居的也就信得过你家,所以先在你家这一存。”
“你儿媳妇能同意吗?”
“那个恶婆娘对我什么样你们都知道,儿子在的时候就给我气受,要等儿子真…真没了——”她搓了把脸,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肯定得大闹,卷着家里值钱的就改嫁了。可怜我孤苦伶仃,总得给自己留点棺材本。”
“这事我们可不敢干。”我妈不知从哪窜出来,手脚利落地把包袱系好重新塞回蒋老太怀里,“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到时候少了什么说都说不清。再说你家媳妇那火爆脾气,谁敢招惹啊,我们家可不敢。”
蒋老太垂着脑袋,老半天没说话。她慢慢抱起包袱,垮着肩膀,一步步往外挪。
“你把东西给我。”
“爸?”刚才还得意洋洋的我妈变了脸色,“你糊涂啦?这事咱不能掺和。”
“有什么事我担着,跟你们没关系。”
“哼,欧阳梅要是知道了那得疯,你也不想惹她——”
“我还没死,这个家我说了算。”
爷爷猛拍了一下桌子。
“狗咬吕洞宾,有你们欧阳家哭的时候。”
我妈碎碎念着拐进厨房,客厅只剩下爷爷,蒋老太,还有一个多余的我。
“我列个单子,咱把这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记下来,到时候也有个凭证。”
爷爷摸出老花镜戴上,从我作业本上撕下来一页,像电视剧里的当铺老板一样,一件件地记录,一反往常的嬉皮笑脸,神情近乎肃穆。
“你们这是干啥?”
小辣椒忽然出现在门口。
她看了眼桌上的财物,一个箭步冲上来,蒋老太近乎同时扑了过去,“给我,你给我!”小辣椒掰开蒋老太的手,用力向外抽着金链子。
“你老头还没死呢你就在这争家产,有没有良心!”
小辣椒全然不顾蒋老太的怒吼,更加用力拧着她胳膊,终于把老太太推到一边。她紧紧攥着项链,笨拙地往脖子上戴。
“这是我男人买给我的,是我的。”她边戴项链边警惕地环视我们,“他还没看我戴过呢,我得让他看看,说不定看见了一高兴,他病就好了。”
小辣椒急躁地扭着两只手,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项链就是戴不上。
“我得留个念想,留个念想——”
她忽然停了。
她蹲在地上,头伏在肘边,无声痛哭。颤动的指尖,仍紧紧攥着那条项链。
两天后,病床上的夹板张睁开了眼,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了会呆,转过脸来,艰难一笑,“想…想吃…冰糕。”
能吃东西是好兆头!
蒋老太和小辣椒喜上眉梢,小人精自告奋勇去买。他奔过弯弯绕绕的医院楼梯,穿过车流,推搡着挡在眼前的行人。入秋后太阳还是毒辣,没一会他就汗流浃背。
可他一刻都不敢耽误,擎着冰糕捂着肚子狂奔。
“爸,冰糕——”
他的笑还没绽开,就看见了跪在床边痛哭的妈妈。
黑色的太阳悬在天边,融化的奶油顺着冰糕棍,缓缓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