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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欧阳钢柱想不通 > 第二十三章 无间(下)

第二十三章 无间(下)

    一

    窝囊了一辈子的夹板张终于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毒死自己。

    他留下最后两句话,一是捐角膜,二是“我真的没偷”。

    蒋老太无数次扬言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烧了医院,可当医生真的把白被单拉过夹板张脸的时候,她却意外的安静。

    消息传来的时候,大杂院的人们倒是沸腾了,他们一夜之间想起了夹板张的好。

    那个老是佝偻个腰,戴着厚底小眼镜,跟谁打招呼都先哈腰的瘦小男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院里公共水龙头坏了他去修,院子里的落雪他去扫,在苏文巧挨拳头的时候,他也去劝过,当然,人们不会想起,在他挨了姜大潮的拳头之后,也就没再管过了。

    邻居们因着怀念他,顺带着恨起了我。

    在他们间兴起了一种新正义,那就是在我走过后,狠力地啐口唾沫。那是对我的憎恶,也是对夹板张的怀念。

    是我克死了夹板张,就像我克死了苏文巧一样。

    “你看他连滴泪都没有,真是狼心狗肺。”

    “他奶奶走的时候他爷爷不也是一滴泪都没有,这白眼狼是遗传的。”

    人们因着恨我,恨起了整个欧阳家。

    传言渐渐变了,两家只间隔一道墙,是我们欧阳家的恶毒和霉气吞噬了张家的运气,只是可怜蒋老太老来丧子,下半辈子孤苦伶仃。

    蒋老太一滴泪都没了。

    在把儿子的小木盒锁进那个小格子之后,她的魂也跟着告别了世界。

    老头子和儿子间隔着一排的距离,她认为那是留给自己的位置,她期盼着团圆的到来。

    她干枯着眼眶,看儿媳妇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玩意。

    原本儿子就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现在儿子没了,儿媳回乡下另谋生路也是意料之中的。她看着儿媳把存折里的钱提了出来,看着她把自己攒了半辈子的项链耳环收进她自己的旅行包,看着她四处托人想法子变卖这老房子,直到儿媳牵着孙子,大包小包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闭上眼,等着那句借口,等着挨过最终的道别。

    “娘,咱走吧。”

    蒋老太抬起头,迎面撞上小辣椒递过的一袋子火烧。

    “你捎着这个,别的不用管。”

    她把行李扛上肩膀,把几个系在一起的尼龙包塞到小人精怀里,回过头来才发现蒋老太依旧直愣愣地坐在那。

    “赶紧啊,赶不上车了。”

    “去哪?”

    “回我老家啊,我前些日子都忙活好了,老家那边也打好招呼了,乡下条件不如城里便利,不过有亲戚照应着,咱娘仨活的下去。”

    “我儿没了,你不用给我养老。”

    “他是我老头,你是我娘。以前是,以后也是,这辈子都是。”

    蒋老太第一次发现小辣椒肉乎乎的脸上有一对好看的梨涡,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这一笑眼里憋着的那滴泪,也就滑下来了。

    二

    在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我们送别了小人精。

    在龙哥嘱咐完后,原本轮到我说两句,可还没开口,目光就撞上了他左胳膊上的“孝”,耳边回荡起连日来的声音:扫把星。倒霉鬼。夹板张就是他克死的。

    我心虚地垂下头,躲在我哥身后,迟迟不动。

    “少装了,跟你有个屁关系。”

    他脸上是熟悉的不屑。

    “钢柱,我发现你还是愿意给自己加戏,我告诉你,你没那本事,发生的这些事跟你屁关系没有。迷信成这样,你快退出少先队吧你。”

    “是啊,你要是有毒,那我不得第一个死翘。”始终给我添堵的欧阳洋洋,破天荒的也帮着我说起好话。

    “可能你比他还毒,你们家跟养蛊一样,哈哈哈——”龙哥很快意识到这个玩笑的不合时宜,在我哥的拳头上来之前飞速改口,“我这不也好好的嘛,他们都是瞎嚼舌根。”

    “没了你这个笑话,我以后得少多少乐子啊。”小人精左手提着的包抡了我一个趔趄,“说句话啊,以后想损我都没机会了。”

    可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走啦!”他挥挥手,硕大的行李包压得他背有些佝偻,看着那个晃晃悠悠的尼龙绸包,我一下子想起那张熟悉的脸,无论什么时候,那个瘦小的男人总是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

    你好啊,小钢柱

    今后那声问候将被锁在漆黑的盒子里,永无天日,而那男人最后的一点影子,正在我眼前渐渐消失。

    也许从明天开始,我课桌左边将空空荡荡,清晨没人会啪啪砸门喊我上学,我出糗时没人会起哄,没人再给我起外号,没人再帮我出主意,这个打我出生起就习惯了的存在,从今天起将彻底从我的世界中消失。

    再无交集,便是另一种死亡。

    “小人精,小人精!”我拔腿就跑,嚎啕得像头待宰的驴,“小人精!”

    他回过头,隔着车流望向我。

    “小人精你要好好的!好好活下去!”

    “废话,老子肯定活的比你这个傻子久!”

    “千年王八万年龟,你个王八蛋要好好活!我长大了去看你!”

    小辣椒在前面喊了他一嗓子,小人精挥了挥手,赶了上去,再没回头。

    三

    奶奶是爷爷杀的,老街的人都这么说。

    当然,在他们眼里我害死的人更多。

    流言这玩意没有道理可讲,人们的嘴里总要谈论些什么,昨天是他,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在说与被说之间,总得有个选择。

    此刻,背着人命债的我俩,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嗦着冰棍。

    “你真的杀了奶奶么?”

    爷爷咽下一大口冰碴子,打了个寒战,“嗯,我觉得是。”

    “怎么可能?你俩一辈子都没吵过架。”

    “你奶奶那时已经不能动了,天天插着各种管子,从早到晚地打吊瓶,手上皮儿都黑了。两个星期以后,就不怎么吃饭了,天天闹着要回家,你姑姑哪肯,她听医生的,就让你奶奶在医院好好治病,还放出话了,谁再给奶奶求情她跟谁没完。”

    “那你求情了?”

    “我?我哪敢哟。”

    爷爷把剩下的半根冰棍递给我,用落叶擦了把手。

    “那天晚上,你奶奶哭了。她说她时间不多了,最后想看一次海鸥。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我就偷着把她背出来了,可黑灯瞎火的哪里有海鸥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我们等啊等啊,我就一直跟她说话,她进气多出气少,偶尔回我一句。等到天边慢慢有了光,海边上有个小黑影,我兴奋地喊你奶奶看,可那时候,她已经没气了。

    “她是在我背上断的气啊,我到现在都记得她体温一点点变凉的感觉。无论我怎么捂,怎么哈气,都暖不过来——”

    看着我吃惊的脸,他对我艰难的一笑。

    “你姑姑说是我杀了你奶奶,她说在医院吸氧打针的话,你奶奶不会走得那么急,可是她不明白,医院没有海鸥啊,你奶奶想要的是海鸥。”

    我俩沉默着,看着一只蝴蝶在风中奋力振翅,可最终还是打着漩落到了地上,挣扎了几下,也就不再动了。

    “爷爷,你觉得最后奶奶后悔去看海鸥了么?”

    “不知道,世上有很多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答案。”

    “起风了,回家吧。”

    “嗯,别告诉你妈我带你吃冰棍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无解的问题,那些答案消散在风里。

    爷爷永远都不会知道,奶奶闭眼前究竟有没有看到海鸥,就像夹板张永远不会知道,因为百草枯腐蚀性太强,他的角膜无法捐献。

    我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傍晚,苏文巧到底说了什么,不知道姜小白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绿皮火车上,正啃着火烧的小辣椒对着窗外连绵的荒草,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万分后悔,当时偷了蒋老太的那条金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