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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欧阳钢柱想不通 > 第二十四章 野孩子

    一

    福宝倚着墙,望向不远处卖面人的摊贩。摊位上插着各式各样的卡通面人,小孩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两眼放光地盯着小贩揪下各种颜色的面团,飞快捏塑着他们的童年幻想。

    “你妈不要你咯。”

    “我看见你妈跟别的男人约会了,等他们有了小弟弟,你只能捡破烂去啦。”

    最近老街区的人总喜欢这么逗福宝,看着她憋得通红的小脸,他们感到全身心的满足。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福宝总是攥着拳头,跺着小脚,可是除了“胡说,你胡说”之外,她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反驳。

    “野孩子来啦!”最外层的小孩扭头看见了缩在角落的福宝。

    “别过来,脏兮兮的。”

    “我妈说你妈不是正经人,你也不是好东西。”

    孩子们捡起地上的碎石块,争先恐后地砸向福宝,开始一场快乐的游戏。福宝的躲闪激起他们的斗志,更多的小孩加入这次狩猎。

    “干嘛干嘛,别瞎闹!”小贩一声怒吼,扒拉开起哄的小孩,“小朋友,你来”,他对着福宝招招手,“你喜欢哪个小面人啊?美少女战士还是花仙子?”

    福宝咬着手,扭捏地走上前,目光贪婪地扫过一排排的面人。

    “这个。”

    她最终伸手指向哆啦A梦。

    电视里这只小猫无所不能,总是能掏出各种各样宝贝来,如果有了它,妈妈就不用活得那么辛苦,如果我能帮妈妈过上好日子,妈妈可能就会喜欢我,妈妈就不会不要我了。

    “有眼光,”小贩把插着面人的木棍塞进福宝手里,“给钱吧。”

    福宝垂下头,“我…我没钱……”

    “没钱?”小贩眨巴眨巴眼,一把夺回面人,“回家问你爸妈要钱再来。”

    小小的眉毛蹙得更紧了,在身边小孩的嘲讽声中,她羞愧地快哭出来。

    “多钱?我是她哥,我给了。”

    她抬头,看见斜背着书包的龙哥。龙哥已经上初一了,身高也如雨后竹笋没日没夜地疯长,足足比周围小孩高出一个头。他乜斜一圈,大模大样地掏出一块钱扔给小贩。

    “钱给你,面人给我妹。”

    “你这钱不够,还差四块。”

    “不够?怎么这么贵?”龙哥顿时矮了半截,他一把拉过旁边一个攥着石头的小男孩,“你有钱么?”

    “我没有。”男孩此地无银的捂住裤子口袋。

    “问你借着使使,又不是不还你。”

    龙哥扭住小孩,蛮力掏出十块递给小贩。

    “你抢钱!你抢我零花钱!我告你爸你妈!”

    “告吧告吧,你快告去吧!”他冲着小孩飞奔的背影愉快地大喊,“这块谁不知道我没爹没妈啊!”

    他冲着福宝粲然一笑。

    “别担心,他没地告状去。”

    二

    一切都顺利,男子的邀约也越发频繁。

    脑海中不愿被唤醒的画面一帧帧覆盖,很快她就能走出那个梦魇。吃饭了,聊天了,压马路了,牵手了,欧阳梅在心里一个个打着勾,估摸着再这样顺水推舟下去,故事的结局,也终将被改写。

    只是那个秘密,到底要什么时候说呢?

    只有亲自说出口,救赎才算真正的开始。

    “他爷爷?钢柱他爷爷在家吗?”

    欧阳梅放下手里的钩针,寻声望向门口。

    龙哥奶奶颠着小脚,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攥着张信纸。

    这个不识字的老太太是来找欧阳常青读信的,十多年来已经成为了两家人的习惯。时间向前走,可老太太活在昨天,总是喜欢给儿子写信,也要求儿子按时给她回信。

    当然,写和读的过程都是欧阳常青完成的。无论电话怎么便利,她还是依赖着一个个并不认识的方块字,用她的话说是电话撂下就没音了,可字落在纸上跑不掉,一行行都是儿子的印迹,想他了就拿出来摩挲两下。

    “我爸出去遛弯了。”

    “多久回来啊?”虾米般的身子往前一弓,脸皱巴成一颗核桃。

    “刚出去,这可没数呢。”

    “那我晚点再来吧。”老太太颤巍巍扭身,小心翼翼地跨过台阶。欧阳梅忽然想起病床上的母亲,“老太太,信给我吧,我这也没事,我给你念。”

    欧阳梅扶着老太太坐下,信刚递过来,老人的叹息也跟着飘了过来。

    “龙龙长大了,小时候衣服都穿不上了,我再补也跟不上他蹿个儿的速度,再说他现在饭量也大了,我寻思让他爸多给寄点生活费,电话说了几次都没动静,再往后电话也不接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盼了好几个月才等来他的信,里面还有200块钱,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这两天心口老是蹦蹦跳。”

    欧阳梅快速扫过纸页,信上说媳妇又怀孕了,家里开销变大了,最近生意也不顺利,自己的经济压力也很大,只能再多给200块钱。王金龙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出去自食其力了,他当爹的不能养他一辈子。要是成绩不好趁早别读了,浪费那个钱。

    在信的最后,男人再三嘱咐,以后王金龙的事情不要在电话里说,媳妇听见会不高兴。

    “怎么样?他是不是遭什么难了?”

    “他说…最近有些忙,没顾上写信。不过都顺利。还有,他说媳妇又怀孕了。”

    “诶唷,这是天大的喜事!老王家又添新丁了!”老太太激动地拍着巴掌,“那200块钱是怎么回事?”

    “这个钱……他让你们先花着,剩下的他过阵子打过来。”

    “这一听,我心里的石头可算是落了地了。不瞒你说,前阵子愁得我都睡不着觉,你看我家龙龙那个裤腿短一截,胶鞋也开胶了,鞋底断的粘都粘不起来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学校人都笑话他穷。这再往上读花钱也越来越多,我这个身子骨还不知道能撑几天来,我要是没了我家龙龙可怎么办——”

    “老太太,我爸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以后写信读信的活,你直接来找我吧。”

    她扫了眼老人油漆剥落的发卡。

    “还有,我单位离着银行和邮局都近,以后每个月你儿子寄来的钱,我帮你取。”

    三

    “别打他,你们别打他!”

    熟悉的声音,福宝的声音。

    欧阳梅闻声快步向前。四五个小孩围成道人墙,福宝哭着往里挤,中间是个五大三粗的青年,正扯着一个男孩的头发,把他脸拉向自己的裆。

    “小杂种,我当你爹怎么样?”

    那颗头发出一声闷哼,青年手上加了力道,压下男孩的反抗。

    “小小年纪学抢钱?今天爸爸就好好教育教育你!”

    “放手。”

    欧阳梅喊完下意识把福宝拉到身后,起哄的小孩收了声,怏怏地垂着脑袋,散到一边。青年松了手,搂着王金龙肩膀,嬉皮笑脸。

    “我跟我弟闹呢,阿姨没啥事你先走吧。”

    “你那是闹么?头都出血了,这很危险你们知道么!弄不好要出人命!”

    王金龙别过头去,遮挡自己的伤。

    “诶唷,这好管闲事的人真多!”青年啐了口唾沫,“他抢了我弟钱,我教训她一顿不行么?”

    “多少钱我给,”欧阳梅掏出钱包,“但是他的医药费你们父母得出,这伤必须得上医院做个检查。”

    “就他还检查?也配!这垃圾早晚让人打死,没人要的杂种现在死了还给国家省点粮食呢!”

    啪,巴掌就这么扇了上去。

    “你有病吧,关他妈你什么事!”围观小孩见势不好撒腿就跑,青年步步紧逼,“我话放这了,今天我他妈就要打死这条野狗,我看谁敢管!”

    啪,又一巴掌。欧阳梅一把拉过王金龙,“嘴干净点,我看今天谁敢动他。”

    “你他妈到底谁啊?”青年刚推了欧阳梅一把,王金龙一拳捣中他鼻梁,福宝冲上去就咬,眼看福宝要挨揍,欧阳梅一个皮包抡了上去。

    “停停停,我认输认输。”青年疯狂摆手,“一打三我干不过,我认怂了还不行么?”

    “别天天把脏字挂嘴边,”欧阳梅揪下截卫生纸给他,“没小姑娘喜欢。”

    “行,阿姨说什么都有理。”青年龇牙咧嘴地擦着脸上的泥,“不过,你到底谁啊?”

    “我——”

    欧阳梅余光瞥见王金龙昂起的脸又垂了下去,伸手拂去王金龙头上的土。

    “告诉其他小孩,我是王金龙妈妈,以后谁再欺负他,我绝不饶。”

    四

    终于,她说出了那个秘密。欧阳梅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知道还是失败了。意料之中,虽然她并不甘心。

    “我想…我们还是慢慢来吧。”

    “好。”

    “我没别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刚离婚不久…我还需要点时间来适应——”

    “好。”

    “千万别误会我啊,并不是说你不好,我也没说不继续,就是再给彼此点时间多了解了解。”

    “好。”

    “欧阳梅,你别多想,我真的就要一时间没法消化——”

    “好。”

    没等男人说完,她抓起包起身就走。男人没有追出来。

    有谁在扯她衣袖。欧阳梅回过神来,发现水龙头哗哗流水,盆里的水已经漫了出去,福宝正仰着小脸一脸担忧地盯着她。

    “我没事,”她拧住水龙头,“你先去睡吧。”

    等她洗完衣服上床的时候,发现福宝还坐在床边,抓着小花被,眼睛瞪得滴流圆。

    “你怎么——”她低头瞥见她身上的伤,一排排小牙印,零零星星的淤青,“这怎么回事?”

    福宝皱眉摇头,没说话。

    “说话,我问你话呢。”欧阳梅皱紧眉头,重新审视起那些伤,所有的淤青都在左胳膊,所有的牙印都在福宝嘴巴够得到的地方,“为什么伤害自己?”

    “我没有……”

    “这都是你自己故意弄的。”

    福宝垂下脑袋,没再言语。

    “说,为什么?”福宝的抽噎彻底激怒了她,她一把提起福宝,脸色通红,“我让你说,为什么?”

    “我…我想你也来幼儿园,我想你也告诉他们…说你是我妈妈…我不想没有…妈妈。”

    欧阳梅手上泄了劲,她盯着被上的水印半天没吭声,末了,只憋出一句。

    “睡吧。”

    床对角响起福宝略带鼻音的沉重呼吸,欧阳梅还被各种思绪裹得辗转反侧。

    那些她以为覆盖掉的,一下子涌到眼前。

    产床上方明晃晃的无影灯,血淋淋的女婴,空无一人的房间,急促的呼吸,下滑的汗,指指点点,破口大骂,叹气,哭喊,白眼,争辩。

    她像个溺水者一样猛然坐起,大口吞噬着黑暗,试图用沉重的黑,覆盖掉脑海中光怪陆离的画面。

    窗外响起醉汉意义不明的怒骂,欧阳梅用力搓了下眼,继续躺下。这次没一会儿,她就睡了过去,陷入了记忆的更深层,再次走进了秘密揭晓的那个下午。

    她坐在熟悉的诊室里,心底却升起一股陌生的惶恐,她听着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死盯着对面一言不发的导师。

    “老师,你刚才说结果不大好是什么意思?”

    导师停了几秒,把化验单推了过来。欧阳梅手抖个不行,单子上的数据一个都看不进去,“直接跟我说吧。”

    欧阳梅看着他摘下眼镜,用力捏着睛明穴。

    “老师?”

    导师重新戴上眼镜,轻轻叹了口气。

    “你可能没法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