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当爸爸了。”冷战一个星期后,这是丈夫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一刻欧阳梅终于读懂了两个月前,李家男在走廊上看向她的眼神。
暮色在走廊上投下巨大阴影,李家男盯着对面白墙上的霉斑,自顾自地抽着烟。
欧阳梅坐在旁边,冰冷的左手绞着冰冷的右手。
她被烟味呛地咳嗽,可又转念想到这是备孕一年来他抽的第一根烟,像咽下一根鱼刺,欧阳梅把涌到嘴边的命令又咽了下去。
“梅梅,那个——”李家男微微抬头,视线盯着她脚踝,“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问题在我,你怎么打算?”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中药西药一起,总能行的。”
“要是一直要不上呢?”他捻灭烟屁股,仍旧躲避着她的视线,“要是咱俩一直没孩子,你会离开我吗?”
医院的玻璃映着赤色的云,欧阳梅轻轻拂过他的背,最终握住那只手,止住了他的颤抖,“那我们就一辈子二人世界,我只要你爱我就足够了。”
我只要爱就足够了,可你要的远不止这些。
十七分零二秒之后,欧阳梅握着检验单,在人海中寻找她的浮木。
来往病患带着各自喜悲,没人注意这个被剥夺母亲权利的女人。
眼泪有了重量,坠弯欧阳梅的腰,她把检验单和自己揉成一团,扔到墙角。一双皮鞋出现在她眼前,欧阳梅隔着眼前的雨雾,仰头望向那张看了一千八百二十五天的陌生脸庞。
“你想好怎么跟家里说了?”
一口烟吐在她脸上。
“完了,这辈子算完了。”婆婆哭得像个失独的寡妇,“别人说生就生,怎么轮到我们李家就绝了后呢?我们上下三代可从来没做过亏心事。”
欧阳梅把茶杯吧嗒一下搁在茶几,丈夫在底下跟她摆摆手。
“诶?你之前谈的小赵还有联系么?不知道她现在结婚没有?”
“妈,你突然提她干嘛?”
“当初也赖我,要不是我反对说不定你俩还真能成,小赵那身量一看就好生养,”婆婆瞥了她一眼,“现在想想小赵工作也不错,虽然挣得不多,但好歹能顾家,女人嘛,照顾家庭才是正事。”
“妈,医院医生都愿意夸大,最后到底能不能生还指不定呢,梅梅本身就是专业的,心里有数是不?”
概率极低,强求怀孕对你身体也有损伤。
欧阳梅耳畔响起导师的声音,可她听到自己回答说:“嗯,我老师也说还有机会。”
“真的?”婆婆弹起腰,“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刚才听你们说没法要孩子我真的头嗡一下子大了,恨不得死了算了,好在还有机会。”
她捉住欧阳梅的手。
“小梅,你工作别太拼,身体都累垮了,咱女人生来是相夫教子的,做好本职工作。外面的事业让男人去打拼。李家男你听见没有,好好挣钱,让小梅安心在家养身体带孩子。”
“好好好,妈你说什么都对。”李家男斟上茶水。
“还有你跟领导说说,别接那些给人打孩子的活了,杀生呐,多损阴德。我问过你王姨了,她师傅说你身上有婴儿怨灵,恨的呢。下周我搬过来给你们做饭,也给你调理调理身体,你们年轻人天天吃些垃圾食品身体都吃坏了。听见没有?现在什么都往后放放,你俩生孩子才是头等大事。”
欧阳梅涌到嘴边的话被李家男一脚踩了下去,他抢先回答:“行啊,妈你想这么着都行。”
褐色汁水刚喝了三口,欧阳梅就冲到厕所,抱着马桶狂吐不止。
“有了有了,看样子八成是有了。”
她抹掉嘴角粘液,茫然望着逆着光拍巴掌的婆婆。
检查结果出来了,只是食物中毒。
她因为虚脱脸色苍白,立在旁边的婆婆脸色比她还要白上几度。医生皱眉嘱咐不要听信偏方,乱喝来历不明的中药。婆婆撇嘴,小声驳了句,“断子绝孙的又不是你。”
欧阳梅以调养身体为由休了长假,每天在婆婆的监视下准时准点吃饭。
萝卜炖水、白菜炖水、菠菜炖水,极少见到荤腥,因为婆婆说吃太油腻不利于受孕。
偶尔也会炖条鱼,只是欧阳梅碗里的是零星几块豆腐汤,婆婆把整条鱼放在锅里,说李家男工作累瘦了,要给他好好补补。
“下巴都尖了,养家糊口不容易,小梅你身体争点气,别让男男辛苦太久。”
欧阳梅不再是被人称赞的妇科圣手,在这个家里,她只是一个不中用的子宫。
疲惫也要早起,不困也要午睡,电视电脑不能碰,因为有辐射,没有欲望也要做爱,因为排卵的日子到了。
丈夫独自欲海翻滚,她像一个溺水者在波浪中无声呼救。
欧阳梅越过李家男的肩头望着天花板愣神,暗笑她是生育的苦行僧,要以健康生活来赎罪。
可是,她到底有什么罪呢?
“听我妈说,邻居小媳妇又怀了,年轻就是好,一播就中。”
李家男翻身下来,气喘吁吁。
“我妈说她年纪大了,再往后就带不动孩子了。”
即使在黑暗中,欧阳梅也能感觉到他眼中闪烁的光。
“她说她就想抱个孙子,谁生的没关系,只要是自己孙子就行,我爸那边的情况你也知道……”
是多少个夜晚之前?欧阳梅记得同样的黑暗中,他附在她耳边说着不同的话。
梅梅,嫁给我好么?
梅梅,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
梅梅,我们要个孩子吧?
梅梅,要是我的问题,求你别离开我。
梅梅……
“李家男,”欧阳梅强压哽咽,“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家男沉默了两三秒,背过身去,“没什么,早点睡吧。”
欧阳梅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却只看得到回忆里的画面。
她忽然脆弱,脆弱的不马上得到一个拥抱就会死去,可回应她脆弱的,只有李家男的鼾声。
她仰面流泪,却不忘抬腿勾起双腿,因为书上讲这个姿势,最容易受孕。
二
姑姑一盆热水浇在了福宝身上,烫伤了大半只右手。通红的皮肤迅速泛白,起泡,后面才跟着福宝的尖叫。
谁都没明说,可谁心里都清楚,姑姑是故意的。
大妈压着福宝,护士挑一颗泡,福宝就哆嗦一下,我和我哥跟着掉一滴泪。
所有人都哭了,除了福宝。
她身子绷得像根纤细的皮筋,忍耐中不断濒临崩溃的瞬间。
蜡黄的小脸更加干瘪,小嘴抿成一条缝,偷眼打量姑姑的表情。
可怜的福宝,连痛苦都要看眼色,连哭都要找时机。
所有人都哭了,姑姑没有。
她直挺挺地坐在那,眉头簇成一个死扣,像是被硬压着参加情敌的葬礼,出现的全部目的就是亲眼看看这个人到底死透了没有。她不时抬起手腕看一眼表,好像福宝身上在半夜起水泡全都是因为自己的不懂事。
今天起,我将姑姑逐出人类的行列。
在此之前,我以为她只是生性淡漠,不擅长表达爱与关怀,可热水泼下来的那一刻,我知道她没有心,也没有良知,她无法感受别人的痛苦,更不用说对造成别人痛苦的愧疚心了,从玉米地里拖回个稻草人说不定都比她更有人性。
我想起福宝为了巧克力穿着吊带在雨天里跳舞,想起她脏兮兮的小爪子从栏杆里伸出来拿零食,想起她眼巴巴看着别的小孩,一边抱着爸爸的腿,一边舔冰糕,我当然知道,她羡慕的并不是冰糕。
“老虎——”
我诧异地转向我哥,他瞪着大眼珠子断断续续往外蹦字。
“老虎还不吃自己的崽,你怎么这么狠?姑姑你为什么这样?你凭什么对福宝这样?”
“洋洋,你给我闭嘴!”
欧阳洋洋第一次无视大爷的呵斥,冲上去拉扯姑姑。
“为什么老欺负福宝啊?为什么讨厌她?她到底怎么你了?她难道不是你生的孩子吗?”
大爷一巴掌呼了上去,激起大娘一阵惊呼,可欧阳洋洋完全没有住嘴的意思。
“你们上一代有什么破事不能自己解决?为什么要拿你的错惩罚小孩?你当福宝愿意生在这么个家庭么?你当她愿意当你孩子么?”
“欧阳洋洋,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大爷忽然暴起,扯着衣领把他拖了出去。
走廊上回荡着我哥的嚎叫,急诊室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哥的英勇献身给了我勇气,我想要为福宝打抱不平,哪怕结局是我妈的拳脚和一星期不能看动画片的惩罚。
可我的正义还没开口,就被我妈一眼瞪了回去。
“哪有这样当妈的?”
爷爷红着眼圈,拂过福宝脑门被汗打湿的刘海。
姑姑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回答爷爷,又像是说服自己,爷爷脸色变了,拉起她就往外走。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眼里不是愧疚,而是怨毒。
很久之后,我才猜到,她说的大概是“我又不是她妈。”
三
欧阳福宝是欧阳梅亲手带到这个世上的。
亲手,但不是亲自。她没有撒谎,她不是福宝的妈妈。
福宝的妈妈是个年轻的南方姑娘,圆脸盘因水肿更加膨大。
她平时也许是个温和的姑娘,可十二级疼痛把她变成咆哮的母兽。
欧阳梅赶到时,她正五官狰狞地捶打着病床。
护士说她是在市场买菜时突然生产,自己捧着流血的肚子强撑到医院。
欧阳梅低头检查了下孕妇产道,起身对护士说准备手术。手术门合上的那一刻,女孩和她同时回望了一眼,门口空空荡荡。
没有陪护,没有家人,没有支持,这个年轻的女孩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独自承受女人最为险峻的一关。
子宫破裂,羊水栓塞。女孩已经出现弥漫性血管凝血,呼吸越发急促。
“孩子,保孩子。”她哭着恳求,手像死人般冰冷。
“冷静,你需要保持体力,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欧阳梅不断安抚,可女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陷入昏迷。
产钳助产,不断抢救,女孩出血不止,血压急速下降。
孩子终于落地,可产房一片静寂,孩子和产妇都悄无声息。
欧阳梅红着眼眶,不断摩擦婴儿背部,拍打足底,用器械吸拭鼻腔内黏液,婴儿面色青紫,毫无反应。
“欧阳医生,已经——”欧阳梅没有理会护士小心翼翼地劝阻。她只是不断摩擦,拍打足底,像个失控的机器。
微弱的声响,似乎是错觉,所有人屏住呼吸,期待又恐惧。
欧阳梅把她托在手掌,婴儿像只瘦小的猫仔,紧紧闭着眼睛,缓慢的,微弱的,呼吸。
婴儿爆发出哭声,可女孩依然安静。
婴儿躺在新生儿监护室,女孩躺在太平间。
两天过去了,没有人来探望过。联系过女孩的家人,电话里女孩的父亲只说女孩丢人现眼,早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有什么事去找她城里的男朋友。
女孩拼死带来的生命,却成为一个累赘。
院里商量,要是再找不到婴儿的父亲,只能把孩子送到福利院。
这是欧阳梅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孩子是会死人的,原来老人家说的,生孩子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并不是夸张。
她见过各式各样的产妇,阴道撕裂,肛门脱垂,失禁拉尿在产床上的,不计其数。
生孩子究竟有多难呢?从鼻孔拉出西瓜。
她知道每一次生产必然伴随着疼痛与血污,可这是从业以来,第一次有人真真切切因为生产死在她面前。
作为医生,她知道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就算是自杀者,在抢救的间隙也会恳请医生救命。一个人自愿将生命供奉给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欧阳梅不知道女孩决定牺牲自己时是怎样的心情,也不敢去揣测这背后蕴藏着何等的勇气与爱。
她倚着栏杆,逗弄着婴儿。
小小的手掌,小猴子一样细密的皱纹,柔若无骨的小手,一下子攥住了她的指头,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击中了欧阳梅。
孩子没有父母,而他们夫妻没有孩子,这是否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这大胆的想法让欧阳梅又惊又喜,她温柔的触碰婴儿饱满的额头,心里酝酿着该如何跟丈夫开口,同事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孩子父亲找到了。”
欧阳梅心底一阵小小的失落,可这毕竟是好事,起码孩子有了一个家。她回头,却看见同事的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了?”
“孩子爸爸在门外,你去看看吧。”
欧阳梅狐疑地拉开门,看见脸色苍白的李家男杵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