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梅你原谅我吧,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真的。”
李家男攥着她的手。
“我就是跟她玩玩,没打算认真,我爱的一直是你。”
欧阳梅两天来粒米未进,眼圈青紫,她强抑住哭泣的冲动,把脸扭向一边。
“我错了,我错了,”李家男头发蓬乱,换个方向蹲在她眼前,“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求求你说句话吧,梅梅,你这样憋着是会憋坏的,我心疼。”
欧阳梅诧异地看着他,被那句心疼逗出一声冷笑。
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她的大脑高速运转,从恋爱到备孕的种种细节浮现眼前。
脑子不听使唤地反复回忆起女孩躺在产床上的身体,苍白的面容,血流不止的下体,女孩留在她手中的最后一丝体温。自己她的感情,从敬仰到蔑视,女孩在她的记忆里,不再是伟大的母亲,只是一个不知廉耻没有道德底线的第三者。
她恨得咬牙切齿,不断撞向墙壁,疼痛中恶毒地幻想李家男到底跟她上了几次床才能让她怀孕。他也曾把她拥在怀里吗?他也会温柔呼唤她的小名吗?那些对她讲过的情话,李家男是否也在某个柔情蜜意的夜晚,对着女孩呢喃?
生动的想象让她恶心,可她停不下来,她不断幻想不断挣扎不断自我折磨。
她对这个死去的女孩从鄙夷中升起一丝嫉妒,她轻而易举的撼动了欧阳梅的地位,她怀上了李家男的孩子,她为李家男而死,无论李家男承不承认,他们的爱情停留在最惨烈浓厚的巅峰。
在未来某个不确定的日子,李家男势必会想起这个为她而死的女孩,在心底升起一股虚荣的温暖。也许是在欧阳梅的生日,也许是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许是他们温存之后的深夜,在未来某个不断逼近的瞬间,这个死去的女人将一次又一次侵入他们的爱情。
比起丈夫的背叛,自尊心的打击更让她难以承受。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李家男,不由得恶心起来,你这个软弱无能的废人,究竟有什么资格背叛我?
“我想通了,我们不要孩子了,以后就你和我,咱们两个好好过日子。”
“孩子?”
欧阳梅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这笔债还没有清算结束,他们之间还遗留着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生于背叛的孩子。
“要是你想要,我们就留着,反正那女人也死了,只要不说,谁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咱们可以一起抚养这个孩子。”
李家男看了眼欧阳梅的表情,连忙改口。
“要是你烦,咱就送到孤儿院去,让她自生自灭。”
欧阳梅望向他,李家男显然误会了她的眼神。
“其实我也怀疑,哪有那么巧,说不定不是我的呢?那么轻易就追到手了,这样的女人能跟我睡觉,也会跟别人上床。弄不好根本不是我的孩子,就是想让我背锅——”
欧阳梅一巴掌甩了上去。
李家男一愣,随即陪笑,“打吧打吧,要是能让你心里舒服点,你打多少下都行。”
一巴掌,一巴掌,紧接着又是一巴掌。
欧阳梅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吃痛也停不下来,李家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欧阳梅你别太过分了,事情到这一步难道你就没错么?我出轨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能生?换别人早跟你离婚了,我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我妈这几天也跟着看你脸色,你还想怎么样?”
是啊,我想怎样,事到如今我又能怎样?
欧阳梅沉默了半晌,红着眼睛看向他,就像十多年前面对求婚时一样红着眼睛。
“离婚吧。”
二
“我自己,”福宝把脑袋转向我,重复了一遍,“真是我自己。”
“福宝你别害怕,”欧阳洋洋快速张望了一眼,“老妖婆现在不在,你放心大胆说实话,我们帮你撑腰。”
“真是我自己泼的。”福宝眨巴眨巴眼,脑门皱巴成一颗核桃。
“你自己泼自己干嘛?”这下轮到欧阳洋洋蒙圈了,“我知道了,是因为你被老巫婆逼的出现幻觉,精神变态了。”他捂着福宝的嘴巴,冲着我压低声音,“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
我从他手中救出快要窒息的福宝,“你能不能让福宝自己说完。”
“昨晚上妈妈又偷着哭了,我想给她接点热水泡泡脚,可是——”福宝顶着手腕上的疤,“水壶太沉了,我拿不住……”
在姑姑听不到的地方,她总是称她为妈妈。
“啧,那她也是没照顾好你!”我哥看样子是不打算放过姑姑,“你甭替她找借口,她肯定是故意的,知道你会烫着故意在一边看着。”
“那时候妈妈在哭,眼睛哭得红红的。”福宝喃喃道,“没人的时候,妈妈经常哭,哭到肩膀一抖一抖的。”
“哥,可能这事还真跟姑姑没关系。”
欧阳洋洋嘬着牙花子,“那她为什么不解释呢?被冤枉了早说哇,你不说谁知道?”
“你什么时候听过她向别人解释?”
欧阳洋洋闻言一愣,仰着头想了半天,最后只能摇摇头。
姑姑的倔打小出名,从出生那刻起就在叛逆期,三十多年愣是没走出来过。
我们都听过这么一个传闻,说姑姑欧阳梅这辈子只挨过一次揍。
当时爷爷为了当上车间主任,托人花大价钱从国外搞回来一盒西洋点心,过节的时候提着就去厂长家了,厂长笑呵呵地说了句,“你等着吧”。
结果第二天,厂长就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临走时候只扔下一句,“你等着吧!”
爷爷把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打开一看,发现内瓤的点心早不知被谁吃没了,只留下一团团粉色卫生纸,来了个纸狸猫换太子。
我爸指认是姑姑吃的,爷爷抄起扫帚就要揍。
后来据爷爷说他当时也只想做个样子,只要姑姑认声错,这事也就算了。
可当时年仅六岁的姑姑昂首挺胸,一脸挑衅地望着他,那情形不揍两下都说不过去。
“快说知道错了。”
奶奶上前阻拦,可姑姑眼含泪花仍然昂着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不是我,我不服。”
打到最后,我爸都看不下去了,自动认罪伏法。
爷爷出于愧疚,把仅存的一块点心给了姑姑,姑姑连接没接,扭头就走。
这个故事每年年夜饭我爸都会翻出来讲一遍,全然忘记姑姑挨打是因为谁。
“其实姑姑惨就惨在嘴上,人倒也真不坏。我睡觉时候经常帮我盖被。”
“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变形金刚,最后也是她买给我的。”欧阳洋洋撇撇嘴,“我回头还是跟她道个歉吧,尽管她可能不稀罕。算了,不想啦,小福宝,你看这是什么?”
探病路上,我和我哥凑钱买了个巴掌大的小蛋糕。我们知道福宝最爱吃甜的了。
“蛋糕!”福宝拍着巴掌,“我要许个愿,我希望妈妈能快乐起来。”
“你许自己的,你妈有她的生日,她自己会许愿,用不着你。你得许自己快乐起来。”
“看到妈妈快乐,我也就快乐了。”
听到福宝的这句话,抱着盒饭的欧阳梅,又一次躲回拐角处。
上一个不求她爱,不图她钱,只希望她快乐的人,是谁来着?
“你小时候,以为松花蛋是一种叫松花的动物下的,一直长到十多岁,你还这么以为。梅梅,你成绩是好,可你不一定总是对。”
欧阳常青看着她沉默的背影,自顾自地说下去。
“就像你觉得福宝亏欠了你,可说不定,恰恰相反呢?”
欧阳梅回身瞪他,“要不是我收留,她早死——”
“要不是她,你早就死了。”
欧阳常青的眼神,是老年人特有的悲悯。
“有人生来能说会道,有人做事喜欢大开大合,你总是静悄悄。
“高兴了不吭声,难受了也不吭声。你不愿意表露感情,可我是你爸,我是真心知道你,心软,嘴犟,要面子。”
她想起婆婆指着她鼻子,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时,父亲忽然暴怒,这辈子第一次跟人动了手。
欧阳梅眼圈红了。
“小梅,你不亏欠任何人,这么多年了,放过自己吧。我当初留下福宝,是觉得你需要她,你是我女儿,我希望你快乐,旁的都不重要。”
欧阳梅皱着脸,重复着父亲的话。
“我需要福宝?”
“这些年,若是没有福宝吊着你那口气,你那个刚强性子,早撑不下去了。”
欧阳常青从口袋摸索出烟。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她依然爱你。福宝不是你的报应,是老天爷给的恩赐。”
三
夜里十点,探病的人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福宝沉重的呼吸。
欧阳梅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似的,细细观瞧眼前这个小人。大脑门上散乱着几根黄色的软发,肉鼓鼓的腮帮子,扁扁的小嘴,卟噜卟噜地吐着气。
这孩子天天愁什么呢,怎么在梦里也皱着眉?
欧阳梅禁不住用指肚按在小眉头上,轻轻捋平。
“你家孩子真懂事,换药从来不哭。”旁边床的大婶起夜回来,“不娇气也不闹,还懂礼貌,真好,教育的真好。”
欧阳梅笑着点点头,低头看见福宝张开的小嘴里,露出的几颗乳牙。
福宝,我怎么就没早点意识到你是个好孩子呢?
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想过,福宝也许是老天爷赏她的孩子。
她一直坚信是惩罚,福宝是她会走会跳会蹦会闹的耻辱,她一直想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招致这种报应。
如今再回想一九九三年的一切,记忆无疑变得空洞而虚伪。
想刻意遗忘的,因愤怒强化的,欧阳梅脑子里只剩下无数个在噩梦里循环的场景碎片,故事剥离了脉络,变得支离破碎。
她记得,她跟李家男撕扯时,婆婆冲进来狂扇她耳光。记得李家男举起孩子往地上摔时,自己疯了一般扑过去,脚趾磕在门框上,指甲掀去一半。记得哥哥欧阳建和欧阳设堵在路上,揍了李家男一顿,在婆婆报警抓他们的第二天,嫂子王晓杀去李家男单位,绘声绘色,甚至添油加醋地讲述李家男的龌龊事,逼得李家男请了一周病假。
她记得办离婚时,李家男是抱着孩子来的。手续办完,他说要去厕所,让她抱会孩子,她不肯。李家男憎恨地瞪了她一眼,把孩子放在她面前的地上,引得无数路人回头。
他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欧阳梅缓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大杂院门口,怀里多了个孩子。
追去单位,单位说他早辞职了,追去家里,发现房子也卖了,李家男蓄谋好一切,扔下这个没有母亲的女婴一走了之,把一切糟烂事抛在脑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开启新生活。
可欧阳梅的人生又要怎么办?
她成了谈资和笑柄。她讨厌人们脸上的同情,她知道这些同情背过身后,会发酵出恶意的猜疑。
“为什么这男的这么恨她,她肯定也有问题。”
她到底有什么问题呢?她也想知道。
报应,所有人都说福宝是她的报应。
欧阳梅去查过孩子的生母,所有人都说那个死去的女孩,是个温柔善良的人,知道她有个英俊体贴的男朋友,至于这个男朋友有没有家室,没有人提,也许他们也不清楚。
那这个温柔的南方姑娘是否知道呢?
也许知道,也许蒙在鼓里,也许她是恶毒的破坏者,也有可能,她只是被坑害的无辜人。
真相究竟如何,欧阳梅永远不知道。
后来的一切告诉欧阳梅,她高估了自己的善良。
她试着去爱这个孩子,却总在她身上看见自己失败的倒影。随着福宝的日益长大,曾经爱人的背叛也越发生动活泼,无法翻篇的执念,日复一日的折磨。
今天父亲的一番话点出了她从未发现的盲点,就像她满脑子混乱的拼图碎片,有人晃了晃盒子,它们就拼到了正确的位置,或者说,欧阳梅终于知道要怎么去补全缺失的部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
福宝为什么要为自己无法选择的事情负责呢?
福宝不是自愿生在这样的家庭,可福宝是自愿爱她,她该怨的是伤害她的人,而福宝跟她一样是受害者。
她曾日日夜夜祈祷得到一个孩子,这是老天爷对她的回应。
像是一阵风拂过,吹走偏见的蒙尘,脑中记忆显露原本的颜色。
噩梦缠身惊醒时,会下意识查看福宝是不是被吓醒。
没胃口吃饭时,看着福宝的小脸,也不得不做一顿饭。
几次在海边想要跳下去,可一想到福宝会投来的悲伤目光,就不自觉走下堤坝。
福宝画的歪歪扭扭的贺卡,半夜偷偷给她盖被,在她生病时踮着脚给她热饭,就连这次烫伤,也是福宝想帮她灌热水——
欧阳梅心中一暖,抬手想要抚摸福宝的脑门,福宝却在此刻醒来,下意识躲开,她的手就这么悬在空中。
两人的爱别扭惯了,谁都不适应光明正大的表露,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欧阳梅假装从她头顶摘走什么脏东西,不耐烦地甩甩手,红着脸半天挤出一句。
“你知道松花蛋怎么来的吗?”
一九九三年,那个遥远神秘的下午,是后来欧阳洋洋半回忆,半虚构,硬生生拼凑出来的。
毕竟当时他才七岁,只担心下一包干脆面能不能抽到想要的卡牌,对大人间的爱恨情仇并不感兴趣。
记忆中天色阴沉,客厅里烟雾缭绕。大人们围成一个圈,一个沉默的圈,姑姑抱着孩子,低头望着地砖上的裂缝。
最终,还是爷爷开了口。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低头望了眼咯咯笑的孩子,“就叫她欧阳福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