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歌是那种想得多做得多说得少的女孩子,再加上长相过于端庄,近乎严肃,看起来比寝室年纪最长的秦雪梅还要年长,在寝室里很有威信。平常真有个什么事,大家都听她的。
余歌睨视了一眼历楠,“我就奇怪了,那个萧逸无非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你怎么这么迷他啊?”
“唉,点儿背!一入校就看见他了,再也忘不了。”
天雷地火的一见钟情,就这样被一笑带过了,历楠忽然觉得很沧桑。
“装!”余歌没察觉,笑骂了一句,摇摇头,“一见钟情也不至于让自己丧失原则啊!”
“是!别说一见钟情了,就算山盟海誓了,该有的原则还是要有。可是,我做那事儿的时候,根本没长脑子啊!”
“算了,你这种人冥顽不灵,说什么都没用。非得自己吃了亏,才晓得回头。”
“别说我了,你那个好哥哥告诉你他有女朋友的时候,你不也寻死觅活过吗?”
“是啊!那种时候要是有人揍我一顿,可能我能找回自己的脑子。”
余歌摸着自己的手腕,那里在青色的血管上趴着一条浅淡细长的疤痕,像一条随时会跳起来伤人的毒蛇。
“其实,余歌,咱俩都算暗恋了。你那个算是无疾而终,而且你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兵哥哥,我呢,还在摸索中。你觉得我这个能善终吗?”历楠有点迟疑,她也害怕自己脑子一热再做出什么傻事。
爱情固然美丽,但美丽的事可不止爱情。
余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就算你自己不想结束,也有会别人帮你结束的。”
历楠没听懂,她的思想跑到了自己如果有一天要为萧逸而死,该选择哪种死法的问题上去了……周六。四号楼前。跳蚤市场。
虽然没什么可卖的,历楠还是早早地过来溜达。这次是换季,学生会希望搞得规模大一些,听说还拉了赞助。校方也很重视,专门划了一片大场地,还加派了保安。萧逸一定会过来坐镇,那时候就可以远远地看上他一眼了。
乔锦迷上了学校门口的录像厅,坐在一群男生中间看各种武打和爆炸场面。虽然学校的VCD也不错,但她嫌效果不好。
余歌已经把当年的暗恋升华成兄妹情了。这个周末去“好哥哥”那里取家里捎来的东西,顺便和未来的“好嫂嫂”共进午餐。余歌很困惑地问寝室的姐们儿,为什么现在看“好哥哥”,总觉得他瘦得像只猴子,没有玉树临风的感觉呢?
秦雪梅本来就是学生会网络部的,管摄影和论坛两块。这次还有网络直播,弄些拍卖或者大型游戏之类的活动,需要她早早到场,并寻找合适的位置拍照。
历楠不喜欢学生会,也不是干部,只是垂涎着萧逸的美色,所以总是跟在秦雪梅屁股后面跑跑颠颠,在有萧逸的场合转悠转悠。秦雪梅不喜欢坐在桌子前摆弄那些直播的设备,历楠就替她做这工作。她以前常常跟着秦雪梅混,大家都熟悉,乐得多个帮差干活的。
“唉,快看。唐劲和萧逸一起来了!”旁边的小雅捅了捅历楠,“真养眼啊!要是许波也在,就完美了。”
历楠脑袋动了动,没有擡起来。
怎么擡?一个是讨厌的不想搭理的坏蛋,一个是喜欢的不能搭理的心上人。虽然来了就是为了看一看,可真的走入视野了,历楠又想起许多“不可以”。
小雅还在聒噪。历楠干脆去看视频,没想到视频里居然也是萧逸和唐劲的特写。一般的身高,唐劲显得稍微黑些,面目轮廓略显分明;萧逸唇红齿白,秋风把他的头发吹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煦的笑颜让这个金秋时节的卖场变得愈发阳光。
“真是帅毙了!”小雅双手放在心口,做垂死状。
历楠扭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想起萧逸说的话:这样的人很多……就算感激,也只能针对群体,而不是个体。
可她要的,是独一无二的注意。
叹口气,缩小视频页面,历楠开始调整论坛的帖子。既然是过来做免费劳动力的,那就体现一下劳动力的价值吧!人格已经平白矮了一级,没道理连能力也降格。
历楠心里时而幽怨时而欣喜,虽然不敢擡头,脑袋顶却像是长出一根天线,时刻搜索着场内的信息。
小雅挤到她身边低声说:“一枝花来了!”
拿起鼠标,点开视频页面,的确,顾华之——萧逸喜欢的女孩、学生会宣传部长,也来了。
修长的身子,削瘦的双肩,垂顺的长发,白色的长袖连衣裙,纤细的脚踝,完美地注释出美女二字。
“历楠?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让人齿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历楠慢慢擡起头,果然是唐劲那张欠揍的脸。这次他想干什么?笑话自己厚脸皮,自愿受萧逸使唤?
看历楠一脸戒备地盯着自己,唐劲挠了挠头,指着直播设备,“你会弄这些?你不是法学院的吗?什么时候变成机械学院的了?”
“楠楠可厉害了!还会打碟呢!”小雅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夸张地表扬起历楠。
唐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历楠,“打碟,你做过流行音乐主持人?酒吧里的?”
历楠站起来,让出空位,“小雅,我调好了,你来吧。”
从唐劲身边走过,历楠终有些不甘心,压低声音恨恨地说:“你才是酒吧里的,你们全家都是酒吧里的!”
唐劲哑然失笑,目光随着那个窈窕的背影闪入人群,若有所失。“她今天穿的是牛仔裤啊!”唐劲恨起这微凉的初秋。他还记起,选举那天,历楠穿着一条极短的热裤,两条又白又直的长腿晃得他挪不开眼,不然也注意不到她作弊……“唐劲,你怎么在这儿?去见见体育部的同学吧!”萧逸过来叫他。
看着这张明朗无害的脸,唐劲忽然觉得很烦躁。
历楠跑到人群外,恨恨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场地拥挤的人群。萧逸的影子已经淹没其中,唐劲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看不到,围绕在身边的嘈杂似乎也在一瞬间消失了。深深地吁了口气,历楠垂下肩膀。
眼前是风光艳丽的金秋十月,为什么她人生最好的季节却要陷在莫名其妙的暗恋里?萧逸固然优秀,但让自己执着不能自已的究竟是什么?
徘徊在海边,看着寂静空旷的沙滩,历楠有种不认识自己的感觉。如果可以,她想回到不认识萧逸的时候,然后错过那个相见的时点,从此大学就会多姿多彩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唐劲阴魂不散地踢着沙子,坐到历楠身边。
“你怎么来了?”历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只好拣能想到的话问。
“嗯,我们握手言和吧。”唐劲伸出一只手,“你不对,我也不对,大家扯平了。当然,你不对在先,但我是男人,要让着你。所以,就不计较了。”
唐劲的手在空中悬着,历楠看了看,没理他。
唐劲讪讪地收回手,“小心眼儿。”
“你离我远点就行了,没必要握手。”历楠一点面子也不给,还身体力行地向旁边挪了挪。
唐劲扭头去看空出来的地方,松软的细沙留下坐过的痕迹。他伸手比画了一下,“历楠,你屁股这么大?”
历楠扭头一看,果然是自己坐过的位置,被沙子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形状。她又羞又气,伸手就要抹平,唐劲单手拦住她,“别!我照一下。好多男生愿意看呢!”另一只手竟然掏出了手机。
历楠又羞又气,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先把那个耻辱的痕迹踢乱,又一把把唐劲推倒,“讨厌!无耻!流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唐劲杀猪般地惨叫起来,“救命啊!姑娘你不能来强的!”
历楠脑子嗡嗡乱想,既想堵住那张臭嘴,又怕他真的照下什么。她又没受过格斗训练,只好噼里啪啦一通乱打。唐劲还好,顶着拳脚爬了起来,一边喊一边躲着拳脚,那么大的个子,长手长脚的,完全可以跑开,不知为何却总是绕不出历楠拍打的范围,手舞足蹈的样子活像一只被老虎追着咬的大猴子……那天晚上,历楠忽然想到,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可以主动离开有萧逸的地方,第一次目光没有追着他,第一次没有想着“萧逸”……转眼进入深秋。学校两旁的柳树叶子都变成干硬的脆片,随着秋风的节奏,一层层地掉下来铺在地上。
那天在海边与唐劲“化解恩怨”之后,历楠发现晚上她做梦不再梦见萧逸了,之后又连着几天没有梦见他!
那些因为神经衰弱而被保留下来的梦境依然五彩缤纷,却没有萧逸的影子,当然也没有唐劲的,好像被谁抹了一下,就那么轻巧地消失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
历楠有些怅惘,又有些庆幸。梦是她认为冥冥中连接她和萧逸的纽带,是她不断强化自己信念,舔舐暗恋之蜜的途径,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断了、没了、消失了……历楠开始也试过在睡前默念“萧逸”两个字,却徒劳无功。
那些没有萧逸的梦境虽然延续着她一贯的神经衰弱,却显得轻巧飘逸。即使回味,也不会觉得忽喜忽悲,影响心情。慢慢的,历楠习惯了没有萧逸的夜晚,习惯了迎接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习惯了接受萧逸在生活里渐渐消退的现实……
偶尔碰见唐劲,两人会点点头,说说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话。乔锦问历楠是不是开始喜欢唐劲了,历楠断然否认,并有意识地避开唐劲。如果对面走来,她宁可拽着女朋友绕个圈,多走几步冤枉路。
乔锦不解她何必如此介意。历楠的解释是,既然连乔锦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觉得她和唐劲之间应该有什么,那她就更应该瓜田李下地注意避嫌。
余歌对此极为支持,她反对陷入稀里糊涂的恋爱中,尤其是那种暧昧的状态,余歌激烈地斥之为“不道德状态”。
萧逸是学生会主席,唐劲受萧逸的邀请,在体育部长准备大运会的时候,出任本学期的代理部长。秦雪梅习惯性地叫上历楠去会里帮忙,却意外地被历楠拒绝了。
“没必要这么在意吧?唐劲和你本来就没什么啊!”秦雪梅竭力挽留自己的免费得力助手。
历楠没精打采地托着腮帮子,“累了,不想跟那些男生有什么。再说,我现在不想见萧逸。暗恋了这么久,我突然觉得很累。也许暗恋是有期限的,我的——终于到期了。”
“是吗?”秦雪梅狐疑地看看她,“你到底是因为萧逸,还是因为唐劲不去的?”
“不管因为哪个,反正我是不去了。”历楠爬上床,蒙住被子,闷声说,“不去了。”
“那你现在干吗?”
“睡觉。”
“今天有课啊!”
“你见我上过课吗?!”
余歌扭头看窗外,无视乔锦扫过来的可怜巴巴的眼神。
被窝里一片漆黑。历楠吐出一口气。她能说,凭她的直觉,唐劲好像对她有好感吗?会不会自作多情了一点?会不会是她太敏感了?就算有,会不会一旦她作出反应,又会变成橱窗里的商品,等着被选择?!
暗恋,永远只有一次。
寝室里静悄悄的,历楠掀开被子,慢慢地坐起来,穿好下床,坐在书桌边。
刚才,余歌和秦雪梅押着不服气的乔锦去上课。乔锦出门前喊得声嘶力竭:“为什么要我去?为什么楠楠可以不去?”最终没用,还是背着书包乖乖等着点名。
自从历楠在教室明目张胆地装外校学生成功脱身后,余歌就放弃让她上课的努力了。
铺开宣纸,研好墨,墨香慢慢地弥散开来。屋子已经收拾干净,点起一支熏香。端方的檀香和墨香糅合在一起,若即若离。丝丝的苦味从香气中透出,渐渐平息了翻腾的脑海,如暴雨过后的大海,慢慢托出一弯淡淡的月牙。天还是黑的,但,终究平静了。
历楠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扫走胸中的窒闷才回到桌前,提起毛笔,轻轻地蘸了蘸墨汁。看着雪白的笔尖变成浓酽的黑色,发出饱满而乌亮的光泽,历楠才稳稳地提起来,面对眼前的白纸,静气凝神。
历楠的母亲是画画的,学艺不精开了个画廊。受母亲的熏陶,历楠的书画功底比起一般孩子要强很多。
墨迹在纸上有节奏地变幻着,弯弯曲曲的黑线组成一个又一个的字。历楠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些字,她只是随心所欲地画着,慢慢地欣赏着它们的体态、气势、姿容、仪表。时间悄然流逝,洁白的海鸥从窗外掠过,又扑向深远辽阔的大海。每个生命都像字一样,有开始,有结束。虽然只有写完了,才知道是美还是丑,但是总可以慢慢落笔,细细琢磨,一笔一画地认真对待。因为时间总是匀速通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乔锦的大嗓门报告午餐时间的到来,“臭死啦!”话音落下,门被推开,乔锦拖着书包冲进来,扑到桌边捧着水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才抹抹嘴儿,跑到历楠的桌边,边看边问:“又练字呢?这么漂亮的字,干吗不让说呢?宣传部那个书法家算个屌啊!”
历楠不受影响,继续临帖。
乔锦爬上自己的床,“对了,有人在校门口的鹭鹭酒家里看到顾华之和萧逸一起吃饭,只有他们俩啊!听说顾华之很矜持的,从没和男生一起单独聚餐过!”
历楠的手一顿,“白”字的最后一笔竟然写不下去。再仔细一看,那些图画般的字合成了一首词: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后面没写完。
乔锦读出来,“怎么写这个词儿啊!望啊望的,望夫崖啊!咱们419说什么也不能当望江楼!啧啧啧,尤其是最后这三字儿,你能来点吉利的吗?倒过来念就是白断肠啊!望了半天——白断肠!”
“你不能说点好听的?!”秦雪梅打断乔锦的乌鸦嘴,“要不是我和余歌把你叫过去,你的作业又交不了了。对了,楠楠,老师那里帮你请假了。没事的话,还是上上课吧,挺好玩儿的。”
“对!”乔锦又插话,“我发现老师特别爱讲侵犯女性生理自由的案子,一讲就两眼放光!”
“别乱说!”余歌拎着几个水壶走进来,今天轮到她值日打水,“老师毕竟教给你东西了,讲什么管那么多呢!”
历楠越看自己写的字越觉得晦气,赌气把笔一扔,爬上床看书去。
乔锦看她不写了,问道:“你那个字儿,借我用用呗?”
“随便吧!”
她头疼得厉害,只想闭眼睡觉,别的一概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