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补偿
潮汐来了又回,世界在沸腾喧嚣中沉默。
疲倦的鸟儿不停歇地飞越了一整片大海后,落在了柔腻滑洁的沙滩上。她终于见到了等候多时的伴侣。几个月以来经历的无数煎熬,被潮水席卷冲刷而去。
现在连多说一句话都显得多余。只有热切的缱绻缠绵可以将一切抵挡在外。有时温柔似水,有时近乎撕咬,伴随着有些陌生的身体感觉。泪水倒流变成了汗水,潮湿和温暖同时发生,身体间的响应如泣如诉,这就是他们的海誓山盟。对与错,悔或恨,都失去意义,只有在一起才是意义。
在他们身体交流的短暂间歇期,他们马上抽空进行语言交流。他们争先恐后、并行不悖地交流着。他说,他在黑沙滩认识的钓友们从不问私人问题,因为这里人人都有故事。她说,母亲见到孩子时,咬牙说了句:长得不丑。他乐了。她忍住没继续说完母亲下半句话:偏偏摊上这么个爸爸,你以后怎么跟她解释?他的爸爸是谁,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他不在她们身边?
见谭啸龙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忧虑,楼越分享了她对孩子预备好的故事精简版:爸爸是个商人,他之所以在澳门,因为他做的生意在澳门。爸爸很爱你,为了离你近一点才留在了澳门,他本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谭啸龙开始说自己的长远计划,他在澳门注册的几个公司,那些他几个月、几年后能够动用的账户资金,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把这些钱变成她的合法收入,让她账上干干净净,用得安安心心。他让汤玛斯管理的资产更是安全无虞,可以从赌场里走。这小伙子不贪心。汤玛斯的老妈一直都挂在几个公司名下领几份工资,他对此很是感恩。
楼越有些戒备地看着谭啸龙,他真是一天消停日子也不想过啊。她是不是还得夸他谋划深远?她现在有自己独立的事业,好不容易没受到谭啸龙的牵连,要是再让人抓到把柄,她是不能容忍的。但谭啸龙想继续发挥自己的用处供养她和孩子,她也不能把话说重了。“我的钱够花,谭啸龙,你现在千万别急着搞什么小动作,有事我们慢慢商量,从长计议。看着我,现在,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说这些了。”
谭啸龙惭愧地住了嘴,她旋即堵住了他的嘴唇。
楼越醒来时,马上又闭紧了眼睛,然后再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睛。这不是梦吧?她在微光中搜寻着房间里的色彩明暗,竖起耳朵分辨背景里的城市声音,深深呼吸辨别周围的气息。
谭啸龙贴近了她,把她紧紧抱住。这不是梦。他安全了,这个事实一时半会不会改变。但她不得不做主动开口的那个人。她拽过他的手腕看了下时间,开口了:“我得走了。谭啸龙,我真得走了。”
“再待一会儿,我求你了。五分钟。”
“他们都在等我回去,我的团队需要我,而且,你弟的案子也要开庭了。”
谭啸龙马上不好受起来。虽然楼越和律师都说,谭啸虎在看守所里算是过得滋润的了。但他想象不出来,他也不想想象。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再坐牢了,谭啸龙知道,这是弟弟还给自己的一份大礼,昂贵到让他不得不接受。同时,他无法割舍的除了自由,还有别的东西。
他慌忙而高效地在她的身上上下摸了又摸,最后在她胸前停了下来,用一种只有对自己孩子母亲才显得不猥琐的抓握方式,掂量着这份属于自己的身外之物的份量。她的身体对他来说是陌生了很多,但他欢迎这种变化。
他现在又变得粗野了,没轻没重的,这是他放逐这么久之后必然会有的变化。楼越忍着胀痛,按住谭啸龙的手,换了活泼的语气调皮地说:“还有,你女儿需要我,你这个爹怎么当的,想断了你女儿的口粮吗?我再不回去,她就只能断母乳该喝奶粉了哦。”
“那不行。”谭啸龙痛心地叹气说:“好吧,我送送你。””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会尽快带孩子来看你的,我也怕时间久了,你把我们娘儿俩忘了。”楼越半开玩笑半忧伤地说。在这里度个假还行,但现在谭啸龙是要这里生活下去,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无期徒刑。在这个鼓励享乐的赌城,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的谭啸龙会怎么消遣他手里的自由呢?
“忘了?我天天都在想你们。”谭啸龙不想渲染自己的情绪。为了不在酒吧里夜夜买醉,他开始沉迷野钓,尤其是喜欢跑到路环,这里没有赌场,清净的夜里,他落了许多眼泪到海里,钓上来许多虾蛄。有一次他用钓上来的虾蛄当诱饵,钓到了五斤多的红鲉,那次他大概高兴了小半天。
“你要乖乖的啊,不该做的不要做。”楼越故意语气暧昧地说,像个疑神疑鬼的妻子。在关系到他生死存亡的危机解除后,对谭啸龙叮嘱上这么一句话,这让她觉得自己更像个普通女人了,可以只盯着些普通问题瞎操心。“哎!谭啸龙,你懂我的意思吗?”
谭啸龙苦笑着点点头,一时开不了口。他无法想象没有她,他现在还能怎么活下去。也许就因为她掌握了这样的权力,她开始游刃有余地逗他了。他了解这种感觉。在不太遥远的过去,他曾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向她展示自己拥有的生活,以及他能购买到的一切。但那时候,他出于对她的尊重,也出于对自己的尊重,从未深入思考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对他的眷顾算不算他能购买到的东西之一,他购买到的究竟是时间,还是深度?
现在他再也不需要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了。他留在了这个金光闪闪的城市里,整个澳门就是软禁他的巨大鸟笼,但他很知足了。这种受了限制的自由,他无权叫她跟着自己一起享受。他在她的生活里只占据一个特殊的篇幅,她想展开多少,什么时候展开,都是她的决定。
而他能做的就是:“我会乖乖的,在这里一直等着你。”
办公桌上摆满了摊开的文件,赵卫东拿着签字笔,从上到下一张张地签着名字,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像印章一样。
把工作中最琐碎烦人的部分做成了享受,这个过程他赵卫东没用多少年,时间也刚够把签名练得炉火纯青。同样的起承转合:潇洒恣意的“赵”,正义凌然的“卫”,秀气隽美的“东”。以前是所长,赵卫东这三个字看上去就是所长的气派;现在是局长了,嘿,这仨字看上去就像是天生的局长。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赵卫东在文件间翻找着,直到他的大屏手机露了出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两个大字:老娘。
赵卫东一接电话,电话那边就没头没脑地问:“儿子,这两天有人找你吗?”
赵卫东顿时莫名其妙。找他的人多了,哪天没人找?“你也得说说因为什么事情吧?谁要找我,为的什么事——我这一堆事情忙着呢,妈,等我来月子中心的时候你再跟我细说——”
“那你忙你的,儿子,先别过来,反正我们没几天也要回家了。”赵母说。
“那我挂了,妈——”
“我看隔壁占彪最近好几天都没露面,你们平时碰得到吗?”赵母按捺住情绪,又闲聊似地说起来。
赵卫东叹气。“我们又不在一个地方办公,他市局,我分局,离得不近呢。你问这个干嘛?”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他们两口子闹矛盾了,关起门来吵得怪厉害的,小李哭得那个可怜哟。不过呢,这两天我看她又跟没事一样。但是占彪就再没来过了。”
“你真是闲的,妈。我们都忙得很,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挂了啊——”
赵母急忙喊道:“小李的孩子长得像你,你没发现吗?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我是越看越像。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那个小丫头哪里有一点像占彪啊。真像你,我没敢说。占彪自己都认错了。”
赵卫东沉默了片刻,说:“不会吧。”
“你还真惹了她!惹了就算了,还搞出个娃!我的天,怎么这么巧,她坐月子偏就和你老婆住隔壁,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啊?”
“妈,你让我想想,先不要瞎猜测。”
“东啊,你老婆要是知道了,你不完了?”
赵卫东挂了电话,拿起丢在桌上的笔继续签起来。赵,等一下,这个没写好。这就是分心的结果,只要心思一乱,笔力就弱了。卫,凑合着看,东,差强人意。
赵卫东丢下笔,坐了下来,看着手机,给占彪打了个电话。
“喂,占大队长……没事,我就问问你们的材料都搞齐了吗?哦?你不在队里,在干嘛?”
“我在钓鱼。”坐在遮阳伞下的占彪看着小虫纷飞的鱼塘水面答道,丝毫不担心惊动了快上钩的鱼。他的鱼钩上本来就没有铒。
“你还有这爱好,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新培养的爱好。”占彪简短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
听上去他还挺沉浸其中的。赵卫东试探地说:“你现在挺舒服的嘛,大白天溜去钓鱼!队里有人帮你干着苦活,你呢,顶着陪产假和忙结案的名义,两头躲。哈哈哈哈……你放心,我不会在你家小李面前戳穿你的。”
不提李秋伊还好,提了李秋伊,占彪好不容易获得的片刻安宁被彻底毁了。
占彪呼啦一下站起来,把身后的折叠椅踢开,鱼竿扔到一边,拿着手机大喊道:“赵卫东,我把你当兄弟,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群鸟儿惊起飞上了天空,水面上荡起许多小小的涟漪,带着一串串细小的水泡。赵卫东的话语像烈日下的空气一样震颤着:“你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李秋伊都跟我说了,你趁着我喝醉把她给——别给我嘴硬!反正这孩子不是我的。你去做鉴定,该谁负责谁负责,你不认也不行。”
赵卫东靠着桌子,在办公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笔在文件上滚了一圈,留下了心电图一样的不规则痕迹。“老弟你听我说,你冷静冷静。首先,我有错,我那天喝多了,确实喝多了,把她当成别人了……好好好你骂我,兄弟怎么骂都行,我的的确确错了。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个结果。我真没想到。你确定吗?……好吧。其次!你听我说,你闹大了对任何人没有任何好处。”
赵卫东听着电话里占彪的咆哮,眼珠迅速地颤动着。这事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老婆知道。“占彪,你以后有任何需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帮你做到;我的人脉就是你的人脉,我的资源就是你的资源,哎对,我可以支付孩子从小到大的一切费用,但是为了孩子,也为了你们家——你先听我说!对,我为了我自己,你也为了你自己,不要把事情闹开了,闹开没有任何好处。你冷静想想,你会承认我说的有道理。”
赵卫东一口气说完,有些气喘吁吁,同时也听见电话里头占彪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电话被挂断了。赵卫东忽然意识到,占彪本来就不准备把这事闹大,他要想闹,这几天早就找上门了。以占彪的性格,在知道这事后一点都没有动静,而是躲到郊区的鱼塘里坐着修炼,修炼什么,忍功吗?
难怪他之前看到占彪孩子的时候,莫名地觉得眼熟,还由衷地评价了一句:这孩子长得一脸有福的样子。
赵卫东打开占彪的朋友圈,想看一下那孩子的照片。可是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好在李秋伊那边发了很多照片,配文不是爸爸的小棉袄,就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这让赵卫东不由得眉头一皱。
占彪捡回折叠椅,拿起鱼竿又坐了下来。鱼塘恢复了宁静。他在疯狂痛骂了赵卫东之后,多少也获得了一点点释放。
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没有经历前是无法想象的。
那天,占彪拿着鉴定书见了李秋伊之后,他本以为自己会马上冲进西江分局,一枪把赵卫东干掉,再在他裤裆上补上三枪,成为全国乃至世界性的头条新闻。不不不不不,成年人不是这么解决问题的,不然这种新闻应该不会少。即时是枪支合法化的地区,这样的事情也不多见。男人们对于这种问题的考虑是很复杂的。杀人一时爽,却会将他被戴绿帽的事情公之于众。都不用杀人了,只要事情闹开了就是这个效果。这比被杀了还惨。
走投无路的他开车到了父母家楼下,看着父亲出门后,才进了家门,拿起父亲的白酒就倒了一杯喝下去,酒劲刚上来一点,他红着眼睛哭着跟母亲说了她孙子不是亲生的事情。
母亲的反应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烈。“你确定了?”
他说确定。口供和物证都有了。他神情寂寥,等待着来自母亲的安慰。
母亲却提醒他,他父亲的身体状况近几个月来不太稳定,这些事情别让他知道。她又说,自己每天跟着社区学校学习针织花样,已经给孩子织好了几件衣服了。离婚?他可以离婚,但离婚前他一定要搞清楚会有什么样的代价。他已经离过一次婚了,那一次已经搞得人尽皆知。
鉴于母亲不知道李秋伊对他叫板时说的狠话,他开始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嚷嚷着:“我无论如何肯定是要离婚的,妈,难道我占彪还给别人养孩子吗?至于那桩丑事,李秋伊难道真会对外张扬吗?
母亲耐心地对儿子说:“你和小越在一起第三年的时候,你爸就建议你们去医院做个检查,你们都不当回事不去,你应该去的。现在反而害了你。你说小李怀孕了给我报喜的时候,我就有点不踏实。小越是早你好几个月生了,有什么用,现在一个人拉扯孩子。哎,你们要是早点做个试管,现在还是一家人,养着你们俩的孩子,多好。”
“妈!”占彪困惑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占母恨不得一脚把自己儿子打醒,但现在必须是她平生对儿子最体贴小心的时候了。“你去医院查查。你先别声张。听妈的,只有妈绝对不会害你。”
很快,占彪就看到了结果,比他做了充分心理准备的结果还要刺眼的结果。
“无精症,这怎么可能呢?”占彪对医生急切地说:“我每次都能射出来。”
“是,你这是非梗阻性无精症。我一看这涂片显微镜下成像就知道了,检验师还给你做离心沉淀来确认。”医生习以为常地说:“你感觉正常是吧?你们都感觉正常,但是射的是空包弹也没有用啊。”
看见占彪的眼神,医生自觉理亏,但依然麻木地说:“我说话比较直啊,到我这里看病的,这个情况太多了,我讲的含蓄也耽误你事情啊。你别灰心,这个现在能治疗,有一定的成功率,打算要孩子就得马上来做ICSI……”
占彪起身离开。
他连着两天坐在这个鱼塘边发呆。虽然这里没有第二个会说话的,生物却有成千上万。它们在水里、草丛里、树枝上、天空上,它们都在以惊人的速度繁衍着,而唯独他占彪,在这个世界上,是真正的孑然一身。这个痛苦是无解的,占彪实在想不通。
李秋伊的问题逐渐变成了次要问题,主要问题是,上天对他占彪为什么如此狠毒。他从警十几年,为民除害做了多少好事,却落得断子绝孙。这世界上没有公平可言,不信,还可以参考一下谭啸龙的案例——他作为“红通”人员,都已经落入中国警察之手,却依然从法庭上被当庭释放,这一件事,再加上李秋伊居然可以把他占彪骗得团团转还理直气壮,已经完全颠覆了占彪的世界观。到了最后,连来自赵卫东的安抚对他来说都有点古怪的温暖了。就像这鱼塘的发绿的成分复杂的水,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热气。
占彪回想着赵卫东说的话,有件事他可以确定:赵卫东比他还要怕离婚。他已经遭遇了一个男人能遭遇的最糟糕的事情,任何形式的补偿也无法洗刷他的奇耻大辱,但是,他也没必要拒绝补偿,因为赵卫东,他妈的赵卫东这个狗东西好意思叫他兄弟?赵卫东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