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涛还在加班,与预审处的其他人不同,他加班从来不哭爹喊娘,从来不指东骂西,他是自觉自愿地加班,自觉自愿地为伟大的公安事业添砖加瓦,更深层次地讲,那海涛是极其害怕自己与其他人不同,他不想时时活在“那局儿子”这个名称下。所以即使没事,他也得量着别人的下班时间走。
要说搞预审,干的就是和人斗心眼动嘴皮子的工作,有时既得讲一针见血的犀利,还得有百转千回云山雾罩的忽悠,那海涛自己觉得可以胜任这个工作,想自己当年在警校时就人送雅号-“那大侠”,那通读“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经历可不是摆设。要说玩人,在警校里就没失过手,要说动心眼自己也绝对不在章鹏、黎勇等人之下。但“那大侠”这个外号主要体现的还是那海涛的行侠仗义,他给自己立过规矩,只想计谋不动手,扶危济困才是侠之大道,就好像他小时候老爷子那局常教导他的一句话一样:这菜可以不爱吃,但不能没吃过。是啊,现在的许多事也就是这样,你可以不去做,但一定不能不懂得;你可以不沾染,但一定不能不明白。那海涛就是这么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但令他觉得无奈和可悲的是,在他家老爷子的阴影下,预审处的所有人都拿他当公子哥,压根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业务尖子,久而久之,竟然逼得那海涛这样的低调之人都要主动争鸣了。
近期预审处正在搞预审员的竞聘工作,这对于年轻人来说自然是个好机会,那海涛他们科有五个名额,但对外都说有四个名额,那一个名额据传就是给那海涛预留的,为此那海涛没少找邢科长谈话,邢科长总是笑嘻嘻地说:“你是咱预审处的精英,这个预审员即便是给你预留的也是众望所归,但这说法绝对是谣传,咱们的竞聘工作是绝对在公平、公开、公正的前提下进行的……”哎,问了也白问,那海涛这一身的别扭啊。
关灯下班,那海涛随意在楼道里和几个同事打了招呼,但他一想到一会儿又要面对李亚男那副水火不进的德行,就暗暗叫苦。我这算是干吗的啊,上班郁闷,下班憋屈。那海涛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李亚男什么,也许和她在一起只是一种惯性吧。而正当他即将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挡住了。
“那海涛,等会儿。”一个瘦瘦的黑影挡住了去路。
由于逆光,那海涛半天没琢磨出来人是谁。“什么事?大下班的。”那海涛随意地问。
“下班?你是天天可以下班,你是谁啊,除了你以外,咱们预审处的谁天天能按时下班?”瘦瘦的黑影毫不客气。
这话要是出自林楠、章鹏之流的嘴里,那海涛大可以权当一笑了之,他从学校开始就练就了“你骂我是猪,我就自称比猪还不如”的本事,但今天面前这个孙子拿这话当真事儿说,还句顶句地往肋叉子上戳,那海涛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
“你什么意思啊?吃顶了,下水道不通是怎么的?”那海涛一身的警察气顿生。他侧过头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同事蒋晓峰。
蒋晓峰与那海涛同岁,但学历比他高,是公安大学正经预审专业的高材生,又加上自己努力,到了预审处已经是研究生的学历,计算机、英语、预审业务样样精通,可谓是青年一代的代表人物,据说来的时候也是有关系托着的,要不一个外地大学生怎么也不能轻易留在本地,更何况又分到了对口单位预审处。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预审处的高材生蒋老师啊,怎么着?您有事讲授?”那海涛一看是他,嘴上便开始不留德。
“你别这么说,我想跟你谈谈,你有时间吗?”蒋晓峰最让那海涛看不上的就是这点,不懂得说话来言去语的理儿,他这种人属于你尊敬他吧,他和你说官话,你不尊敬他吧,他就给你上纲上线,忒没劲了。
“别,您有事就吩咐,我能有什么为您效劳的您尽管说。”那海涛不客气,继续往上抬他。
“走。”蒋晓峰一脸孤傲,用手指了指预审处大院西侧的花坛,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操,跟他妈堂吉诃德似的。”那海涛轻声骂了一句。
林楠也在加班,近期他的压力可不小,他接手的一个职务侵占的案件,涉案数额、牵扯取证的工作量巨大,十分难搞,光查账就跑了几十家银行,弄得他成天不着家,父母多次让阿姨给他送来鸡汤、燕窝进补,弄得同事更加肆无忌惮地喊他“林少爷”,林楠对此也只是一笑了之,继而惯例式地把这些家常便饭分到同事们的桌子上,任他们挥霍。这时内勤小周总是会说:“行,林楠还不算是个为富不仁的富二代。”
今晚他和同事们抓获了此案的重要犯罪嫌疑人,正在加班办手续、送人,林楠从钱包里拿出钱交给送外卖的伙计。“今天宵夜我请了啊。”林楠对大家说。
“好!”内勤小周夸张地跳了起来,“行,就得从你做起,这样才能慢慢实现共同富裕,我们大家也算是杀富济贫了,哈哈。”
“嘘……”众同事嘘声一片。
“楠子,队长叫你。”一个同事说。
林楠收起笑容,严肃地走了过去。
“你说这样话什么意思啊?”那海涛斜着眼看着蒋晓峰。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说,咱们公平竞争。”
“我靠,你没事吧。”那海涛此刻的表情酷似章鹏。“要想竞争您做好功课,考场上见啊,咱犯不着在这私聊啊,不就是预审员吗?我聘不聘还两说的呢,您没事大下班的不回家跟我这递什么各啊。”那海涛有些不耐烦了。
“你……”蒋晓峰属于知识分子类型的人,嘴有点跟不上那海涛的油腔滑调。“我不用多说,你自己明白,我今天就想告诉你,我正式向你挑战,别说咱们科到底是四个名额还是五个名额,我就和你争这一个名额!”蒋晓峰一脸正气,咄咄逼人。
“你……”那海涛竟也一时语塞了,他压根没想到有人能这么义正词严地跟自己说这些废话。“我……”
“你别你、我的,你问问咱们处的人谁不知道,你要不是凭你爸,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要不是凭你爸,你能破了这些案子?”蒋晓峰步步紧逼。
“我操你大爷!”揭人不揭短,那海涛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蒋晓峰的脖领。“你丫找抽呢是吧!”一向冷静的那海涛被激怒了。
“哎哎哎,哥俩这是怎么了。”一个同事跑过来拉架。正值下班的时间,不一会就围了许多人。
“那海涛,我就问你一句,你有没有种,敢不敢接受我的挑战。”蒋晓峰揉着被那海涛抓皱的衣领,气势汹汹地问。
“啊?什么事啊?哈哈,兄弟,你开玩笑过火了啊,看见没有,大家都信了,哈哈。”那海涛一看这架势,立马转了表情,想给彼此都找个台阶下。
同事一看也帮着打马虎眼:“嗨,开玩笑呢,哥俩,没事了没事了,大家散散。”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蒋晓峰一点不给面。“今天正好当着大家伙,我就问你,敢不敢接受我的挑战,咱们公平地比试一下,竞聘这个预审员。”蒋晓峰说。
“行,行啊,有什么不敢。”那海涛看蒋晓峰说的都是官话,也知道躲闪不了,“怎么比法,你说。”
“好,咱们除了比竞聘的各项成绩之外,外加每人搞一个案子,谁审得好,出的成绩大,就算谁赢。”蒋晓峰信誓旦旦。
“呵呵,跟西部牛仔似的。”那海涛打心眼里对面前这孙子不屑一顾,但他还必须得应战,既然都逼到这份上了。“行,没问题,规则你定,过程你把关,但有一点啊。”那海涛断了一下说,“你可能觉得这是什么比赛啊,或者决斗啊,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对什么预审员本来就兴趣不大,我答应和你比赛,权当是向你学学业务。”那海涛克制了一下,恢复了一脸的嬉笑。
“你……”蒋晓峰一时语塞。
“就这样吧。”那海涛说着熟练地掏出一支点五的中南海,在同事们的注视下,自顾自地走出了单位大门。而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表情却突然凝固,细细地出了一口压制着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