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路,凤璘在车里一脸冷凝,没再说一句话。
月筝倍觉轻松,心情恬淡地看沿途的风景。与世隔绝那么久,看什么都美好。
马车停在渡白山脚下,凤璘让随行的十几个护卫原地待命,只带卫皓和香兰陪着月筝上山。
月筝的脚步原本雀跃无比,山路两旁的每一棵树都是她的老朋友似的,它们不改如昔,她看着却觉得恍若隔世。谢涵白清雅的小院出现疏密有致的山林后面,月筝的脚步却缓慢下来,她想起当初和师父告别时的志得意满,如今这般回来,还真是十分羞惭。
凤璘看着踯躅不前的她,怜惜之情压过烦恼,他已经让月筝够狼狈了,绝对不会让她在自己师父面前羞愧失落。
他快走几步,先于月筝走进小院。
谢涵白仍旧在窗边悠闲喝茶,有客前来也不理会。
“谢先生一向安好。”凤璘恭声问候,抱了抱拳。
谢涵白倒掉杯子里的茶,没有理会凤璘。
凤璘面色有些不豫,但也没再说什么,当初谢涵白不肯去北疆助他,他就知道谢涵白对自己的态度一直是很不友善的。再加上月筝的事,这冷漠的态度也在凤璘意料之中。
月筝站在凤璘身后,低着头,双眉紧皱。过去她没少干让师父生气的事,但心里这么悔愧还是第一次。
“怎么不说话。”谢涵白冷淡地问。
“师父……”月筝想回答师父的话,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涵优雅地放下茶杯,嘴角讥讽地撇了撇,“听说,你没成功,却真的成仁了。”
月筝哭笑不得地看着师父,心里竟满怀感激,师父还有心嘲讽她,说明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她苦涩地笑了笑,师父生她气,也是气她把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心疼她。“所以,我回来侍奉您终老么。”
凤璘淡然一笑,“谢先生不要误会,月筝赌气乱说当不了真。眼下我根基未稳,身边暗潮翻涌,稍有大意便是杀身之祸。为了确保筝儿安全,放眼天下,只有先生才略盖世,可堪托付。”
“不敢当。”谢涵白冷笑,“我一生最讨厌生死打杀,勾心斗角之事,你的托付,我无心接受,你走吧。”
凤璘闻言,一挑嘴角,回身拉住月筝手腕,“既然你师父不肯收留你,咱们就下山去吧。”
谢涵白的眉头微微跳了跳,凤璘这个小子还是很会扎人软肋的。
月筝一脸恨意地甩凤璘的手,凤璘竟然还真被她顺利挣脱了。“我要在这里陪伴师父!”
谢涵白冷嗤一声,揭穿道:“你们这戏是演给我看的么?”
月筝又气又恨,转身跑去自己的房间。凤璘的心机,她现在非常讨厌。
凤璘无奈苦笑,向谢涵白抱拳,“谢过先生。”
谢涵白觉得被他摆了一道,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谢什么,不早就算好我不收留也得收留么。月筝是我的徒儿,我留她在山上,不是因为任何人托付,轮不到你道谢。”
凤璘对他的冷言冷语并不生气,一改刚才的傲慢,明显带了恳求的语气。“谢先生,你对世事洞若观火,一定明白眼下杜家对筝儿是必欲杀之而后快。杜志安助我登位,势力大增,我若还有其他办法,也不会让筝儿到此避祸。”
谢涵白冷笑着没有接话,却也没再出言讥讽。
“凤璘再恳求先生,允许我这三十暗卫驻守山下,卫皓香兰随侍筝儿左右。”
“没必要。”谢涵白傲然道,“我既然留筝儿在山上,自有办法保她周全,用不着这些碍手碍脚的废物。”
“先生大才凤璘毫不怀疑,只是杜家如今手握重兵,若以人多势众来犯此山,护卫们可聊做拖延,让先生有时间部署筹划。”凤璘看着谢涵白,谢大师的脾气他算摸到门了。
谢涵白嘴角一撇,“果然是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了,我不需要暗卫,但要二万黄金和三百工匠。”
凤璘沉吟一下,银钱工匠是小,可这么兴师动众,随即他双眉一扬,还是选择相信谢涵白,“好!”
谢涵白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抬手,冷淡送客,“恕不远送。”
凤璘怅然地望了望月筝的房间,对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起身下山。
香兰等凤璘离开才走进厅堂,这是她第一次见谢涵白,因为谢涵白对凤璘态度傲慢而格外对谢大师有好感。她笑着走上前见礼,好奇地问:“谢先生,你要那么多钱和工匠做什么?”都够修座行宫了。
谢涵白淡淡一笑,“修完你们就知道了。”
渡白山整天萦绕着各种嘈杂,月筝无奈地托着腮,坐在小院里晒太阳,凉凉地看不远处正在修建的小宅院,她死过一次就转了是非命吗?走到哪儿都不得安生,就连世外桃源渡白山都搞得像采石场一样了。
小宅院修得不算大气,月筝想不明白师父要了那么多钱,却在容身之处吝啬起来?工匠们大多数都在山间不知道忙碌什么,月筝也无心去探看,她努力活得不那么辛苦,争取每天好吃好睡,身心安泰。
谢涵白拿着一卷图纸和卫皓从山道上走进来,连日指导施工,两个人都黑了不少。卫皓去厨房帮香兰做晚饭,谢涵白就随意地坐在树下细看图纸,月筝按不住好奇心凑过去,繁复的图画像是某种机关。
月筝皱眉,“师父,若是防备有人杀我,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一个谢大师就足以应对了。”
谢涵白头也没抬,“我知道。这不是为了你修的。”
月筝被噎得眨了眨眼,无言以对。
“我新研究的星罗阵,正想试着修修,就有冤大头撞上门来,又出人又出钱。”谢涵白拿出一截小炭笔在图上做了几个记号,神色颇为自得。
月筝嘴角抽搐,她怎么忘了,谢先生骗人的时候尤其显得仙风道骨,这点他完全传授给了月阙,月阙也是越道貌岸然的时候越憋着坏。“师父,你能修星罗阵,也得记我一大功,情丝虽然结不成,驻颜术还是传给我吧。”
谢涵白的眼角极其微弱地一抽,他继续低头看图,口气很是庄重:“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宿命,逆天而为终是不祥,还是算了吧。”
月筝眯眼瞧他,抱起双臂,谢涵白固执地盯着图纸,怎么也不抬头。“师父,其实……你根本不会什么驻颜术吧?”月筝直白地揭发他。
谢先生拿炭笔的手顿了顿,很自然地说:“嗯。”
月筝咬牙切齿,“师父……”
谢涵白这才很平静地抬起头,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无辜地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徒儿,“我当时就想骗你认真对待我千辛万苦做出来的情丝,想不明白,那么荒唐的谎言你为什么会深信不疑。”
月筝觉得太阳穴的青筋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蹦一蹦,骗子!正打算来个秋后算账,谢先生很欢喜地说:“你哥要成亲了,我给他传信说了你的事,他送朋友回乡正好来看你。”
月筝恍了下神,脸上的血色缓缓退去,月阙成亲了?
沉默了一会儿,月筝露出一个苦笑,“我爹娘也跟着回来吗?”她很想父母,又心疼他们年纪大了还千里奔波。
谢涵白卷起图纸,又讥诮地挑嘴角,“没,你大哥送完人,来这里看看你,我就要他赶紧回北疆去。帝王的心思反复无常,你父母远在边陲比近在京师要安稳。你哥如今贵为丰疆都督,全家锦衣玉食,回来做什么?”
月筝沉默地点点头。
月阙来得比预料中快,月筝得到消息跑去接他,在半山腰相遇的时候,月阙还一脸不甚赞同地看到处施工的山坡,嘴里念叨着:“瞎折腾,瞎折腾!”回眼看见妹妹,似乎早就拿定主意不露出伤感,他故意皱眉问:“天天这样你不嫌吵?”
月筝扑进了哥哥的胸膛,月阙搂得她那么紧,让她感觉如此安全的怀抱……似乎只剩下家人和师父。
“哥……”她也想像月阙那样看上去云淡风轻,只是依入哥哥的怀抱,心突然脆弱,眼泪就流下来。
月阙搂着她,再不说话,她还活着就好,无论哭还是笑,他都觉得无比庆幸。
“月……月筝。”站在月阙身后一直看他们的美丽姑娘费了好大劲才叫出了这个名字。她早就想过,绝对不能叫王妃,虽然当初殿上一见,丰疆王妃给她留下的印象终生难泯。叫小姑……也太近便,还是名字好。
月筝颤了颤,在月阙衣服上擦干眼泪,推开他,细细看面前这个有点儿眼熟的女子,不比初见时正装华丽,素雅的打扮似乎更能体现出骆嘉霖的美丽。月筝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微笑着叫了声:“嫂子。”
骆嘉霖的脸红了红,非常羞涩,瞥了月筝一眼,真说的上娇媚万方,然后她大言不惭地说了声:“你乖。”
月筝瞠目看她,突然噗嗤笑出声来,真没想到骆大美人是这么有趣的。
月阙习以为常,回身拉起骆嘉霖的胳膊,“走吧,小二,先去见我师父。”
月筝无语地看着这对夫妻,小二?以风格来判断,应该是月阙给骆美女起的昵称。看着月阙和骆嘉霖携手上山的背影,月筝心里突然觉得落寞,月阙也有了最心爱的女人。
月筝也曾有过这种感受——她这个妹妹恐怕再不是月阙心中份量最重的那一个。不过……月筝皱了下眉,这个干醋吃的真够莫名其妙的,她喜欢骆嘉霖,哥哥有她一生陪伴,她也替月阙开心。
月阙回来,谢涵白十分欢悦,连声说晚上要开怀一醉。
月筝、香兰、骆嘉霖三个女人自然都要在厨房准备晚饭的菜肴,香兰对骆嘉霖也很亲切,少奶奶少奶奶的叫她。骆嘉霖又露出十分娇羞的神情,“不要叫我少奶奶,虽然我和月阙有夫妻之实,但我还没答应嫁给他。”
香兰愣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其实这话并不算太难接受,关键是这样看似羞涩的美女说出来,就很让人心惊肉跳。月筝很理解香兰的感受,不过淡定多了,含笑问她:“为什么?”
骆嘉霖剥着栗子,闲话家常般淡然:“我祖父、父亲姬妾成群,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嫁个对我一心一意的男人。月阙不送走沈梦玥,我就绝不嫁他。”
这话引起香兰的强烈赞同,对骆嘉霖的态度就更热络了些。
月筝微微而笑,看着骆嘉霖,她仿佛看见原来那个不谙世事或者说一意孤行的自己。骆嘉霖很幸运,她碰见的是月阙,所以她把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骆嘉霖似乎没意识到,虽然她立下那样的决心,还是被父亲送入宫廷,如果她没被送到丰疆,而是被先皇或者凤珣选中了,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幸福而骄傲地说出这番话么。
回想过去……也是需要勇气的,真正放下了,才能平静地想起。听了骆嘉霖的话,月筝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就算沉迷于眼前的迷障,心底深处也还是明白的,“一心一意”不过是美好的愿望。就算她与凤璘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一路陪他攀上了九五龙座,留给她的结局,也不过是深宫寂寥。
席间因为有卫皓,所以大家只谈了些生活闲事,月筝得知爹娘身体安好,听说她还活着都高兴得泪流满面,若不是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很想随月阙一起来看她。
香兰听少爷这样说,不免又埋怨凤璘害原家人骨肉离散,顺便迁怒了卫皓。卫皓知道人家师徒有话要谈,一直碍于自己在场,借香兰怨骂,起身告辞。骆嘉霖也颇有眼色,跟着起身,招呼香兰为她准备沐浴用物。
小厅里只剩师徒三人,秋天的月色格外皎洁,几乎把屋内的烛火都盖住了。一时的沉默,让席间格外显得凄清。
“月筝,去把这两个菜热一热。”谢涵白淡然吩咐,月筝也明白师父有话要与月阙单独谈,点头拿着菜离开。
月阙喝了杯酒,“师父,我要一直驻守北疆,月筝……”
谢涵白一哂,“不用你唠叨。管好你自己的脾气就是。”
月阙明白师父话里的机锋,嘿嘿笑了笑,“放心,我虽然讨厌他,还要继续为他效命,直至更进一步。”
谢涵白笑着点头,“你的机会就快来了,西海的都督许南云是个野心勃勃的武夫,被人一鼓动就做起了清秋大梦,以为废太子是他的垫脚石。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既能名正言顺地除去废太子这个心腹之患,又能从杜家手里挖回一些兵权。不得不说,那个人虽然是个狠心的丈夫,却是个不错的皇帝,江山在他手里,宗政家的列祖列宗在黄泉下该高枕无忧了。”
月阙冷笑,“我管他是不是好皇帝!既然他希望我能为他牵制杜家,我也乐意顺水推舟,杜家能与他谈条件,迟早我也可以。”
谢涵白为自己斟了杯酒,摇头叹息,“筝儿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看着傻,其实猴精。”
月阙郁闷:“我看着傻吗?”
谢涵白认真地点了点头,肯定说,“嗯。”
月阙忿忿,扬着头喊:“月筝,菜热好了没?”
月筝端着菜回来,眯眼看了看两人,刚才准没好话,不是说她就是说凤璘,她才不要问。
“师父,你这星罗阵威力真那么巨大?几千人围困也能安然无恙?”月阙吃着菜,表示完全不能相信,报复师父刚才对他的伤害。
谢涵白点头,“几千人绝无问题,再多自然就不行了,毕竟只是个阵法。不过……无论是杜家或者肇兴皇帝,都不太可能派出上万兵马来对付渡白山。真到那一天,我自然也有办法带月筝安然离开。”
月筝默默吃菜,骤然听见师父提起杜家和凤璘,心里还是有点儿怪。
月阙讥讽一笑,“杜家不能,新皇帝未必。他来找月筝,不是余情未了,”他看了月筝一眼,直白地说,口气就像在说不相干的人。“男人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得不到的女人。比如说我,其实我是很喜欢小二的,所以才选她,但送走了梦玥,心里就有点儿牵挂。再过几十年,小二老得鸡皮鹤发,我心里的梦玥却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谢涵白呵呵发笑,点头道:“有理,有理。”
月阙说得兴起,自己又干了一杯,“我能忍。可当皇帝的人,心理都有点儿变态,天下都是他的,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所以他宁可把月筝抓回去,慢慢不喜欢她,也不能让自己总惦记。尤其凤璘那么个心狠手辣的玩意儿,亏谁也不会亏自己。”
月筝淡淡一笑,“不管他怎么想,我是不会回去的。大不了……”
谢涵白瞪了她一眼,“没出息!大不了一死是不是?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窝囊的徒弟呢?你对不起他么?你欠了他么?凭什么你死?就算回去,也该把他折磨死。”
“我同意!”月阙拍桌子,“不过最好还是别回去。”他又摇头,“星罗阵虽好,不能离开,也等于是给自己造了所牢狱。”
谢涵白挑了挑眉毛,“心里放不下,天地再大,去了哪里也还是给自己划地为牢,自由不了。放下了,就算栖身咫尺之境,也能海阔天空。你,明白么?”
月筝不高兴,无论是师父还是月阙,总对她旁敲侧击,很不放心她的样子。“明白!”她大声说,瞪了师父和哥哥一眼。
谢涵白嘴角下拉,端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