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各位女士和先生:
你们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过,我在写一部书,书名叫《荒原纪事》,我说过,我的抑郁症,与这部书有关,事实上,我犯下的罪恶,在这部书里,也隐约有所指。如果你们同意,今天,我想对你们说说这部书。如果我有幸被你们判定们有完全刑事能力的人,我将被执行死刑,我希望有人知道这部书的存在。
这位先生,您不感兴趣?是,您的时间宝贵。那么,我请求,让我讲一讲,我几次所写的不同的开篇。这是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请求,宽厚仁慈的您,想来一定会宽容我。再说了,这部书,有助于你们了解我。
我为什么突然想到再说那部未完成的小说?
就在昨晚,回到监舍后,我的灵魂再次逃离肉身去收脚印。但这一次,我收回的都是关于我写作时的脚印。我写作时,喜欢坐在黑暗的房间,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所有的脚印,差不多都深深地印在了地上,一层叠着一层,像历经风雨的石头。现在,我的掌心里就握着这些脚印。这些脚印,能让我轻松地背诵出我写下的文字。
什么?你们需要商量一下?那好,我等着你们商量的结果……我非常感动,你们给了一个将死之人最希望得到的尊重。而我那未曾见天日的小说开篇,也因你们的宽容与仁慈,第一次有了倾听者。
我先背诵我写下的第一个开篇——
第一章:野草。
在第一章的章节下,我写下了一行题记,取自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是我的罪过。
下面,是这部书的第一小节——
2012年,我叫云雀。1994年,我叫北川。
2012年,云雀还活着。1994年,北川已经死了。
活着的云雀,被人称之为云总、云女士、云老师,所谓的杰出青年企业家、政协委员、明星老板……头顶诸多光环。我出入上流社会,参加时尚派对,是慈善晚会的明星,有时还参加电视台的选秀节目,充当包括选美、相亲、求职等节目的嘉宾。我似乎无所不通,在各种领域夸夸其谈。我甚至还谈论政治,把自己打扮成公知。我锦衣玉食但关心底层。在两会期间,我是记者们重点围追的明星委员,我的提案内容,我的发言,会在平面媒体占据仅次于政府要员的版面。我谈论自由、民主、改革,在需要激进的地方恰如其分地激进,在需要温和的地方恰如其分温和。我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更不是中间派,我是人道主义者。我的粉丝在网络上为我开设贴吧,谈论我的言语、造型,甚至津津乐道我丰满的胸脯有没有垫过硅胶,是否去韩国整过容。当然,还猜想我的身世,认为我背后有某位政坛要人,是某位高层的契女或红颜。我的观点主观而肤浅,但这不妨碍我受到追捧。年轻,漂亮,性感,富有魅力。我泰然地接着受男士们的赞美与爱慕。这样说吧,总之,活着的我,风光无限。
而那个曾经的北川,被人称作北妹、三无人员、盲流……背负着诸多的屈辱,损伤,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这个时代被刻意忘却的羞耻。她像一条丧家之狗,奔走在南方的大地上,餐风宿露,饥不择食。她像一只惊弓之鸟,躲避着治安、烂仔。支撑她活下来的,是心中的仇恨和复仇的赤焰。许多年以后,夜深人静时,我会想,是什么将北川变成了现在的云雀?是苦难?是屈辱?还是……这一切,都源自木头镇。
那么,我该说说木头镇。请您原谅我,一提到瓜镇,我的心情至今无法平静,我不能心平气和地描述那段往事。事实上,自从十九年前离开瓜镇,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十九年过去了,只要一闭上眼,我还能闻到那个春天的气息,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春天的木棉花开得格外艳,从7号监仓那高而小的窗口往外望,能看见一片荒芜的山坡,山坡上长满了荆棘与野草,一株高大的木棉花开满艳红,如同一片无声的火,那红,无端地让我感觉到冷。木棉树的上空是灰蓝而压抑的天空,偶尔,会看见一只云雀的影子划过。那时我就会羡慕起云雀来,它们是那样的幸福,自由自在,想歌唱就歌,想飞多高就飞多高。许多年后,我给自己改名云雀,就是为了纪念那失去自由的时光里我对自由的深沉的渴望。
这些年来,我把自己打扮成知识份子,还是所谓的公共知识份子,我的讲述,不可避免地带有文青色彩,这其实是我很警惕的。特别是录完节目,我喜欢开着车,到远离都市的小镇,在那些工业区里停下车,走进穿着灰色工衣的人流中,或者在工业区的路边摊上吃一串麻辣烫,我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被生活的假相迷惑了心智,不要忘了自己的过去。然而,现在的我,站在那灰色工衣的人流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当我坐在路边小摊吃麻辣烫时,总能引来异样的围观。我知道,在我的过去和现在之间已然有了隔膜。但这样经常回到工业区,依然会让我减缓堕落的速度。曾经的噩梦、恐惧已然远去,而屈辱却像春天雨后的瓜蔓疯长,长年累月,终于结出了累累的果。看看,我说远了,在木头镇,我呆了七天,而那七天,成为我生命黑暗的开始。从此,木头镇成为我的心病。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回避木头镇,然而木头镇却以它无情地存在横亘在我的生命中。我无处可逃。很长一段时间,我必需奔波在广州和深圳之间,那是我获得自由之后,为生活的腾飞积蓄力量的一段艰苦时刻。但经历过了在木头镇的七天牢狱之灾,以及后来三个月的流放生涯,我想,我是在鬼门关前转过一圈的人,命运让我一无所有,包括尊严。但那段生活却也成就了我,在后来的生涯里,再苦再累,我都会看得云淡风轻,因为那些苦与难,与失去自由与尊严,时刻命悬一线相比,显得那样不足挂齿。因此,当我成为一家广告公司的业务员,奔波在广州和深圳之间时,我那种拼命三郎的劲头,让我的同事们望尘莫及。为了拉到哪怕一笔小小的生意,我也会使出所能使出的一切。我很快在公司脱颖而出,当然,我也被那些因羡慕而生出忌妒和恨的同事们非议,认为我失去了做人的底线,为了一笔小小的订单也可以和客户上床。我对她们的议论报以冷笑。我是和客户上床。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回到木头镇,不能再受到那样的侮辱与损伤。我曾经发誓,要让作恶者付出应有的代价,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在为此而努力。当然,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我会有今天的成就,更没有想到,我会梦想成真。那时只是有一些并不那么清晰的梦想,或者说一个如影随形的念头,让这念头转变成行动的,是五月,一个对我影响至深的男人,在后面,我将带你们认识他。我现在先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那时我奔走在广州和深圳之间,而最合适选择的交通路线是广深铁路,后来有了和谐号。广深铁路中停四个站,从广州出发,依次是石龙、东莞、瓜镇。我无数次坐在当时国内首列准高速上,看着列车上的显示屏显示着“下一站瓜镇”的字样。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去看那行字,不看也无法回避,列车里的播音员用普通话、粤语和英文重复播放着“前方到站,瓜镇,列车停站时间短,请到木头镇的旅客提前做好下车准备。”每当这时,我都会将头埋在座位前的小桌板上,一股彻骨的寒冷仿佛从1994年的春天袭来。然而,列车在木头镇停下了。一些人下了车,一些人上了车。下车的人与上车的人,在我的意识里,都像一些剪纸,扁平、飘浮,没有生命气息。这时,我的身体会发身一些奇怪的反应,就算是在炎热的六月,我也依然会觉得寒冷。上下牙齿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响声越来越急促。我像一尾被扔进了冰箱的活鱼,在垂死挣扎,我的血液冻成了冰渣,好在停车时间只有一分半钟,每次在我感觉要被冻僵的那一瞬间,列车重新开动,我的身体开始复苏。每一次经过瓜镇,我都要经历一次被窒息的考验。这成为了我的秘密。
好像扯得有点远了,我还有一个身份,秘密组织“瓜”的大姐。
或者可以说说我的这个组织,这个组织所做的事,就是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维护公平与正义,我们给有罪者以应有的惩罚,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人罪孽深重却逍遥法外。他们或者钻法律的空子,但更多的是因为执法者有法不依执法不严,因此违法者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当然,我不是万能的,我们这个组织也不是万能的,我不能让所有有罪者受到惩罚,我也没有这样的野心,你们知道,这样的行为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我只是想在这失衡的天秤上增加一点砝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维护一点正义与公平。你知道了,我曾经是打工妹,瓜的主要成员都是打工妹,我们惩罚的对象,就是那些或打着公权力旗帜践踏着打工者们的那些罪恶的灵魂,包括无良资本家。我们选择惩罚的对象很小心,在除掉那些人后,我们会在他那丑陋的尸首上放上一张判决书,会把他所犯的罪行一一指明,让世人知晓,根据刑法,他们个个死有余辜。这是一项复杂而烦琐的工程,因此,我们并不追求量,而是重质。自从组织成立之日起,我给大家订的任务是每年惩处一个人,但这个人的处理,一定要做到杀一儆百的作用。我会通知媒体,让他们蜂拥而至,把事情的真相揭示出来。这一点,对于我来说驾轻就熟,我有着良好的媒体资源,我深知那些媒体的老编小记们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新闻。《水浒传》中说,武松杀人之后会蘸了血写上“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样太过血腥,我们不这样,但我又不想让无辜者受到牵连,我会在审判书的末尾,印上我们组织的logo——一枚瓜。是的,一枚瓜,八枚瓜瓣紧紧抱在一起,象征着团结互助;金黄色的线条柔弱中带着刚硬,像我们这些女性,平日里妩媚动人,但到了行动时个个是冷静刚毅的杀手;瓜蒂上一朵黄色的花,那是我们曾经的青春年华,瓜柄上一枚翠绿的瓜叶,那就是五月。你知道了,这是一枚尚未成熟的瓜。这个logo是我自己设计的,倾注了我的情感和我对瓜这个组织的定位。设计好后,我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个组织将由八名姐妹和一名男性组成,八名姐妹是瓜的八瓣,一名男性是那枚瓜叶。
没人会想到,我这样一位成功的女性,一位千娇百媚的明星企业家,会是近十年来一系列谋杀案的主谋。我苦心经营的瓜广告公司代理着诸多媒体的广告,从政府官员到三教九流,我都有着自己的关系网。我的身份成为了最好的掩护,这是“瓜”从成立至今十年一直未被警方破获的缘故。而且,在民间,甚至某些官员、警察们,在私下里和我谈论到瓜和瓜干下的一票票轰动性的案件时,他们在情感上会有不同程度的认同。当然,他们限于自己的身份,也会因为瓜的存在而头痛。当第一位受到惩罚的恶棍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死在酒店,他的尸体上放着一份措辞严谨的判决书时,整个城市都轰动了,那时,互联网尚未像现在这样发达,但媒体的跟踪炒作推波助澜,为瓜做了第一轮宣传。而我设计的这枚“瓜”,占据了各大媒体的重要版面。我们很快被警方定性为有组织犯罪团伙。第二年,我们在同样一天,再一次让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位犯罪者受到惩罚时,媒体的欣喜与疯狂可想而知。因此,当第三年,刚过完年,人们从春节长假回到工作岗位,尚未进入工作状态,需要有一些新的劲爆新闻来刺激大家的神经,而对春晚的议论显然已成为鸡肋,媒体的大编小记们像猎狗一样抻长着鼻子,在四处捕捉可以成为标致性事件的新闻。然而这一年似乎特别平淡,大编小记们都失望之极,他们开始策划新闻,于是,第三年,对瓜是否还会准时出现的猜想就成为了讨论话题,甚至还有人根据前两次死者经历的相似之处,开始猜想这一年受惩罚者会是什么人。我喜欢这样的效果,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第三年,我们依然没让大家失望,一个该死的人,在合适的时间,死在了合适的地方。显然,我们的出现,极大地刺激了大家的神经。我曾经无数次的听生意伙伴、记者、政府官员,甚至还有律师和警察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瓜,这样的时候,我不动声色,但我会从大家的谈论中来完善方案,规避风险。几年下来,我们的组织有了一些名声,赢得了民众的支持,当然,也有质疑,认为我们没有权力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当然,我们也成为了让政府头疼,特别是让警察颜面扫地的邪恶组织。所幸的事,警察目前尚未怀疑到我。谁也不会想到,作为一名成功的青年企业家,头上顶着那么多让世人羡慕的光环的云总会是瓜的负责人。但是,近一个月来,我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虽然还不能确定这危险来自何方。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进行这样的判决了。知道我这个身份的人,现在只有五月、画眉、白鹭、喜鹊、黄莺。我的这些好姐妹,她们都是五月物色来的,而且都来自瓜镇。这两年来,五月先后物色了几个女孩子,我一个也没有看上。我有些累了。我对五月说,有一天,我累了,就跟他一起隐居,或隐于市,或隐于野,或周游世界。我要给他生儿育女,做他的小女人。也许,这一天明天就到来,也许,这一天永远也不会来。而我未了的心愿,是因为,在我的复仇名单上,还有一个名字未能抹去。说出那三个字——黄德基——那是我一生悲剧的开始,也是我复仇之火的点燃者。许多年前,当我从故乡来到南方的第三天,对未来满怀希望的我,遇到了黄德基,于是,我的悲剧开始了。那件事后,我发誓,要成为强者,只要能达成这目的,将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