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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收脚印的人 > 第26章

    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开篇,我就读到这里。

    你们一定发现了,这里,黄德基再一次出现。还有北川。自然,那个五月,你们也许能想到,就是我王端午的化身。我想提醒大家的是,作为一名小说家,我的写作,几乎都是在打捞生活中的记忆。小说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云雀这个人物,则来自两个人,一个是北川,另一个是我爱过的阿立。北川自然不可能再成为云雀了。而阿立呢?自从在收容站,我们被分在不同的监室之后,我就失去了她。永远失去。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人生。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我开始想象,我想象她经历了苦难之后,成为了一个成功者,成为了杀手组织瓜的大姐大。我想,无任是阿立,还是北川,只要她们还活着,她们就有可能成为云雀,有可能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苦难讨回公道。

    当然,我在这篇小说中,并不真诚。我将罪恶的自己,化身为一个给了云雀帮助的五月。这也正是我为什么无法继续写下去的原因所在。

    女士们、先生们,前面和大家分享了《荒原纪事》的一种开篇,如果你们许可,我还可以说一说另一种开篇……好,感谢您的宽容,事实上,对这些开篇的分析与探究,有助于你们理解我内心深处的黑暗与痛苦。我再背诵另一个版本的《荒原纪事》吧。这一次,我选择了另外的一个切入角度。自然,在《荒原纪事》的篇名下面,我依然写下了题记,这是我写作长篇小说的习惯。我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有一个或者两个题记。这一次,我先是写下了“自然,此书向T.SEliot致敬”,接下来,还是写下了“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鲁迅”。然后,我写下了第一章的章节:逝者的葬礼。

    下面,我来口述正文——

    他是前诗人。从湖北到广东,吃过苦,受过罪,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后来,他成了商人,生意做得不错,有老婆孩子,有情人。物质生活富足,**丰富。他的生活让人羡慕,但是他过得不开心,因为他忘不掉一些事,他想努力忘掉,拼命工作,放纵情欲,但他忘不掉,他过不了自己内心那道坎,于是,他选择了自杀,死在这年五月。

    这是故事的结尾,也是开端。

    我的讲述,就从他的死开始。

    死于五月。仿佛命中注定,他生命中一些重大的事件都发生在五月。五月出生,五月结婚,五月人生第一次出门远行,五月经历人生第一次的罪恶,五月,他的企业开张……以至于,每到五月来临,他都会莫明地紧张,而又对未来充满期待。但现在,他选择了在五月结束自己的生命。五月的雨水充沛,阴冷而潮湿。他坐在窗前,盯着一株高大的乔木。乔木的花朵吸满了雨水,卟,一朵,掉在地上,砸得稀烂。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药味。死!他决定了,对这世界,居然没有多少留恋。他关上窗,五月的潮湿,让他想到了墓地的冰冷。那一瞬,他想,死后独自睡在泥里,该比这要冷许多吧。但他很快意识到,人死后,是没有感知的,冷也好热也好,总之是,一切都解脱了。财产,他没有留下合理的分配方案。公司,他没有安排打点。甚至于他的死因,也没有刻意留下线索。他想,他死之后,他的亲人,他的情人,可能会打得不可开交。他故意要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他分别给他的儿子老婆和情人们留下了相互矛盾的遗嘱。想到他的死将引起的混乱,他越发坚定了结束生命的决心。他不想活,他厌恶身己的儿女,老婆和情人们。当然,他无比厌恶自己,觉得他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还活得风光无限,是这人世的悲哀。他决定结束这悲哀,然后拉开闹剧的帷幕。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但他最大的罪恶并不在于他是罪人。当有一天,他突然明白,他最大的罪恶在于,他用一件光鲜的外衣掩盖了罪恶,这才是他一生最大的罪恶时,他决定结束这一切。是时候了。他从书柜里随手取出了一本书,想,在等待死亡的时候,应该有一本书相伴。他有一个硕大的书柜,书柜里的许多书,自从买回来后,就一直静静地立在柜中。他不止一次想过,应该重新回到书案前,但很遗憾,他的努力失败了。他已经失去了进入一本书的能力。他拿起一本书,还有一个目的,他要为活着的人留下一点线索。他相信,应该有人会发现这线索,并顺着这线索追下去。这个人会是谁呢?他不知道。这情节,他模仿了一部电影。电影的主角从死者的遗物中发现了线索,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陷入了一系列的危险,当然,有英雄,有美女,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

    躺在**后,他翻开了特意取下的那本书,艾略特的《荒原》。

    书买了许多年,还很新。他基本没有翻读过。但买书的过程,他记得真切。翻开到《荒原》这首诗。他想,一切都是天意。我要死。他脸上露出微笑,想到自己死前,读到的居然是这样一首诗。而在死后,他的身边,将有这样一部诗集,诗集翻到《荒原》这一页。他觉得很有意味,让他的死,透着深沉与哲学的意味。想到自己的这一生,本来是想当诗人的,结果离诗越行越远,而在死前,又回到了诗。人生四十五年,不过是划了一个莫明其妙的圈。他感到了疲倦,知道安眠药已经开始麻痹他的神经。他不去想,不去感慨,他读诗,读《荒原》的第一节,死者的葬礼。他看到方块的汉字在跳舞。他的眼皮睁不开了。胳膊发软,书落在身边,他想知道,落下的书,是否打开在有《荒原》的这一页,但他已经无力做到。一切都结束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他已没有了坐起来的力气。他突然觉得无比遗憾,好戏即将上演,而他却无缘观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声。他看见了一扇门,门里闪着光芒。他努力走过那道门,回头看见门外面,门外面是无边的荒凉。他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遥远的五月的夜晚。这是他活在人世最后的知觉。

    然后,门不见,光芒不见,荒凉不见。

    一切陷入无。

    他就这样死了。

    没有一丝悬念。

    如果他活着,看到了这几句描写他死亡过程的句子,他会发现,这几句话,居然就是诗,他生前不再写诗,却用死的过程,写出几句诗。他会感到欣慰。但是很遗憾,他死了,读不到这几句诗。而如果他活着,就没有这几句诗。这是悖论。他终究不是诗人,也不会死而复生,死而复生是肥皂剧惯常用的招数,也不会有鬼魂存在,那是灵异电影和马尔克斯爱用的招数,当然,许多中国作家也用,因为汉民族是一个敬畏鬼胜过敬畏神的民族。但他的死没有一丝悬念,对这部书的读者而言。他的死,是确然的死。不会死而复生,不会灵魂再现。死就是死,死后送进火葬场,一把火烧得只余下一撮灰。这一撮灰,最终会变成泥,和大地融为一体。但对于他的亲人朋友,对于和他发生过社会关系的人而言,他的死,却是悬念丛生,拖泥带水,一点也不干净利索。因为他们找不到他死的理由——比如他的身体并未被病痛折磨;比如他的企业并未遇到经营的困境;比如他虽说同时与三个情人保持关系,但作为一名私营业主,他的私生活并不被纪委约束;比如他的妻子并不知道他有三个情人,而他的三个情人相互并不知道其它人的存在,都认为自己是他的唯一;再比如,他的隐私也未被曝光。他活得风光无限,没有理由自杀,更没有理由,在死后,把自己的名声作践得一沓糊涂。没有任何理由,便是最大的悬念。他将这悬念留给了活着的人。

    忘了介绍,他叫刘正确。生于1966年,享年45岁。再粗心的读者也能发现,他生于“文革”之中,因此,他内心的坎,与时下盛行的对“文革”罪行的忏悔无关。因此这部书,也不会赶反思“文革”的潮流。关于“文革”,关于1957反右这一类的政治运动,有许多人在反思,并且形成了社会思潮。这是一种进步。这两次运动众所周知,而他的经历,与“文革”无关,与政治无关。也许,你会说,这是一部关于自我救赎的小说。这也不准确,小说的主人公刘正确,在开篇即死去,他并未成功救赎自己。

    或者可以说,这部书,不过是写作者的一种自救。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一定也发现了,这一次,我写了一个诗人,写下了他的死亡,还写下了他的罪行。事实上,你们完全可以将这个刘正确当成是我王端午。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就要死了,那时,正是抑郁症最严重的时期,过去的罪恶越来越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本来打算写一部书,忏悔我的罪恶。我要说出真相。然后,我将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我的生命。我写下了十五万字,写下了我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时光与事件。然而,当我写到十五万字时,我突然发现,这是一种虚伪的写作。如果我真正想要赎罪,就不应该选择这样的一种方式。因为无论我怎么写,读到这部书的人,都只是会将其当成一部小说。就算他们从中可能看出一些问题,但那也只限于揣测。没有谁会因一部小说当作罪证来指证那名作家和小说中写下的人物可能的原型。就算被指证了,也无法作为定罪的证据。当我意识到,通过这样的写作方式来赎罪是虚伪的,无力的,不彻底的,自欺欺人的,不完整的以后,我就再也无法进行写作。直到我接到了牛头小鬼的通知,成为一个收脚印的人,我才明白,最好的赎罪的方式,就是勇敢地站出来,说出真相,然后,接受法律与道德的审判。

    女士们,先生们,当你们明白了我的苦心,你们还会相信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吗?我知道,有些人希望我被指认为精神病患者的,这样,他们就可以逃避法律与道德的审判。或是,我希望你们基于你们的良知与专业精神做出准确的结论。我是清醒的,是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自然,我也知道,如果我被认定为精神病患者,将可以免除法律的严惩。我的余生,将在精神病医院里度过,那应该上生不如死的。我现在只求一死。如果因为我的死,可以让大家看清真相,那么,我或许将完成我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