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知意顶着一头短发,清清爽爽站在朝阳底下,脖子凉飕飕的,脑门儿像是轻了十斤。
与她相比,队长的表情就很沉重了。
三队的队员们发现,队长的怒气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升上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但秉承着感天动地的队友情,大家赶紧给队花打马虎眼,圆个场。
“嗨呀,剪个头嘛,不至于不至于,队长怎么可能生气呢?我们队长胸襟广阔就像那中国南海的嘛!”
“讲道理,这么热的天,我都恨不能剃光头,何况小路?”
“是啊,无法想象身为女人要如何坚强地活下去。”
“而且她们还要戴胸罩——”
贾志鹏偷偷用胳膊肘顶了罗兵一下,低声说:“你说什么呢我操,人还站这儿呢,你不要脸人家还不能要了?”
“我这话有错吗?不信你自己问问——”罗兵扭头,“路知意,你戴没戴——”
话没说完,罗兵被一旁的韩宏一把捂住嘴,勒住脖子带到一边。
韩宏拍拍他的头,指指天上,“那是什么?”
罗兵一头雾水,“太阳?”
韩宏:“还想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罗兵:“???”
训练场上,陈声盯了路知意好半天,明明脸色都黑了,却无从发作。
说她不听从命令?
可剪头发这事这不在队长的管辖范围内。
他只能恶狠狠盯她半晌,最后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集合,整队!”
这一天的训练从八千米跑开始。
众人都惊了。
训练正式开始,队员们挨个从陈声眼前跑过,到路知意了,他的视线里,她从正面变成侧面,最后只留下一个背影,陈声看了两眼,猛地别开头去。
短发背影。
性感板寸。
他的喉结动了动,脑中浮现出片子里的那一幕,呼吸都不对了。
操。
他暗暗握拳,青筋都浮了起来。
回宿舍了就把那片子删了。
删他妈个一干二净!
路知意的职业生涯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在基地的日子过得很快。
人一旦忙碌起来,日子充实起来,就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天睁眼就踏着紧张的节奏往食堂跑,为了补充体能,路知意的食量变大不少。以前两只包子、一杯豆浆就能满足她,如今至少两倍。
午饭就更夸张了,她能吃四两面,或者三碗大米饭。
每次吃饭时,路过的壮汉们都会给路知意竖大拇指。
“可以,女中豪杰。”
“吃这么多都不长肉,老天爷瞎了吧?”
“啧啧,看见你面前这一堆,我算是明白非洲为啥闹饥荒了。”
入队不过短短三个月,路知意很快和基地众人混熟了。
不只是本队人发挥出男子汉作风,处处照顾她这小姑娘,就连其他队的人也对她不错,有时候谁家里寄了点好吃的来,路知意也有幸能分一杯羹。
偶尔是家里做的梅干菜扣肉饼,偶尔是谁家妈妈亲手做的盐渍青梅,很是开胃。
某日一队队员送了半只真空包装的手撕烤兔给路知意,笑着说:“我家也是四川的,在滨城吃不着家乡的味道,就让我爸给我寄了点过来,喏,你也尝尝。”
路知意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你吃你吃,我不用。”
“拿着,都是一个基地的,客气啥!”
路知意简直感动得抱着烤兔不知说啥好。
心里有个小人在给他哐哐磕头。
凌书成对此意见老大了,“吃着队里的饭,望着别人队的米!啧,路知意你吃里扒外!”
不过他的态度也是转换自如,当路知意把那半只兔子贡献出来,请大家一起吃时,酒足饭饱,他就立马改口了。
“一队是我们的好基友,大家要互帮互助,互相扶持。要知道,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既然都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
韩宏接口:“那还是我的。”
众人哄堂大笑。
路知意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个队的队员们处事风格都与队长很相似,仿佛带头的是什么样,底下的人就学什么样。
就好比第三支队,队员们都有样学样,和陈声神似,私底下插科打诨,但总是刀子嘴豆腐心,护短得不行。自己的人,自己可以欺负,但别的队休想动她半分。
郝帅那个队,个个都和郝队长一样和蔼可亲,看起来像是心眼没长全的傻大个。
当然,也有不那么友好的队。
比如刚来基地时碰见的那个烦人精,吕新易,传说中把财务部上一个会计姑娘肚子弄大的那人。他在第四支队的队长,负责陆地协作,陈声这队都不怎么待见他。
自然而然的,两队人的关系也不大和谐。
三队的人随陈声,心气虽高,但不会盲目自大。食堂里碰见,训练场碰见,基地的人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怕不是一个队,也大多会打个招呼、点个头。唯独遇见四队的人,几乎从不打招呼,笑脸都懒得给一个。
起初路知意不明就里,还在状况外,四队的人来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傻笑着回应。
三队的看见了,总是有意无意隔开她和对方。
某日在食堂吃饭,吕新易和另外一人端着盘子坐在她对面,“一起坐?”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路知意对吕新易虽然没有半点好感,但也不好意思直说:“我不想挨你坐。”
然而不待她做出反应,不远处的凌书成已经发话了。
“路知意,来,这边吃饭。”
她赶紧端起盘子,“不好意思,我师兄叫我。”
转眼就溜了。
坐到了凌书成和韩宏对面,自然也就坐在了陈声旁边。
她笑嘻嘻叫了声:“韩师兄,凌师兄——”
侧头,讨好地冲他笑,“队长早上好。”
凌书成咂嘴,“啧啧,三个师兄在这儿,就陈声得了个早上好,简直不把我和你韩师兄当人。”
路知意:“谁叫我是马屁精呢?”
陈声:“呵呵。”
她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她简短头发对他造成的伤害了吗?
天真!
看看他的黑眼圈!
看看!
没人提四队的人如何如何,事实上,凌书成根本没有说过四队的坏话,半个字也没提。
只是这样的次数多了,路知意也渐渐明白过来——四队的人,在他们这并不受欢迎。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三队就是队长的狗。路知意觉得自己很懂事,无比自觉地跟上了队里的方针,上面说疏远谁,她就绝对不跟谁好。
这是基本觉悟。
开玩笑,本队队长小心眼得跟什么似的,她才不愿意堵抢眼呢。
总之,队长说什么就是什么,队长他什么都没说,难道她还不会看眼色呀?
说起眼色这回事,路知意又觉得有些蹊跷。
最近陈声看她的眼神可怪了,当面总是恨不能一个眼刀戳死她,一转眼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总有一道**辣的目光锁定她。她每次一回头,就看见他匆忙挪开的视线。
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来着?
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路知意跟队一个月,第二个月开始参与救援行动。
因为还是新人,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驾驶。
陈声开始把她分配到别的机上,一般配备一个凌书成看着她,她主驾驶,凌书成主救援行动安排。也就是说她只需要操纵直升机,凌书成从队长那里得到指示,该架救援机上的队友该做什么、如何去做,都是他需要决定的事情。
起初路知意很紧张,因为救援行动总是发生在危急时刻,刻不容缓。
这可跟开客机不同。
她面临的不是穿越云层和冷空气,不是气流带来的颠簸,更不是与飞鸟发生撞击的危险。她需要适应各种极限操作,比如最大限度地将救援机悬停在海面上,比如靠近正发生火灾、随时可能爆炸的船只,比如此刻。
暴雨天,早上还平静优雅的大海似乎暴怒了。
海水变成了深蓝色,蓝得发黑,像是浓郁的墨汁,一波接一波从远方涌来,化作巨大的浪头拍打着空气。
渔船翻了。
船上的人穿着救生衣在海上若隐若现,时而浮出水面,时而被巨浪卷入水下。
路知意艰难地操纵着救援机,海上可见度极低。
暴雨倾盆,狂风大作,她大开着窗,不得不探出头去看海面的场景,因为机窗玻璃全被雨水灌满,什么都看不见。
她满头满身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样的巨浪,救援船没法来,这片海域风浪过猛,翻船的可能性太大。
两只救援机抵达现场,在空中盘旋,尽可能靠近海面。
陈声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
“两名被困人员已经被浪头冲散,我带一号机去营救三点钟方向的落水者,二号机负责九点钟方向的落水者。”
“收到。”
路知意冒着大雨找到落水者,降低高度,悬停直升机,放绳梯。
凌书成亲自爬下绳梯营救被困人员。
机上还有个罗兵,可今日天气太恶劣,下去的风险太高,凌书成也选择了自己去。
路知意艰难地伸出头去俯瞰下方,凌书成极为艰难地向下爬着。半空中,绳梯剧烈晃荡着,没有支点,凌书成的行动也受到限制,不得不缓慢而行。
可海浪太大了,落水者转瞬就被冲到了更远的地方。
橘红色的救生衣起起伏伏。
路知意不得不再三操纵飞机去追赶那个被海浪驱使着不断改变方位的落水者。
可瞬息万变的浪头岂是池中物?
总也追不上。
凌书成已经在绳梯上吊了将近十分钟。
再这么下去,他的体力也会耗尽。
路知意急了。
她向陈声汇报着实施状况,耳麦里沉默片刻,传来他冷静的声音。
“跟上一号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悬停不动,准备接应。”
她不明就里,但仍回应:“收到!”
随即向不远处的一号机驶去。
暴雨中,她隐约看见一号机也悬停不动了,耳麦里传来很低很嘈杂的对话声,她辨别出来的只有一句。
“徐冰峰,你来。”
这是陈声的声音。
你来?
你来什么?
她茫然地揣测着陈声的命令。
视线里,一号机打开了舱门,有人系着安全绳,一手拉住舱门,半个身体都悬空,另一手使劲拽了拽绳扣,最后确认安全措施已就绪。
他要干什么?
路知意探出头去,从凌乱的雨幕里望向一号机。
她看不清那是谁。
队员们都穿着白色制服,这么大的雨势,压根看不出准备执行任务的是哪一个。
是徐冰峰吗?
她心跳忽然加快了。
耳麦里却传来另一个声音:“接到基地指示,目前海风吹往东南方向。二号机准备,浪头太大,等队长跳进海里,成功与落水者汇合后,会被浪头推向你们的位置。凌书成负责在绳梯上接应队长,路知意,随时观测队长的位置,必要时紧急改变航向,务必让队长靠近绳梯。”
风势太大,浪头太大,仅凭一架救援机难以完成任务,所以现在需要两架飞机一同配合。
路知意怔怔地望着一号机。
风雨大作,天昏地暗。
老天爷仿佛破了个洞,暴雨如注,而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攀住一号机舱门的人攥住了腰间的安全绳,纵身一跃,朝海面跳去。
浪头一个接一个,大有吞没天地的气势。
她魂飞魄散地看着那个朝海里跃去的人,仿佛终于明白了凌书成曾经说的那句话:“最危险的情况,他都自己去。因为他是队长。”
他不会让自己的队员去接受最危险的挑战。
他选择以队长的身份,直面最险峻的危机。
那道白色身影仿佛一只飞鸟,在暴雨中以一道优雅的弧线坠入海面。
路知意听不到他落海的声音,螺旋桨的噪音、巨大的海浪声和这漫天无尽的大雨,淹没了他的身影,也仿佛给一切按下消音键。
陈声落水后,路知意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他浮出水面。
那半分钟的时间格外漫长,明明只是须臾,却又仿佛过了一生。
海面宛若巨兽,拥有吞食天地的力量。
吞噬了大雨。
吞噬了船只。
也吞没了陈声。
路知意探出头去,死死盯着海面。
出来啊。
快出来。
雨水连成线,将她的短发冲成一缕一缕,又沿着她的面颊滑落,沿着脖子注入制服里。棉质意料贴在身上,睫毛也被雨水打湿。滨城的雨仿佛带着咸湿的味道,扎进眼里激起炽热的疼痛感。
她听见耳麦里的徐冰峰在向基地紧急汇报:“队长进入海里三十七秒,还未浮出水面。”
然后是四十一秒。
五十二秒。
身后的罗兵没了声音。
一号机的徐冰峰也没了声音。
天地都寂静了。
路知意的心跳静止在这一刻。
她怔怔地望着汹涌海面,不可置信,忘了呼吸。
所有的感官都定格了。
直到某一刻,海平面上忽然出现那个白色身影,像是鱼跃一般,骤然闪现在视野中。
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人,将安全绳的一端绕在那人身上,吧嗒一声扣紧。
被巨浪推动着,他怀抱那人往二号机的方向而来。
凌书成的声音终于在耳麦里响起:“二号机,凌书成,已在绳梯上准备就绪,随时准备与队长接头。驾驶员,请降低飞机高度,让绳梯进入海面。”
路知意:“收到。立马降低高度。”
她收回探出窗外的脑袋,拉动操纵杆,一言不发降低高度,顶着狂风距离往海里去。
“安全绳已没入海里,可以悬停飞机。”
“收到。”
她紧紧拉起操纵杆,猛地将飞机悬停在半空。
罗兵在她身后递来一方干毛巾,“路知意,擦脸。”
她头也没回接过毛巾,用力擦了把脸,擦得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痛。她把脸埋在毛巾里,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滚烫热泪,只敢藏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擦干眼泪,任务还要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进度是计划内的状况,一环一环,与其嘴上说说就重温旧梦,我还是认为应该共患难、同生死,然后明白在感情里,傲慢与偏见都抵不过一个我爱你。
(咦有一种一句话讲完这个故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