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结束,钟欣愉下了黄包车,便看见林翼朝她走来。
她的头发在风里吹乱了,跳舞穿的无袖旗袍外面只裹着条羊毛披肩,这时候拉得更紧了些,却并不全是因为冷。
林翼走到她面前,没说话,甚至连问候都没有。
心照不宣似地,她转身去跟安德鲁告辞。人家自然不快,这已经不是头一次的。但那边正热闹着,加上看见林翼,便没再说什么。上海的西侨都知道哪种中国人可以随便对付,哪种是不能造次的。
心照不宣似地,她跟着林翼一直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彼此之间差着不到半步的距离,不会再靠近,也不会再远了。
还是那辆林肯,他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门关上,霓虹灯就在窗外闪烁,但音乐和人声还是被隔开了。车里很冷,也很安静,像是等着谁先开口。他却偏不问出那句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最后还是钟欣愉对他说:“我告诉过你的,我要在此地找事情做,既然你不帮忙,我只好自己想办法。”
林翼仍旧不接这茬,望向车窗外,轻轻笑了一声,说:“你这妆化得不行。”
“哪里不好”钟欣愉问,对着车里的镜子照了照。这一向出来交际多了,她入乡随俗,描了细细的斜飞上去的眼线,唇色也更艳丽。就连香水用的也是娇兰的蝴蝶夫人,做戏做全套。
他也朝镜中看了一眼,说:“不像你了。”
“我就该是公事房里的样子对吧”她自嘲。
他摇摇头,却又不说到底是为什么。西普调的桃子香慢慢充盈了整个车厢,他手伸到西装口袋里,又想点烟。
然而烟还没摸出来,便看见有个人小跑着穿过马路,挨到车边,屈起两根手指敲了敲车窗。
钟欣愉认得这张面孔,就是上回开一部纳什跟着常兴的那个,今天没戴帽子,也没穿貂毛领子皮大衣,大约是刚从俱乐部里追出来的,身上只一套牙签条双排扣西装,袖口一排铜纽扣闪闪发亮,花俏得有些滑稽。
外面冷,他把衣服领子翻起来,在风里缩头缩脑,笑对林翼道:“我就一个眼睛不看见,林老板又要滑脚了”
林翼坐着没动,平静了一秒才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也挂上一个淡笑,对着他说:“四宝你急什么呢我碰到个熟人,容我先送人家回去吧。”
这四宝却还不走,倚在车上跟他软商量:“许先生请你几次,今天总算要见面了,林老板要是这么走了,我跟上面不好交代啊。”
林翼一时没说话,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没关系的,”钟欣愉忽然开口,说,“你去谈你的事情,反正我大衣都没有拿,跟你一道进去,等你谈完我们一道走。”
“那就最好了,”四宝即刻附和,“请小姐一道去吧。”说罢一点不客气地拉开车门,朝马路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翼蹙眉,飞快地看了钟欣愉一眼。
路灯昏黄的光线揉杂着霓虹的荧彩,照亮她面孔的一半,双眼却沉在阴影之中。他辨不清她说话时的表情,或许就算看见了,也不懂是为什么。
寂静的停顿的一秒,她坐在那里没有动,等他开门下来走到这一边,才伸手挽了他下车,自然而然地。他便也揽过她的腰身,自然而然地。
两人穿过马路,再次走进“上海99”。
四宝跟在后面,凑上来给他们推门,又跟林翼打听:“这一向样样东西大涨,林老板有什么消息伐啦哪桩生意好做,指点兄弟一二吧。”
林翼没接口,他便转头向钟欣愉自我介绍:“鄙姓马,马四宝。”
钟欣愉也不与他搭话,略一侧身,靠向林翼,避开那一股发油和古龙水的气味。她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马四宝倒也无所谓,直接引他们上楼。人还在楼梯上,已经听见轮盘飞旋、骰子琤琮跳碰的声音。
二楼是赌场,双零轮盘,百家乐,扑克,牌九,应有尽有。赌客中不少是西侨,也有华人,总之都是本地最有钱的那一些。男人穿挺括的无尾礼服,女人拖着长裙。仆欧们端着银盘穿行其间,盘子里满是高脚杯装的香槟和点缀着鱼子酱的梳打饼。
马四宝去敲一个包间的门,林翼趁着这时停下脚步,招手叫过一个杀老夫,兑了一卷筹码给钟欣愉。
钟欣愉知道他的用意,留她自己在外面,显得就是个舞场里认得的女人,刚上手,不相干的那一种。
她接过那卷封好的筹码,却仍旧挽着他的手臂,手指扣着他。林翼看了她一眼,又是那种探究的眼神,但来不及再说什么,包间的门已经开了,里面有人迎出来。
来人就是欧师傅说的那个“许”,以及四宝口中的“许先生”。
钟欣愉知道他叫许亚明,《申报》记者出身,后来从了商,还做过商会的秘书。当时在任上的会长就是穆先生,中日开战之后,穆先生去了香港,将他留在上海处理事务,但现在已经立场不明。
照片里看见过的人此时就在眼前了,许亚明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寻常商人打扮,体面又不算铺张,看见钟欣愉就调侃,说:“喔唷,林老板口味变了嘛,交这样文文气气的女朋友。”
“怎么”林翼一笑反问,“找女人还有个定规了不是各凭本事的嚒”
许亚明也跟着笑起来,展臂请他们进去。
几个人一同走进包间,马四宝跟在后面,带上了门。里面并不窄小,地毯满铺,挂着厚丝绒窗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二十五倍高价的煤炭,把暖气烧得正旺。男人们都已经脱了西装外套,衬衣外面一律是羊毛和丝绸拼接的马甲,香烟抽得云山雾罩。
许亚明请他们到窗边一圈沙发上落座,又叫仆欧上茶水。
林翼却不肯去坐,直接问:“今天中还是西”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进门就想着赌。”许亚明又笑,他是杭州人,说话带一点那边的口音,眉眼弯弯的,更显得和气亲切。
“你叫我来,不就是给你送钱的嚒我们速战速决,今天夜里我还有正经事呢。”林翼回答,说完看了钟欣愉一眼,反倒不像是正经事。
屋里几个男人都会意地笑起来,许亚明便也不勉强,转向钟欣愉道:“那就让小姐选,麻将还是扑克”
“扑克吧。”钟欣愉回答,并不窘迫。
“那就黑杰克,”许亚明做了主,又问,“小姐会打吗”
“会一点。”钟欣愉点头,没有顾忌林翼的目光。
“那最好了,你也上桌,”许亚明对她道,又伸手指指林翼,“他每次打牌都是送钱,我们赢得都没有味道了。”
听他这么说,几个人又笑起来,马四宝也很麻利,已经叫荷官进来,铺了牌桌。
一圈坐了六个人,台面上赌注不小。林翼却打得很随便,总是跟着下注,两三轮之后弃牌退出,真的就是在送钱。
牌局开始不久,许亚明说肩膀不舒服,叫仆欧站到身后给他按摩,自己怀里抱着个软枕趴在桌边,解释说:“十几年老毛病了,都是从前写文章做下的。”
林翼笑了声,说:“既然这样不如早点散了吧。”
许先生不肯,说:“那可不行,难得捉到你来一次。”
“就这么牵记着我呢”林翼揶揄。
许亚明说:“既然是合伙做生意,怎么能总避着不见呢”
“不是避着,是放心,”林翼纠正,“有许老板在这里坐镇,我过来也多余。”
许亚明只当听不出反话,跟他言归正传:“我听到风声,西区特别警察署又要对这里的夜总会动手了。”
不料林翼直接道:“那就不做了吧,我跟小常的这一份,只要有人随便出个价,我们就卖了。”
许亚明倒是一怔,说:“你这就是瞎讲了,此地一晚上多少钞票进账,怎么可能随便出手”
林翼却无所谓,说:“我和常兴都是从口袋里一分钱没有开始的,生意能做就做,做不下就收手离场,多一点少一点都是赚头,而且……”
“而且什么”许亚明看了他一眼。
林翼没接那个眼风,只是道:“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我怕呀。”
许亚明停了停,随即笑出来,只是这一回,他也不接口,是想等林翼自己说出来。
钟欣愉听着,知道这是在说格雷格。也许林翼顾及着她,不再提了。
她也知道急不得,只当作与己无关,认认真真地打牌。许亚明不可能不注意她手上堆叠筹码的习惯动作,一看就知道是内行。
“没想到小姐牌打得这么好。”许先生果然说了一句。
钟欣愉自谦,说:“您可别捧我了,只是留学的时候同学淘里玩一玩,在那边就靠这些解闷儿了。”
“小姐是留学生”许亚明意外。
她点点头,忽然有些讪讪地,没再往下说。
许先生又问:“去的是哪一国”
“美国。”
“学的什么”
“商科,金融方面的。”
“好行当啊。”许亚明赞了声。
钟欣愉苦笑,怨道:“哪里呀现在这年月根本找不到事情做。”
“怎么会呢你要是真的想……”许亚明看着她。
林翼一张牌丢过去,说:“你不要给我搞事情。”
“你这个人啊……”许亚明又笑他,像是心领神会。
钟欣愉便也不再提了,专心打牌。
她很小就开始玩此类游戏。教她的人是个高手,告诉她,纸牌运气的成分有限,想要赢就必须战胜自己的直觉,相信计算,坚守策略。那时,知微也跟她一起玩,打得比她凶猛冒进得多。赢可以赢到天上,输也可以输得一败涂地。而她总是很谨慎,几乎没什么起伏,但最后算总账都是赢的。
这一次也是一样,盲位轮了一圈,牌局稍歇。账算下来,她赢得最多。荷官把牌桌中间堆着的筹码推到她面前。
“对不住了,头一回来,不懂规矩。”她朝其他人抱歉一笑,收拾筹码的手却一点都不客气。
许亚明还是玩笑,朝林翼努努嘴,说:“不要紧,你赢的都是他输给我们的,尽管拿了去。”紧接着问了她的名字,又递了一张名片过来,上面擡头一长串,印得最大的是“明华贸易公司董事长”的头衔。
牌局少歇,她去盥洗间补妆,随身带着赢来的筹码,一卷已经变成了一匣子。
盥洗间在包间外面,她推开门走进去,未及关门,便有人尾随而入。是林翼。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关上门看着她,果然这样问。
“我说过了,找个事情做,谋生而已。”她还是那句话,走到洗手台前,对着镜子打开粉盒。
“你到底是为什么回来的”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反过来对着自己,声音压得很低,“还是有人逼你这么做”
隔墙传来爵士舞曲和骨牌碰撞的噪音,她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却可以看见门下方百叶通风口暗了一下。她来不及阻止他讲话,只好将洗手台上的那一盒筹码推落,伸手盖在他嘴上,示意他噤声。
“林老板,在里面做什么呀”是马四宝在问,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显然听到里面筹码落地和衣料摩挲的声音。
林翼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钟欣愉。头顶铜灯的光照下来,钟欣愉也看着他,呼吸起伏,眼神却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