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翼看着钟欣愉,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无声地笑起来,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终于搞懂了一个不解之谜。
仅只这一秒的对视之后,他推开盥洗间的门走出去,把侯在门口的马四宝吓了一跳。他调侃说:“四宝你这一向辛苦了,日日夜夜不停,沪西探长的位子非你莫属。”
马四宝倒是无所谓被他嘲两句,嘻笑着拱手道:“都知道林老板看盘子最准,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林翼也不多理会,径直回去包厢。钟欣愉蹲下收拾筹码,也被他说了句还捡什么捡,这才停了手。大概看出来气氛不对,马四宝也不好帮忙。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牌桌上的灯仍旧亮得刺目。他走到桌边,把自己没输完的那些往中间一推,而后拿起挂在椅子背上的西装,向许亚明告辞。
许亚明诧异,说:“怎么这就要走了呢”
他们的事情都还没有谈。
林翼回头看了钟欣愉一眼,答:“今天不巧,我回去还有点规矩要做。”
旁边有人发笑,都记得钟小姐方才说自己不懂规矩。
许亚明自然要挽留,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翼又开口道:“明朝我再约许先生,我们找个清净点地方。”
这言下之意,对面应该是领会了的。有谈的余地,但如今各种捅刀子掼炸弹的事情几多,顾忌也是人之常情。
钟欣愉旁观,也在想,在座的里面究竟哪一位是欧师傅那方面的人呢
许亚明颈椎不好,坐久了已经开始头昏,总算放他们走人,把手上的牌往绿丝绒桌面上一合,说:“好了好了,那就不打了,今朝不坏你的好事,明天我再找你。”随即起身送到包房门口,又问,“你们回哪里”
“法租界辣厄尔路。”林翼不假思索,报的是圣亚纳公寓的地址。
许亚明低头看一眼手表,说:“那边开始宵禁了,叫四宝送送你们吧,免得路上碰到什么事情。”
不待林翼回答,马四宝已经应了声,抢在前面给他们开门。
两扇包了皮革的门被推开,像是个罐头启了封,外面的人声和音乐声又涌进来,节日的夜里,二楼的赌场和一楼的舞厅都还是热闹的时候。
他们沿着回廊往楼梯那里走,从上面望下去,舞池中间有不少英侨正驻足合唱一支苏格兰民歌。乐队得了额外的小账,另起一个调子,给他们伴奏。
钟欣愉远远看见安德鲁也在其中,唱得很深情的样子,右手按在左胸,目视前方,眼神放空,仿佛遥望战火中的祖国。但她分明记得,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同样是这个人,很庆幸地说自己只要留在上海,有麦加利银行总处的这份工作,便可以不被征召入伍。
林翼注意到她的目光,轻嗤了一声:“就这只洋盘啊”
钟欣愉看也不看他,冷声反问:“你不是说不管吗那就彻底不要管。”
她知道他们的默契还在,顺着他演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像是在闹脾气。但马四宝跟在旁边,应该也听见了,脸又皱起来,浮上一层油腻的笑。
就这样顺回旋楼梯下至底楼,汽车已经给他们开到俱乐部门口,还有一部纳什紧跟在后面。马四宝和林翼打招呼,说等下遇到路障慢一点,他这里有通行证。
三个人分别上了车,一前一后往东边去。林肯开在前面,头灯射出雪亮的两道光柱,照进越来越沉寂的夜色当中。
“说吧。”驶出一段路,林翼开口。只这两个字,再无其他。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钟欣愉也不再回避,说:“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格雷格。”
“你倒还记得二哥……”林翼看了她一眼。
钟欣愉只是点点头,没有解释。
“二哥这人是不怎么样,但总归认得这么多年,也是条命。”林翼带着些许谑笑说下去,“他女人是去年夏天走的,离开之前两个人已经拗断。前不久他也突然不见了,隔了一阵许亚明来找我,拿着转让文书,说是二哥把‘上海99’的股份卖给他了。”
“卖了多少钱”钟欣愉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却还是问了,下意识地。
“法币二十五万。”林翼回答,“低是低了些,倒也是笔钱。外面有人传说二哥拿到钞票,坐船去了澳门,准备等机会再从那里去美国。但也有人说,那趟船上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他也根本没离开上海,其实就是被日本宪兵队抓了,现在要么是死了,要么还关在虹口的大桥集中营里。”
“所以你想通过许亚明把他弄出来。”钟欣愉接着他说下去,不是问句。
“所以你回来还是为了劝我不要做汉奸”林翼反问,却又感觉得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钟欣愉顿了顿,知道下面的话一旦说出来就没有回头路了,但终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答应他的要求,再跟他谈两个条件。”
“一个是放了二哥,另一个呢”林翼似乎并不意外,等着听她的下文。
“托他给我谋个职位。”钟欣愉回答。
“什么职位”
“和平政府正在筹备一家银行,许今晚在牌桌上已经提了个头……”
“中央储备银行”林翼替她把名字说了出来。
“对。”钟欣愉点头,仍旧没有解释。
他做套汇,应该是懂的。日方凭借联银券取代法币的计划基本失败,华北的联合准备银行也成了鸡肋,另起炉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对话来不及继续,进入法租界的路障已在眼前。林翼停车等四宝,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她肩后。潮湿寒冷的冬夜里,路灯的光穿透挡风玻璃,把他们勾出一个剪影。后面车上的人应该也能看到。
纳什靠上来,摇下车窗,递出去一个皮封面的本子。夜色里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是沪西联合警察署的证件,上面有和那面旗子上同样的标记,青天白日满地红,加了黄三角,写着“和平建国”。
就这样通过路障,汽车开到爱文义路上,一径往东。路两边尽是法国梧桐,已经落光的叶子,像一只只枯瘦的手伸向天空。
静默良久,林翼才又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就不怕我跟你对不上戏,演起来穿帮”
钟欣愉平静地反问:“如果你事先知道,还会让我来吗”
“不会。”他收了笑,实话实说。
她转过头去看看他,原因显而易见。
“你是哪方面的人”他问。
她不答。
他好像料到她不会说,又揶揄地问:“你有枪吗”
“没有。”她摇头。
“要不要我替你弄一把”他玩笑起来,“别看现在什么东西都涨得不像话,枪反倒是便宜得吓人。在沪西租一把转轮,一天只要两块钱。不用去警察局拿照会,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我不需要做用到枪的事。”她打断他道,是实话。
“那是……美人计”他继续猜。
她还是摇头,甚至笑了,再次想起曾经的自我调侃——人家女间谍都是艳女,而她只是个女会计,坐在绿台灯下面加夜班,两条胳膊上各戴着一只袖套,以免蓝印纸蹭到衣服上。
“所以,你要做些什么呢”他追着。
她回答:“就只是银行职员,公事房里坐坐的那种。”
他静了静,显然不信,转而又问:“那你知道许亚明要我做什么吗”
钟欣愉点头。
“跟他合伙做生意,不光上海99,还有明华公司。”他自己答了,而后又问,“你知道明华公司是做什么的吗”
她再一次点头。许亚明之所以进入军统的视野,就是因为明华公司在香港替日方收买物资。而许接近林翼,理由显然是需要他在黑市的人脉,货源,以及运输线。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
林翼没再说话,沉默地开着车。
轮到钟欣愉对他道:“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下去的,如果你这里不行,我只能去找别的路。”
“又是哪只洋盘啊”他嘲了她一句。
她笑出来,想起来方才在马四宝面前演的戏,其实一多半也是真的。
“你这样什么都不说清楚,让我怎么帮你呢”他最后一次尝试。
“可以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告诉你。”她转过去看着他问,“你相信我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夜色中空寂的前路,轻轻笑了。答案其实是不言而喻的。
车子开到圣亚纳公寓楼门口,他在路边停了车,下来绕到另一边给她开门。两人一同走进去,门厅里灯光已经暗下来,门房听到声音拉开小窗,探头出来望了望,见是她,便道了声:“钟小姐回来啦。”
钟欣愉对他点头笑笑。门房眼光落到林翼身上,知情识趣地只当作没看到。倒是林翼,走过去给了一张钞票。门房双手接了,满脸笑着道谢。
电梯乘到四楼,房门开了又关上,高跟鞋在鱼骨拼地板上敲出声响,是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钟欣愉拉亮一盏落地灯,绉纱灯罩下面,光线并不太亮,只顾得到房间的一角。她脱掉大衣,挂到门边的衣架上。朝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而后打开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西式公寓房子隔音不坏,但还是保险起见。
林翼摘掉羊皮手套,拿起唱片封套来看。上面印着女歌手的着色肖像,LeoMarjane,laChapelleauclairdelalune,月光下的教堂。
“很老的歌了,哪里找的”他问。
钟欣愉回答:“是这里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对话了,他们默默相对,听着那个法国女人的吟唱。直到林翼转身走到窗边,隔窗望下去。
那辆纳什还停在楼下。
他拉起窗帘,回头对她说:“我再坐一个钟头就走,虽然是假的,面子总归还要。”
语气好像在玩一场游戏,但钟欣愉知道,他是同意了。
她点点头,让他随意,而后转身去卸妆,知道他多半会趁这个机会把她的房间翻上一遍。
等到从浴室出来,果然看见他靠在床上看一本书,博尔赫斯的诗集,本来是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
他朝她看过来,她已避开他的目光,背身过去,停了留声机,又关上了唯一的那盏灯。
没有月亮,些微的天光透过窗帘,把房间里的人和物勾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她在黑暗中换了睡衣,躺到床上,保持着那个动作静静侧卧在那里,像以往每个夜晚一样,复盘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甚至眼神。脑中充斥着无数画面,了无睡意。
“醒着”是林翼在身后问。
她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
“睡不着”他又问。
“我一直是这样的。”她回答,好像是在解释,今夜的失眠并不是因为他在这里。
他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短短一段沉默之后,便换了话题。
“明天,哦不对,是今天晚上,许亚明再来找我。要是他问起你,我应该怎么说呢”
“就照实说好了,我们是从小就认得的,但有几年没见了。”她回答。
“好,”他应下,靠到床头上,仰面望着天花板说,“我们都是八仙桥的小瘪三,第一次见面,你七岁,朝阳格子布衫,蓝布裤子,我十一,身上穿面粉袋子改的坎肩和灯笼裤。后来隔了好多年,我们又碰到一起,是因为一块楠木棺材板……”
他还是像在玩笑,说的却都是实话。
她真的笑了,只是轻轻的一声,在夜色里入耳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