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日光烈烈,积雪融融。
清晨时分,天地间一片亮堂。
祝清晨立于胡同里,擡眼望着周身都凛冽起来的薛定,心里宛如钝刀子割肉。
他的眼神再不复昨夜的清洌温柔,浑身上下散发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与冷漠。
他说他后悔了。
祝清晨攥着手心,固执地仰头看着他,“那昨晚算什么?”
不待他答话,她又哈哈笑了两声,“你可别告诉我一杯螺丝刀就把你喝醉了,所以酒后乱性。”
薛定沉默半晌,说:“是人都会一时冲动,会犯错。”
这话叫祝清晨心脏猛地一缩,先前的欢愉和喜悦悉数散尽。
哈,他管这叫错。
所以亲她是一时冲动,是犯错。
可她不信薛定是闹着玩的,即使他因一时冲动吻了她,那眼里的狂热与放肆绝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此意。
只是他好不容易钻出壳子,怎么又蜗牛似的缩回去了?
她咬紧牙关,不肯泄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早上多久走的?去哪了?为什么突然就退缩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给他。
她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看上去又多仓皇,明明满脸惊慌,却还强装镇定。
薛定移开了目光,不让自己再看她。
“……是我的原因。我后悔了。”
他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又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你就当我是懦夫,连尝试一下也不敢。昨晚的事是我错了,没有想清楚就对你做了那些事……到底年纪尚轻,定力不够。对不起。”
祝清晨耳边嗡嗡一片,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可大脑乱作一团,又好像根本无法理解他的话。
她听见自己擡高了声音,尖利得有些失常。
“冲到飞机底下救人就敢,恐怖分子袭击也不怕,拿枪爆人脑袋的时候连眼都没眨一下,到头来你跟我说,你怕我?”
“……”
“薛定,我是龙潭虎穴吗?我比炸//弹,比恐怖分子还可怕?你连死都不怕,你怕我?!”
她气,气到肺都要炸了。
可更多的是胸口尖锐的疼痛感,被放弃,被拒绝,被敬而远之的痛。
那男人却安然而立,侧脸对她,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一如既往的冷漠,疏离,好似孑然一身活在这世界上,了无牵挂。
她咬牙切齿命令他:“你看着我,你有本事看着我说话。你不是家教良好吗?不是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吗?没人教过你跟人说话的时候要直视对方以示礼貌吗?”
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她比谁都心慌。
树上积雪初融,有雪水沿着树干滴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他肩头。
薛定恍若未觉,一动不动站在那。
唯有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在大衣衣袖里慢慢地攥紧了拳头,用力到指尖泛白,指甲都深深嵌入掌心。
“对,我怕你。”他静静地说,“连死都不怕,只怕你。”
怕你伤心。
怕你等了半辈子只等来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怕你像陈一丁的妻子那样,一年到头聚少离多,最后伏在行李箱上哭得天昏地暗。
他本不怕死的,直到后来遇到了她。
因为知道她会担心,会牵挂,会忧虑,会恐惧,所以连他也开始害怕。
可这些,他不能说。
祝清晨这个女人,固执又倔强,若他说清原委,恐怕她不会轻易罢休,反而会想方设法磨他的意志,灭他的坚决。
他不能说。
树底下,那女人带了哭音问他:“那你亲我干什么?”
他还是不去看她,努力维持平静,“都说是一时冲动了,对不起。”
“谁要听你的对不起?对不起你大爷的!”她忽然间爆了粗口,俯身在地上抓了把冷冰冰的雪,重重地朝他丢了过去。
那雪渣子兜头落下,洒了薛定满头满脸,眉毛上、面上、衣领上,到处都是。
她的声音犹带哭音却不自知,近乎于咬牙切齿地质问他:“在眼里,在耳边,在鼻尖……在你大爷的!薛定,你把我当什么了?消遣吗?玩意儿吗?高兴的时候逗一下,不高兴了就丢一边。说过的话睡一觉就忘得一干二净,睁眼醒来就翻脸不认人,你,你——”
语言这种东西,出口伤人时可以充满力量,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时却是这样苍白无力。
若是能让他也尝到她的痛就好了。
他只是喜欢,可有可无的喜欢。他不像她这样用了浑身力气去爱一个人,天南地北追了过来,女儿家的矜持不管不顾,却到底还是落到这个地步。
祝清晨的胸口大起大落,气他反悔无情,气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忽然擡手指着他家门,“你要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不管我死活,那你就回去好了。我用不着你送我,用不着你在这假惺惺装好人!你滚蛋好了!”
薛定顿了两秒,点头。
正脸依然对着四合院的方向,木木的,没有表情。
“那你打车去机场吧。钱不急着还,那卡你继续揣着,三五年也好,十年也没问题。我还有积蓄。手头上事情多,我这两天也抽不出空来,你远道而来,本该送你一程,也就只能抱歉地跟你说声对不起了。招待不周,你多有担待。”
那样官方的措辞,官方到近乎冷漠的地步。
说完他就走了,依然没有看她一眼,自顾自朝着四合院的方向走。
要决绝,就别心软。
小时候和父母置气,他气刘学英和薛振峰一年到头在外奔波,连电话都顾不上给他打几通。好不容易两人回来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根本不搭理他们。
夫妻俩一开始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只能偷偷察言观色,这一看,就看出了蹊跷。
薛定虽在书房看书,但只要院子里有动静,他就时不时从窗户里往外瞧瞧。待到夫妻俩回头看他,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埋头看书。
耳朵竖得尖尖的。
眼观八方。
到底是小孩子,眼神里总会透露出他的在意与急切。
后来他不战而败,还是妥协于父母的软言好语,搁下书去了客厅,要他们保证今后不再忽略他。
可没几天,夫妻俩又走了。
承诺好的两天一通电话,到头来还是落了空。
那时候老爷子是怎么说的?
老爷子坐在藤椅上看着他,没好气地说:“丢人的东西。要装就装个够,要磕就死磕到底!嘴上说一套,身体做一套,这算什么意思?他们就是吃准了你不是真打算一辈子不理他们,才不把承诺过你的话放心上。”
那以后,他就明白一个道理——如果说的人都言行不一,听的人就不会当真。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留任何退路。
再不放心她一个人走,也要让她走。再想一路相送至机场,也不能送。再不愿推开她,也得硬下心肠狠狠推一把。
可薛定到底不敢回头看一眼她。
只怕看一眼,就会泄露眼底的汹涌浪潮,就会因她的坚持而软弱妥协。
然而那个叫他滚蛋的女人,明明口口声声叫他走,却又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慌了神,突然间追上来,蛮横又不讲理地从背后抱住他。
死死抱住。
“不准走!”
祝清晨咬牙切齿抱住他的腰,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渐成沸腾的滚水,烧得她满面绯红,心脏也千疮百孔。
知道他一走,两人就全完了。
她说的是气话,可他是认真的。
她满眼氤氲环住他,突然间无助得要命,就这么无声地哭起来,身体一颤一颤的。
薛定浑身一僵。
低头看一眼,她的手苍白冰冷,却又死死抱住他的腰。
他当然知道她在哭。
哭得撕心裂肺,却又不动声色。
可他一动不动站在那,眼前是诚实胡同一号大厅里,那个伏在行李箱上剧烈颤抖的女人。
此刻的祝清晨,诚然痛是真的,却不过是痛他的狠心决绝,痛这一时片刻得不到想要的爱情。
她会痊愈的,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一年半载。
可不论时间长短,她总会好起来,他日怨他也好,释怀也罢,再见面时,她会有自己的家庭和爱情。也许会牵着丈夫孩子的手,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用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传达一句话:感谢你小子当年的不娶之恩。
然而陈一丁的妻子,痛的是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那个人。
余下的大半辈子,她要照拂陈一丁的母亲,抚养陈一丁的孩子,并且时刻怀揣着对陈一丁的思念。哪怕有朝一日再嫁他人,相处十年的亡夫也不可能从心头剜去。
如果有朝一日他成为第二个陈一丁,祝清晨会比今天绝望一百倍,一千倍。
失去一个人,和失去一条命,分明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薛定站在胡同中央,看着一地积雪,只觉得刺眼。他慢慢地擡手,用力拉开环在腰上的那双手。
“回去吧,祝清晨。”
她呜咽着摇头,“我不。”
那声音,那态度,分明就不再是从前的女战士。
因为他,她已经放下了所有自尊与自傲,丢盔弃甲。从前的祝清晨绝不会这么没出息。苏政钦说分手,她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姜瑜打她一耳光,她收起行李就去了以色列,再不与她多言。
可面对薛定,她完完全全妥协了。
薛定又怎么不知道?
他闭了闭眼,脑中眼前皆是陈一丁的惨叫、陈太太的哭声。
再睁眼时,他默然片刻,轻声说了一句话。
“祝清晨,别让我看不起你。你这样,和乔羽的死缠烂打,又有什么区别?”
他知道什么话会伤她最深,也知道她最后的底线在哪里。
果不其然,祝清晨陡然松手,再也没有纠缠。
她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好几秒,终于泪流满面地笑了。
“薛定,你真是好样的。”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离开了。
胡同里,被留下来的男人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像是石雕一样,了无生气。
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缓缓侧头,朝她离去的方向望去时,胡同尽头已然没有她的影迹,只剩下一片灿烂日光,一地积雪初融。
作者有话要说:.
T-T悲伤的章节把我写得很难受。
下章开始收起玻璃渣了。
清晨:听说最近太沉重了,大家都不爱留言了。
定哥:难道不是因为我的五千米最近太低调,大家看不见它情绪低落?
清晨:那么请你尽情地释放。
定哥:好的,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有读者问我五千米是什么梗,一路追下来应该清楚呀,五千米就是定哥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199只小红包,别潜水啦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