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下班高峰期,车行一路,走走停停。
赵又锦还有点迷茫,明明说好是给副总打下手的小弟,怎么半途摇身一变成了大哥。
她忍不住观察起身侧的人来。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浅浅的内双在眼尾处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眼神里常年看不见人类的情绪波动,这本该是双招人的眼。
总之侧脸也是无懈可击。
赵又锦叹口气,想起自己当初对周伟说过的话,说陈亦行站在于晚照旁边,把副总给衬得像打下手的。
这么一想,其实她视力挺好的,不好的可能是脑子。
“你看够了吗?”开车的人冷不丁问。
赵又锦立马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无事发生。
陈亦行瞥她一眼:“你对我的长相很有意见?”
被人偷偷观察一路,她还边看边唉声叹气,不知道的以为他长得有多不堪入目。
赵又锦连忙表示:“不敢不敢。”
“那你叹什么气?”
“就是感慨一下,上帝给你开了扇门,果然会顺手关一扇窗。”
“?”
陈亦行给了她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关了我哪扇窗?”
“有的人长得很丑,但很温柔。有的人长得好看,但性格糟糕——”话说到一半,车停在了红绿灯路口,赵又锦注意到这个性格糟糕的人缓缓侧头,一眨不眨盯着她,于是迅速加了一句,“但是这世界上还有第三种人,房间门窗全都开了。”
“人美心善。”
“比如你。”
圆圆的眼睛漆黑透亮,于讨好的意味里又藏着一抹不容忽视的不甘心。
嘴上在夸人,眼里却好像在说:信我你就是傻子。
陈亦行看她半晌,收回视线,平静地说:“求生欲不错,就是演技太差。”
“……”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鸦青色的夜幕将白昼遮盖得严严实实。
冬夜又一次来临。
车下了立交,前路总算畅通无阻。
窗外是间或响起的汽笛声,伴着隐隐风声。车内,陈亦行问:“今晚吃什么?”
“……?”
赵又锦没回过神来,话题怎么从演技不好转变成了日常交流。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
“啊,对。”她恍然大悟,险些忘了这桩事,立马说起自己的计划,“一会儿到了小区。你先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就行,我们走路到门口的超市。”
“超市?”陈亦行以为自己听错了。
“先买食材啊。我家里没屯这些,都要现买。”赵又锦睁着迷茫的双眼。
片刻的沉默。
陈亦行:“你准备在家动手,亲自下厨?”
赵又锦也愣住了,“不然呢?”
“我以为一般人请吃饭,都会挑个环境不错的地方。”
“比如?”
“比如米其林餐厅,五星级酒店。”
“……”
你对一般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车内寂静了大约十秒钟。
赵又锦缓缓开口:“那我应该不是你理解的那种一般人。”
“?”陈亦行问,“那你是哪种人?”
“特困户。”赵又锦面无表情地说。
——
半小时前,陈亦行把车停进了地下车库,淡淡宣布:“不用请我吃饭了,我不去超市那种人挤人的地方。”
“适当体验一下不一样的人生嘛,我厨艺很好的!”
“想都不要想。”某人冷冷地说。
半小时后——
人挤人的超市里,有人兴致勃勃地一边浏览货架一边惊喜地叫着。
“欸欸,章鱼脚半价啊!”
“小鸡腿八折?”
“啊,我最爱的山竹!今天刚刚空运来的!昨天还没有的!”
赵又锦一边往推车里疯狂塞打折货,一边回头兴冲冲说:“放心,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车内很快堆起了一座小山。
而有的人,面无表情推着那座山,在打折区被争先恐后的老阿姨们挤得生活不能自理。
像是饥饿的鱼群看见鲜嫩的水草,大家一窝蜂挤上前。
水产区的地上湿漉漉一片,哪怕工作人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拖一遍,也依然无法拯救过不了几秒就被踩得脏兮兮的地砖。
空气里充斥着令人反感的鱼腥味。
他会喜欢这里?
陈亦行:表示怀疑。
等到结账时,赵又锦终于从买到打折好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才发现身后的人不仅脸色不好看,那身进超市前还挺括平整的西装,此刻已皱皱巴巴、形同咸菜。
满脸刻着一句话:天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赵又锦憋了一小会儿,乐观地说:“想开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被冷漠地瞥了一眼,她非常识相地闭上了嘴。
大概是不常来超市,更不曾疯狂购物,走出超市大门时,陈亦行也完全没有主动帮忙拎购物袋的自觉。
直到走了好几步,发现身后没人跟上来,才不耐烦地回头。
超市大门口,那个小矮子正左手一只购物袋、右手一堆日用品,企鹅一样摇摇晃晃,艰难地朝他行进着。
“……”
所以根本拎不动,为什么要买这么多?
超市的工作人员明明拿喇叭喊的是“打折”,结果一群人打的是鸡血。
在让她体会自作自受的滋味和勉为其难帮她一把的艰难选择里,陈亦行最终还是伸手拿过了她的战利品。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帮你,只是想快点离开这里。”
啧,又是这样。
赵又锦手里一轻,没忍住弯起嘴角。
算了算了,已经逐渐摸清他的套路,虽然嘴上说的难听,但其实总是在帮她。
她神秘地说:“你一定很爱吃豆腐。”
“?”
“刀子嘴,豆腐心啊。”
陈亦行停下脚步,举起手里的两袋重物,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威胁:“你可能更想自己拎回去?”
不,她不想!
赵又锦假装没听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转移话题:“但是偶尔逛逛超市、买买菜,体验一下人间烟火,是不是也有新的感受?”
“嗯。”陈亦行头也不回,冷冰冰地说,“感受就是,这辈子再也不要来第二次。”
“……”
——
两人坐电梯一路上行,很快抵达十二楼。
赵又锦一边用指纹开锁,一边开玩笑说:“我记得你们行风也有电子锁,可惜房东支持了你们的竞争对手。”
不知是品控不行,还是使用时间太长,门锁的触碰板似乎不太灵敏了,她连着摁了好几次,系统才辨别出她的指纹。
身后传来某人不带感情的声音:“你管这叫竞争对手?”
“我们那的门卫都能设计出比这个好用一百倍的系统。”
——来自王者对青铜的蔑视。
赵又锦:“……”
她只能非常配合地点头:“说得对,说得对。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建议房东换锁。”
赵又锦的家很简洁,日系的装潢,浅色系的摆设。
因为新搬来不久,物件很少,处处透着整洁。但随处可见例如咖啡机、香薰蜡烛等小物件,可见主人对生活的向往。
陈亦行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进门首先注意到的,是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只木质留言板,上面钉了张标语,白纸黑字:
不畏强权,打倒黑暗恶势力!
奋发图强,争做人民好记者!
“……”
这是什么,旧社会的标语吗?
他沉默不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隐约能看见“黑暗恶势力”下方划了横线,旁边有小字注解。
仔细看,她似乎还对恶势力标了一二三。
第一是个叫胡什么静的,好像是人名。
第二是什么歧视女性的万恶科技组。
第三没有字,好像是个戴眼镜的简笔画小人……
还没看仔细,身旁的矮子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跳起来摘掉木板,慌慌张张跑进了卧室。
等到她再跑出来时,手里的板子已经不知所踪。
赵又锦非常镇定地说:“……你随意参观,我很快就把饭做好。”
“不用了。”陈亦行把两大包东西放在玄关,瞥她一眼,“我先回家,饭做好了叫我。”
“可是我还买了山竹、西瓜和泡椒鸡爪,你可以先坐下来随便吃吃?”
“不了。我在的话,会打扰你做饭。”
赵又锦一愣:“怎么会?”
怎么会?
陈亦行面无表情地说:“怕你忙着和黑暗恶势力作斗争,没心思做饭。”
赵又锦:“………………”
他果然还是看见了……………………
——
默默送走瘟神,赵又锦合上门,松了口气。
没想到就那么惊鸿一瞥,居然给他认出来了。
没错,那个小人的确画的是他。
是什么时候画的呢?时间可以追溯到某个清晨的便利店里,她站在货架后面垫脚拿面包时,听见陈亦行对电话那头说她是在十二楼蹦迪的“端午肉粽”。
所以她的生气是有理由的!
赵又锦手脚麻利地开始做饭,显然,头脑风暴并不影响她的手速。
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因病去世。爸爸是国内有名的骨科医生,受邀去西雅图继续工作。
那时候的赵又锦才五岁,但爸爸很尊重她的意见,便询问她是否愿意一同前往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
但赵又锦并不愿意,提起来就哭。
于是爸爸决定拒绝邀约,女儿还太小,已经失去母亲,就更不能缺少父亲的陪伴。
是舅舅和舅妈思量了好几天,亲自跑来家里说服了父女俩。
“那边的研究条件更好,你一门心思想在这个领域做出点成绩,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又锦有我们夫妻俩替你照顾,你放心去。”
可是舅舅舅妈毕竟不同于亲生父母,况且家中还有一个一岁大的李煜,做父亲的难免担心女儿寄人篱下。
倒不是信不过舅舅舅妈的人品,只是再好的人也很难做到面面俱到。
倒是赵又锦抱着舅妈的胳膊,笑得咯咯的,天真地问:“是不是去了舅舅舅妈家,我就可以每天和弟弟一起玩了?”
她喜欢那个粉雕玉琢,刚学会说话,只会含糊不清叫她“几几”的小男孩。
舅妈点头:“当然。”
“也能每天吃舅妈做的红烧肉和水煮肉片?”
舅妈哈哈大笑:“每天吃可不行,但可以隔三差五做给你吃!”
“那我周末的时候可以去游乐园吗?”小小的姑娘撅起嘴,不开心地说,“爸爸总是做手术,根本没时间带我去玩……”
舅舅一把抱起她,一边转圈,一边看着小姑娘手舞足蹈、哇哇大叫。
“舅舅带你去。咱们每周都去!”
再后来,赵又锦就去了舅舅家里。
她拥有了一个不那么常见的家,虽然没有妈妈,爸爸远在异国他乡,但幸运的是依然有人深深爱着她。
有港湾的人,心就不会漂泊。
舅妈厨艺好,也因此,赵又锦自小就跟在她身后瞎转悠,学会了做饭。
一小时后,她摘下围裙,去隔壁按响了门铃,邀请陈亦行共进晚餐。
面对一桌好菜,陈亦行先是怔了下,随即四处环视。
赵又锦摆好碗筷,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
“外卖盒。”
“……”
竟然质疑她拿外卖充数?
咔嚓一声,赵又锦折断了一只筷子。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断成两截的筷子上,“……刚才拎购物袋的时候,你力气好像没这么大。”
赵又锦扔掉筷子,换了双新的,啪的一声摆在他面前,“之前说请你吃饭的时候,你的嘴好像也没这么缺德。”
很好,这顿晚饭注定吃得跌宕起伏。
陈亦行吃饭不爱说话,一如既往贯彻惜字如金的风格,看着慢条斯理,但其实用餐速度不慢。
于是他很快放了筷子。
赵又锦看着好几道他动都没动过的菜,纳闷地说:“你就吃好了?”
“吃好了。”
“这个你连尝都没尝一下。”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盘子里,“我不吃章鱼。”
“那这个呢?”
“也不吃鸡爪。”
“……肝腰合炒也不吃?”
“不吃。内脏通通不吃。”
赵又锦:“……”
“那我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陈亦行平静地擡眼看她:“因为买菜的时候,你也没有问过我?”
更何况他全程被那群阿姨们挤来挤去,哪有空关心她都往购物车里塞了什么。
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他们真的是同一物种吗?
为什么总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赵又锦感到窒息。
她夹了一只鸡爪,咔嚓一声咬掉一只指头,嘴里咯嘣作响。
“还好我只跟你吃这一顿饭。”赵又锦庆幸地说,“一想到将来会有人跟你朝夕相处,共进一日三餐,我这会儿就已经开始同情她了。”
陈亦行:“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
他把碗一推,淡淡地说:“反正那个人不会是你。”
赵又锦:“?”
什么叫反正那个人不会是她?
说的好像她很希望成为那个人似的!
她很想问问陈亦行是哪个村的猪,怎么能养的这么膨胀。真以为自己长得帅了不起了。
但很快,他的手机响起,她的反驳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胎死腹中。
陈亦行扫来眼来电人,“我去阳台接个电话。”
赵又锦点头,一边吃饭,一边也拿起手机,见缝插针跟姐妹吐槽这位时而可爱时而可恨的邻居。
帮人时是可爱的。
怼人时是致命的。
园园:天啦撸,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简直是屁股上挂钥匙。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屁股上挂钥匙?
园园:开了眼了!
“……”
这是上哪儿学的歇后语,这么具有震慑力。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做个人吧,我在吃饭!吃饭的时候为什么提屁股这种东西?
园园:跟这种人一起吃饭,你也吃得下?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甚至比平常多吃了一碗。这个世界上除了筷子,什么都能放下。
冯园园发了个大拇指过来,外加一句:那你俩正吃饭呢,你就这么跟我聊天,他没意见?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他在阳台接电话。
园园:呵呵,有照片吗?发个照片来,让我看看到底有多讨人厌。
赵又锦:“……”
是这样的,有的人他虽然讨人厌,但并不妨碍他长得招人喜欢。
想了想,她举起手机,还是偷偷往阳台上拍了一张。
照片逆光,并不算高清。照片里的人穿着浅灰毛衣,单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电话贴在耳侧。
只是一个侧影。
朦朦胧胧的光线更为他添了几分神秘感,以浩瀚星河为背景,男人像棵沉默的树,独立于无垠旷野。
照片发给冯园园后,那边至少沉默了一分钟,然后火山喷发。
园园:????????????????????
一万个问号之后,紧跟着下一句。
园园:你邻居?????
园园:这就是你讨人厌的邻居??????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对=_=。
园园:艹,你并没有告诉过我他拥有一张集木村拓哉、横滨流星与吴彦祖于一体的脸!!!
园园:我收回之前的话!我宣布,这种邻居,就是他嘴再损一万倍,我也愿意陪他一日三餐到天荒地老!!!!!
赵又锦:“……………………”
正想劝对面冷静,阳台门开了,那位集木村拓哉、横滨流星与吴彦祖于一体的男人重新走了进来。
眉心拧着,让看起来本就生人勿近的他更生人勿近了。
赵又锦小声问:“是有什么事吗?”
陈亦行本不欲多说,突然想到什么,与她对视片刻,开口道:“你觉得行风的系统怎么样?”
赵又锦咬着筷子回答说:“很强大。”
“是吗?”望着她的双眼,他轻描淡写说,“刚才,上海虹桥机场跟我们汇报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
“半个月前,他们的红外线监控设备里发现了一个神秘身影,在开始检票前,独自穿过检票口,然后失去踪影。”
“……”
“检票口通往某个上海到平城的航班,然而那个身影只出现在了红外线监控仪里,行风的监控系统——”陈亦行的语气平静到像在陈述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却没有拍到任何人。”
啪的一声,赵又锦手里的鸡爪落在碗中。
心跳骤停。
浑身血液都往脑子里冲。
“……”
“……”
“……”
“……”
对视良久,她呆滞的模样一览无余。
最后强装镇定,仰头做出一脸震惊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陈亦行又看了她片刻,才说:“不知道。”
他扫了眼那只惨遭遗弃的鸡爪,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只有那个背影最清楚吧。”
“你说呢?”
赵又锦:“……”
她能说什么啊她。
Isthereanybodywhohelpme???
这是她死机的大脑此时此刻唯一能响应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