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县城近些的村子,都建了厂房出租,手头活、脑子灵的,开起了小小的工厂,三五个人,七八条枪,接一些工厂外发的单来加工。**第二次南巡之后,再次掀起了珠三角经济建设**,黄叔不甘再落后,买了两台注塑机,就在瑶台租了民房,成立了他的工厂,半个月前才招了俩工人,给街上的玩具厂加工塑料产品,鱼塘自然是没功夫照看了。老乌的工作极简单,照看好鱼塘,不让人偷鱼、下毒,种好塘梗上的鱼草,早晚割了丢进鱼塘里,早晚开了增氧器给鱼塘增养。到吃饭时就回去村里,和塑料厂的工人一起吃。黄叔说:“鱼塘填掉是迟早的事,如果你表现好,到时就到塑料厂打工。”
老乌当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天上真的会掉馅饼,且这馅饼正好砸在他的头上。所谓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这一晚,老乌做梦笑醒三次。第一次从梦中笑醒,老乌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第二次从梦中笑醒,他灵醒过来,知道晚上是不能睡的,打了手电筒,把鱼塘察看一遍;回到棚里,说是不睡的,可能是太倦,这些天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不一会,又睡着了,他梦见黄叔的工厂,工厂有几百层楼高,像一根柱子,直入云层,成千上万的工人,在这柱子里忙碌。老乌梦见自己成了黄叔工厂里的头儿,西装革履,工人见了他,都点头说厂长好,他就说,好。还了一个躬。工人慌得给他再一躬,他又还一躬。老乌觉得很好玩,不禁笑了起来,再次从梦中笑醒;醒来之后,细数梦中之事,觉得此梦颇有深意,是个好彩。想,下次见到黄叔,定要对他讲说此梦。然而,下次见到黄叔,已是半月以后。这半个月,老乌每天照看鱼塘,不敢有丝毫马虎。他知道了黄叔所谓的塑料厂,原来只有黑糊糊的两间民房,两台机器,厂里加上黄叔,一共四个人,黄叔是总经理兼厂长兼业务员兼搬运工,每天骑了辆摩托车,拿货、送货:“日——”,驮着产品去了街上。“日——”,驮着原材料回到瑶台,每天风风火火,忙得不亦乐乎,平时很少在家吃饭,因此老乌难得遇见一回。黄叔的老婆,工人叫她老板娘,老乌也跟着叫老板娘——一个小个子的农妇,比黄叔显老,极勤劳,每天坐在注塑机前,拿一把小刀,削那些注塑产品接口处的胶,此项工作称之为“批锋”;一个打工妹阿霞,来自湖北,皮肤微黑,透着农家少女的健康质朴之美,她开的那台机器,主要生产塑料瓶,阿霞话不多,低头只顾做事。老乌见到她,就觉得稳重、踏实,又是老乡,更觉出几分亲近。另一个打工妹叫阿湘,湖南妹子,她开的那台机器,主要生产梳子、瓶盖之类。阿湘比阿霞漂亮,话也多,一张**叽叽喳喳,好像停不下来,一派天真无邪,老乌觉得,生活中有了她,日子总是阳光灿烂。小小的车间,搁下两台注塑机就没有什么空间了,另外的一间屋,堆着她们做好的产品、原材料。
老板娘每天除了帮忙批锋,还负责一天两顿饭。老板娘和打工妹一起吃,没有什么分别。阿霞、阿湘大约是吃不惯老板娘做的饭菜,每人买一瓶辣椒酱,用辣椒酱下饭。老板娘很节省,空心菜是每餐不可少的。此地原来极为贫苦,农人多养蚝、种地维生,村里最为艰苦时,许多青壮逃港,有成功者,有被追回后再逃者,亦有逃港溺毙者,被枪击毙者。老板娘这一代人是苦水中泡大的,对于浪费深恶痛绝,她不喜欢阿湘,因阿湘浪费,总把没吃完的饭菜倒掉。为此,老板娘能用白话唠叨半天。老板娘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大懂普通话,她愤怒地说了半天,两个打工妹也没听懂她说些什么。阿湘胆子大,当着老板娘的面,用湖南话骂她。阿霞劝阿湘:“你别这样,人家怎么说也是长辈。”阿湘说:“反正她听不懂。”阿霞说:“她要是听懂了,肯定要炒掉你。”阿湘说:“她哪里听得懂?她连普通话都不懂。”老板娘比较看好阿霞,但最为看好的是老乌,觉得老乌这人老实,可靠,话又少,不像偷奸耍滑之人。最难得的是,老乌的长相让人同情,让人觉着不容易。老板娘似乎对穷苦之人有着特别的感情,对现在生活的新风尚颇多看不惯。老板娘觉得,老乌身上的旧传统多些,阿湘这妹仔,学新东西太快了。偶尔开荤,老板娘会给老乌夹上几箸。她不掩饰对三个工人的好恶,也不会注意要一碗水端平,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没那么多弯弯肠子。也许是太久没有吃上肉,加上天天加班,加上正是长身体的年龄,阿湘馋得不行,见老板娘如此厚待丑八怪老乌,颇有微辞。阿湘因此对老乌没什么好脸色。老乌倒是颇有风度,要把老板娘夹给他的肉让给两个女孩,阿湘撇着嘴,嫌老乌碗里的不干净。老乌其实连筷子都没动,心里清楚,阿湘是嫌恶他脸上的胎记。不知为何,在阿湘这样长得好看的女孩面前,老乌有种天生的自卑感,想巴结,却又害怕适得其反,但对长相普通的阿霞,老乌却觉得亲切,觉得她是多年的老友,前世的熟人。阿霞话少,心事也重,不易看透她的心,阿湘虽说有许多让老板娘看不惯的地方,但她这人浅,像一汪清水,心里想什么,一眼就看到底。
第一眼看到老乌,见到他脸上的胎记,阿霞的眼神里略微露出了一丝不安,但很快,她掩饰了这不安,后来再也没有表露出什么。阿湘却很直接地表达了他对老乌脸上胎记的嫌恶。每到吃饭时,阿霞会和老乌打声招呼,扯几句闲话,老乌夹给她的肉,她也接下,说:“谢谢,下次不要这样了,你自己吃。”老乌没有因为把肉夹给了阿霞,而觉得给了阿霞什么,反倒觉得,阿霞能吃他夹给的肉,是对他的恩赐,在心底里记下了阿霞的好。阿湘不一样,每次吃饭时,阿湘都要坐在老乌的右手边,她说坐在老乌左手边,一抬眼就看到那块乌青的胎记就恶心,吃不下饭。也许是打工生涯最初的两位工友,很多年后,老乌还记得阿湘和阿霞当时的样子。自然,还记得……许多……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深深地刻在老乌心上。老乌甚至无法记恨阿湘给他取了“老乌”这个绰号。后来,人们都叫他老乌,甚至忘了他的本名李保云。老乌只是有些为阿湘可惜,说到阿湘,想到阿湘,他的心会痛,他把阿湘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妹妹,当作了……老乌就会感慨万千。
半个月后,一日午饭,老板娘破天荒烧了六个菜,四荤两素,还有啤酒。老板娘说:“一会老板要来吃饭。”果然,等了一会,就听见摩托车响,“突突”地熄了火,黄叔抱着个头盔就进来了。半月未见,黄叔有了些变化,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黄叔手里还拿了个大哥大。老板娘忙把头盔接了,黄叔把大哥大很气派地竖在桌上,为三个工人倒上酒,给老板娘也倒上一杯。说:“今天是我们瑶台厂第一次出粮,托各位的福,开厂这一个多月,生意很好,”黄叔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三个红包,一个给阿霞,一个给阿湘,还有一个给了老乌。老乌把红包揣进口袋,心里莫明地扑扑直跳。阿霞拿到红包后放进了口袋,阿湘当时就把红包打开,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兴奋得尖叫起来,举起了杯中酒,对黄叔说:“老板,我敬你一杯,祝你的生意芝麻开花节节高。”黄叔哈哈大笑,说:“好,好,我也敬你们,来,大家一齐干。”
阿湘说:“老板,第一杯是你敬我们,第二杯,该让我单独敬你了。”说着单独敬了黄叔,两人碰杯,一饮而尽。黄叔说:“你们别看我们厂子小,用不了几年,我就要盖自己的厂房,有自己的模具佬、配料师傅,到时不光接二手单做,还要做一手单,到那时,你们都是我的开厂元老。那个,阿李,到时鱼塘填了,你就到我的厂里做工,做得好了,将来当个厂长也是没问题的。”
阿湘笑着拿筷子指老乌说:“他?老乌?他都能做厂长,那我做什么?”
老板没有回答阿湘将来做什么的问题,却说:“老乌?你叫他老乌?”
阿湘拿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脸,吐吐**。黄叔皱了下眉,说:“这样叫不太好。”老乌倒是慌着说:“没什么没什么,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们叫得顺口。真的无所谓的。”后来,黄叔也叫他老乌了,慢慢的,老板娘也叫他老乌。只有阿霞,一直叫他李保云。
老乌也敬了黄叔一杯酒,并说了他做的那个梦,说他住进鱼塘的第一晚,梦见了黄叔的工厂,几百层高,成千上万的工人。老乌并未言及梦见自己当厂长之事。听了老乌的梦,黄叔连声道:“吉兆,吉兆,你这梦做得好。”正说着,黄叔的大哥大响了起来,黄叔接完电话,兴奋地说:“你这梦果然是吉兆,有生意来了。对不起,我不陪你们吃了。“端起饭碗,夹了几箸菜,三口两口吃毕,一抹嘴说:“走了。”黄叔做事就是这样,风风火火,干劲十足。用老乌家乡人的话说,好像屁股后面有把火在烧。人才走出门,就听见了摩托车的突突声,“日——”的一下,声音就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