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起这件事,老乌并没后悔。其他人都认为,老乌是被李彩凤耍了,不过老乌不这样看。老乌说:“一开头就说好是假拍拖,既然是假的,总有一天要分手的,至于和她分手之后,李彩凤跟谁,是她的事。”有工人说:“老乌你可曾假戏真做?”老乌想想,他说不清楚。老乌想:“我假戏真做了吗?没有,我没有动过那方面的心思。我只是想,尽一个兄长的责任,保护一个小妹妹。”老乌又扪心自问:“得了吧老乌,那为何李彩凤过生日,你要花钱为她买蛋糕,还花钱给她买衣服呢?那也全是出于一种哥哥对妹妹的爱护?”老乌这样问自己。把手放在胸口,给出的答案基本上是肯定,他对李彩凤,真的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老乌知道,工友们是断不会相信,他这个长着胎记的丑八怪男人,会有那么好的心肠。老乌就想,每个人看事情,都带着自己的精神胎记,龌龊人永远无**解高尚人的内心世界,因为那是他们无法想象、无法企及的境界,因此,他们只能从他们的高度去看问题,就比如我老乌和李彩凤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为了把这假拍拖演得像真的,李彩凤会牵着老乌的手,故意从厂里走到云涌边,然后沿着云涌,走到桥头的那两株榕树下。走到榕树下,老乌就自觉地把手松开。他从来不会多拉一会儿。然后,两人就分手,李彩凤去干自己的事,老乌便沿云涌,继续往前走,去看瑶台工业区的工地,作他梦想的逍遥游。
瑶台工业区的厂房,以著名的深圳速度在崛起,老乌走近去看过,工业区一共有两排厂房,每排十间,共二十间。中间一条宽阔的街道。老乌听说,到今年国庆,工业区的第一间工厂就要正式入驻了。想到瑶台附近有了工厂,老乌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自豪,好像瑶台与他有什么关联似的。老乌看一会工业区,天黑下来了。抬头望天,月亮依然清亮,只是星星似乎不多,仔细寻找,尚能找见北斗。不由想起一年多前,他在鱼塘边看塘的时光,那时的天空,似乎比现在星星要多,能看见天河。要是想游泳,便**衣服,扎进身边的云涌,仰面浮于水上,看一天星斗,看一闪一闪从头顶飞过的飞机。想到此处,老乌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下云涌游泳了。老乌又想起,许久没有看见那些长脚杆的白鹭了。白鹭都到哪儿去了呢?这样想时,老乌心里泛起一丝怅然。他是多么爱那些鸟啊!老乌记得,还是在老家时,他家周围的林子里,也是有许多的鸟,他记得,有年春天,几个背气枪的年轻人来打鸟,打死一只黄莺。老乌一直记得死去的黄莺那一身嫩得炫目的黄。老乌居然哭了,后来他找来一些木板,在上面写“禁止打鸟”,把木板挂在树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这件事,成为烟村的笑谈。人家都笑他,说:“可怪了,这鸟是天生的,又不是你家的,你哪里能禁止别人打鸟呢。”说:“人家打鸟,关你屁事。当真是吃淡饭操咸心。”当时的老乌,可没有**保护之类的想法,他只是喜欢那些鸟,觉得那是些可爱的生灵,不忍心它们遭到杀戮。村里人明白老乌的想法之后,说:“这伢子,是恶鬼脸,菩萨心。”这个评价,让老乌很是感动,他的心里,当真是住了个菩萨的!
老乌喜欢这样胡思乱想,由着自己的思绪,走到哪里算哪里。老乌喜欢这样胡思乱想着,在瑶台的巷子里转,从一条巷子转到另一条巷子。这两年来,他熟悉了瑶台村的每一条巷子。特别是雨季来到时,巷子被雨水淋成青色,走在巷子里,他感觉内心安静极了,许多想不通的事,都被这宁静的青色统一在平和里。老乌信马转着,前面围一圈人,把他从神游中拉回现实。借着**灯,他看见两个女人在打架。两个女人头抵着头,都伸出手来抓着对方的头发,上衣都揪了上去,露出一截大肥腰和一截小蛮腰。一开始,小蛮腰和大肥腰还能势均力敌,可是没坚持多久,等到老乌开始观战时,小蛮腰已落下风,被大肥腰一把摁到地上,小蛮腰不甘落败,一只手还薅在大肥腰的头上,大肥腰把小蛮腰的头再往下摁,终于彻底摆脱了小蛮腰抓住头发的手,一只手腾出来,在小蛮腰的腰上,擂鼓一样连续击打,边打边用白话骂着一些诸如“八婆”“鸡婆”之类的话。小蛮腰终于彻底败下阵来,瘫在地上,嘤嘤哭泣。围观的,有外来者,也有本地人。他们的观点,显然分成截然相反的两派,本地人在骂:“死捞妹,打得好。”外地人呢,小声议论着,无非是说那大肥腰下手太重,但不敢像本地人那样,理直气壮地站出来声援小蛮腰。老乌看了一会,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转身想要离开,过来一个男人,看上去五十来岁,走过去,冲那大肥腰就是一巴掌,刚才还在骂骂咧咧的大肥腰,顿时噤若寒蝉。小蛮腰一看来了救兵,气势又起来,站起来,作势要攻击大肥腰,不料那男人,伸手又给小蛮腰一记耳光,大肥腰、小蛮腰,便都老老实实了。男人转身冲围观者吼:“睇么嘢眙,有么嘢好睇的,丢你老母草嘿。”又冲那大肥腰、小细腰吼:“丢不丢人!还不返去。”于是二腰前后扭进巷子,转眼消逝。人群聚在一起,又议论一番。原来这小蛮腰是外来妹,和这男人好上了,大肥腰自然是男人的原配。老乌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老乌往回走,走到榕树下时,看见那里又围了一群人在打台球。老乌现在每走到榕树下就提心吊胆,觉得少了安全感,紧靠着**边走,不意一抬头,却看见了阿湘。有好久没有见阿湘了,自从她离开厂子,老乌再没见过她。不过老乌还是关心着她,也向老板娘打听过。老板娘还保持着本地女人无事喜欢家长里短传是道非的习惯,对于村里哪家发生了什么事,颇为了解。听老乌打听阿湘,便英明地指出,她当时就看阿湘不是个好女人,果然,现在和那个烂仔阿昌天天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老乌听说阿湘还和阿昌在一起,说明阿昌没有甩掉阿湘,倒略略宽了心。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阿湘。
阿湘也看见老乌,居然主动和老乌打招呼:“喂,老乌。”老乌笑,说:“阿湘,好久不见了。过得怎么样?”阿湘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到处混,你呢?还在给黄老头打工?”老乌说:“我这个样子,找工不容易,不敢跳槽。”阿湘看来混得蛮不错的,上身穿一件黑色文化衫,胸口印着一行白色英文FUCK**。下穿一条宝蓝色牛仔裤,腰间挂个BP机,BP机白闪闪的链子格外打眼。老乌并没有认出阿湘胸前英文的意思。初中三年,高中二年,学的那些英文,早就还给了老师。就算不还,他也不认识前面这个单词。一九九三年,中国开始流行文化衫,很多文化衫上印着类似的脏话,有些歌星、影星还因此闹过笑话。不过阿湘不是歌星也不是影星,她那一身打扮,在当时算得上前卫而时尚,就算有人认出来,大抵也只是笑笑。毕竟,其时的国人,已经历太多沧桑,欧风美雨,见怪不怪。倒是阿湘腰间的BP机,惹得老乌多看两眼。在当时,能用上BP机的人尚少,腰间挂个BP机,绝对是身份的象征。老乌知道阿湘叫住他,并不是为了和他叙旧,只是想在他的面前显摆。老乌是个厚道人,看出人家的心思,只要不违反他**的原则,还是很乐于成人之美的。于是显出惊讶的表情,也的确是惊讶,说:“阿湘,行啊,混得不错嘛,都用上BP机了。”正在打台球的阿昌,见阿湘和男人说话,一脸不高兴,握着球杆过来,认出是老乌,脸上的杀气才消了。说:“我认得你,你脸上的这块乌记。你不是那老鬼厂里的工仔吗?”说着用球杆在老乌的胸前戳一下,说:“怎么,还在跟那老家伙干。”球杆又戳了过来,老乌的脸就变了色,往后一缩,还是被戳得生痛。说:“还在黄叔厂里干。”阿昌说:“丢,跟他干,做死做活,一个月能挣几个钱?要不跟着昌哥我干,你看她,吃香喝辣,你看这科机,我送的。”老乌说:“谢谢,我还是老老实实打工吧。”阿昌说:“你个衰仔,不识抬举!”举球杆要再戳老乌,被阿湘一把拉住,说:“昌哥,老乌是老实人,你别玩他了。”又对老乌说:“老乌,昌哥和你开玩笑的。”使眼色让老乌快走,老乌借这机会一溜烟地跑了,远远听得身后传来阿昌的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