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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无碑 > 第12章

    这晚遇见的两桩事,让老乌心里老不痛快。回到宿舍,觉得有许多话,却无人可说。老乌想,不如去找李彩凤,走到李彩凤的宿舍门口,想去敲门,又有点举棋不定,却听见身后有人说:“咦,是老乌吧。李彩凤,你们家老乌找你。”原来是厂里另外一个女工。李彩凤就从屋里出来了,说:“你找我?什么事?”老乌见李彩凤有些拒他于门外的意思,便说:“算了,也没什么。”李彩凤狐疑地盯了一眼老乌,还是跟了出来。两人就站在云涌边,李彩凤问老乌想说什么?又提醒老乌,说:“咱们说好了的,我把你当大哥,相信你,才和你假装拍拖的。”老乌苦笑一下,说:“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觉得心里烦,想找个人说说话。”李彩凤说:“你说吧,我听。”老乌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沉默一会,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李彩凤说:“老乌你没什么事吧。”老乌说:“没什么。”李彩凤走后,老乌格外想念阿霞。老乌想:“要是阿霞在,肯定能懂我的心思,能倾听我的心里话。阿霞,你在哪里?”

    然而,阿霞只在老乌的心里,且渐行渐远。而瑶台的变化,却是日新月异。本来瑶台工业区计划在国庆开园,不知何故,往后拖了两月,这在当时,实属少见。一九九四年元旦这天,瑶台的上空,飘满硕大的气球。庆典很热闹,舞狮自然不可少。不过不再是平常逢年过节三五头狮子在那里表演,而是几十头狮子,在一大片红地毯上来回腾跃翻滚,鼓声响得数里外都听得见。老乌也去看热闹,舞狮给他的印象,倒不如第一家进驻工厂的开工仪式深刻。那厂是香港老板所开,名为“基德工艺品厂”,据说是做礼品玩具的。开业那天,基德工艺厂的老板,带全体管理人员举行开厂仪式,厂门口设了香案,香案供着一个硕大雪白的猪头,一只除净了毛的肥鸡,一条红尾大鲤鱼。众人随着老板,冲着香案,三叩九拜。又用一辆车,拉一大车柴草进到厂里,然后点火焚烧。老乌觉得奇怪,烧香叩首倒好理解,只是这拉一车柴草进去焚烧,却显出了怪异,尚有更怪的在后面,一位道士,头戴道冠,身着道袍,道袍颇新,宝蓝色,画了白色的八卦,一手拿了拂尘,一手拿了宝剑,绕着旗杆转圈,嘴里念念有词,正转转,再反转转,越转越快,转到后来,但见一团蓝影,众人都暗暗喝彩,忽见那道人缓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手中宝剑朝天一指,大喝一声:“**佛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老乌听得真切。道士又念一通,不知是什么咒,喝一声起,一面旗就缓缓升起。不过这旗不是中国国旗,也不是英国国旗,是一面杏黄旗,造型颇像电视剧中水泊梁山宋公明竖起的那杆,旗上划些莫名其妙的**道。老乌觉得稀奇,不明白这又是哪里的奇风异俗。

    吃饭时,老乌问老板娘,这里面有什么讲究?老板娘说:“拉一车柴进厂,是招柴进宝;把柴烧了,红红火火。”“那杆旗呢?”“我也唔知他搞乜嘢鬼。”老板娘说。从此,那杆旗就一直飘扬在基德工艺厂的大门口,直到基德厂倒闭,方退出历史舞台。

    老乌说:“基德工艺厂规模不小呢,香港老板就是有实力。”

    老板娘一撇嘴:“哪里系香港老板?阿南,黄光南嘛,七几年的时候逃港过去的。”

    老乌第一次听说逃港这词,后来,他终于弄清楚,也理解了那段历史。不过,这些事情,老乌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基德厂马上要大招工,他是否能有这样的机会。结果是,黄叔厂里有两个打工妹应聘去了基德工艺厂。黄叔很生气,倒不是因为她们一走,会对生产造成什么影响,而是在他的思想里,老板炒打工妹天经地义,被打工妹炒了,面子上过不去,也不吉利。当初被阿湘炒,黄叔就觉得很没面子,何况从他这里走,却应聘到打小和他一块玩大的黄光南的厂里,更让他受不了。两个打工妹走的当天,黄叔就让黎厂长再招两个工人进来。黄叔说:“你们别看黄光南的厂子开得大,场面搞得威水,他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当年他在村里,就是有名的不务正业,穷得裤子都没得穿,还欠我家一斗米没还呢,逃港后,听说靠捞偏门混**起家,给他打工,等着看吧。”

    老乌当时没有把黄叔这话当真,不是老话说得好么,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了,英雄不问出处,不管怎么样,人家基德厂现在一看就实力雄厚。老乌觉得,好汉不提当年勇和英雄不问出处这两句话,很能说明黄叔此刻之心情。后来老乌又听说,黄光南重回瑶台,受到从镇到村的款待,在他的工厂开业庆贺宴上,黄叔给他敬酒,黄光南没怎么拿正眼看他。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样的事情,与老乌无有干系,他也懒得了解,倒是想到黄叔如此评价黄光南,又知道他两不和,没敢去基德厂见工,怕万一那边没有见上,这边又被黄叔知道,是自绝退**了。

    基德工艺厂进驻后,其他几间厂房,都陆陆续续租了出去,其中规模最大的是伟业鞋厂,员工有三千人,数年后扩到近万之众。另有纸品厂、玩具厂、电子厂、鞋厂、制衣厂……到五月间,工业区的厂房就都租出去了。然而老乌尚未能够找到理想的工作。新厂一家一家开,找工作的人更是如潮水般涌来,永远比工厂提供的岗位多。况那工厂多招收女工,男工要么会技术,要么懂管理,老乌在此番求职大战中,几无任何优势可言。老乌的幻想,就在一次次找工失败中破灭。经受失败越多,他越发珍惜现有的这份工作,也更加迫切地想要学到一技之长。老乌深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日一旦离厂,等着他的,将是漫长的找工苦旅。然而,无论他如何巴结黎厂长,厂长大人也不教他配料、调色技术。如果没有李彩凤的事,也许老乌尚有机会打动黎厂长,经过李彩凤那事,黎厂长从此再没给过老乌好脸,不仅没有好脸,在安排工作时,也从未让老乌做过性价比高的货品。如此一来,老乌每月和别人一样加班加点,工资总比别人少拿百十元。老乌知黎厂长是在报复他,只好打落牙往肚里咽,敢怒而不敢言。

    时间久了,老乌领教到,黎厂长这人,整治人是一把好手,他每次给老乌安排最不合算的工做,反过来,却对李彩凤出奇的好,每次都派最好做的活给她。此为离间之计,拉一个、打一个,果然,这样一来,李彩凤每月工资比老乌高出一大截。李彩凤心知黎厂长故意如此,因此对老乌说:“真的很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老乌笑笑,说:“这有什么?”老乌还开了个玩笑,说:“谁让你是我女朋友呢。”见李彩凤似未生气,但也未露出笑意,知道李彩凤的心里,还是看不起自己的,不免黯然。后来,李彩凤很少和老乌出去假拍拖了。本来,他们拍拖只是做个姿态,演给黎厂长看,目的达到,自无必要继续下去,李彩凤另有一层担心,她害怕老乌假戏真做,到时会伤害老乌,于是李彩凤就故意疏远了老乌。老乌虽说人长得丑,可是心不丑,脸上有胎记,心里可没胎记。他明白李彩凤的心思,再说,那么漂亮一个姑娘,和他这丑怪走在一起,回头率也太高了点。因此老乌理解李彩凤疏远他的用心。只是如此一来,老乌就更觉寂寞无助。新招的两个女工,来自同一个村子,自到厂里,姐妹俩就抱成团,攻守同盟,老员工也不敢太欺她们,只有老乌,每天形单影只,得空时,不是睡在**,就是如同孤魂野鬼般绕着瑶台游**。

    老乌变了,本来话就少,现在话更少,一天到晚心事重重,脸上也少了往日的笑。广西妹子韦细妹,和黎厂长同是广西人,又都说白话,自然和黎厂长结成一派,也没把老乌这个“和老板一口锅里吃过饭”的元老放在眼里。“和老板一口锅里吃过饭,”这是老板在一次会议上,对老乌的肯定。黄叔说:“你们要尊重老乌,一来他比你们大几岁,为人正直、稳重;二来呢,他是我们厂里的元老,是和我一口锅里吃过饭的。”韦细妹显然没把老乌的这个名头当回事,见老乌阴沉着脸,就幸灾乐祸:“老乌,是不是失恋啦?好久没有看见你和李彩凤在一起。”老乌根本没把广西妹的挖苦放在眼里,反用充满悲悯的眼神看着韦细妹,不仅眼神是这样,老乌的内心,也真是对韦细妹充满悲悯。他不知道韦细妹如此这般挖苦他,能获得什么好处?老乌琢磨,她大抵可以获得一些心理的平衡吧。因为相较于厂里其他几个外省妹,韦细妹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殊不知,人心本是如此,不幸之人,总爱看见别人比他更加的不幸,韦细妹正是通过对老乌的挖苦、嘲讽来平衡内心的某种失落。每次韦细妹挖苦、支使老乌时,老乌都不恼,反而显得很平静。老乌哪里知道,他此种态度,反倒让韦细妹深感受挫。韦细妹觉得老乌这是在蔑视他,觉得老乌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觉得这些外省妹不把我放在眼里倒也罢了,连老乌这个丑八怪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样的打击,对韦细妹来说,当真是情何以堪。如此一来,更加深了韦细妹的自卑,也加深了她对老乌的指使与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