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你看你批的批锋。”
“老乌,你嚟线啊。”
“老乌,来上料。”
……
上料,就是把一整袋塑料粒背起,倒进注塑机顶的斗里,本来是谁开机谁干,是开机工的分内事。可韦细妹总是叫老乌上料。不仅她的机让老乌上料,其他女工机里没料了,自己在倒,她就说:“喂,你傻呀,老乌有的是力气,让老乌来。老乌,还不去上料。”时间久了,上料就成了老乌分内之事。有时她叫老乌,老乌在自己机位上忙,去慢点,就会受到指责。“你这个死老乌,你聋子啊,听不见喊啊?”老乌呢,总是这样,不紧不慢,不声不响。车间里,不时会响起工人叫老乌的声音,让老乌做这,叫老乌做那。大家似乎有点离不开老乌了,但又觉得,老乌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只有用得着的时候,才会想到叫老乌,而其他的时候,老乌就是一个隐身人。夏天天热,有时老板娘会煮了糖水来给工人喝,大家一窝蜂的上去,一人一大碗,喝完再盛一碗,盛到见底,才会想到:“呀,老乌还没有喝。”“老乌,你还喝不?你不喝,那这一碗我喝了。”老乌说:“你喝吧。”
老板娘倒是记得老乌的好。说:“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九四年下半年,瑶台厂得到了一次发展机遇,黄叔接到一笔生产洗发液瓶子的大单,下单的客户是一家在市场上小有名气的品牌日化企业。黄叔很重视此次机遇,专门召集员工开会。黄叔说:“……虽说做这个单的利薄,但这笔单做得好,我们就有可能得到长期合同,这样,我们的生产规模就能扩大了。我们的工厂,就要从创业阶段,走向发展阶段,各位都是元老,到时,我会重用你们的……”
后来,老乌在想念黄叔时,曾感叹过,黄叔这个人,别看是个农民,可是他身上,有着一种的民间智慧,他把这种智慧用在企业的管理,对人才的使用上。这使得他在企业的草创和发展阶段,获得了凝聚力。黄叔的话,在当时,的确起到了振奋人心的效果,工人开始拼命加班。三台注塑机,在看似不可能的时间内,按质、按量完成了那一笔订单,黄叔也因此顺利地拿下了那个品牌洗发液瓶的订单。后来,老乌读到钱钟书的小说《围城》,读到那个关于胡萝卜和驴的故事,他想到那些年,他跟着黄叔一**走过的日子。那个故事说,聪明的赶驴人,在驴眼的前方挂着一串胡萝卜,驴总是以为往前走一步,就能吃着胡萝卜,于是不停地往前走,可是那个胡萝卜总是挂在驴的眼前**着它。老乌想,黄叔就是那个聪明的赶驴人。其实,每个人的眼前,都挂着一串胡萝卜,有些胡萝卜是别人挂的,有些,是自己挂上的。老乌想:“我给自己,挂了一串怎样的胡萝卜呢?”老乌不知道。老乌只是觉得,在他的前方,隐约间,总有一个东西在召唤他,让他隐忍着,坚韧地朝前方走。那东西,也许就是梦想吧。老乌未想过,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他的国民的内心,都有着那么一个相同的梦想时,这个国家和民族,所显现出来的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将会爆发出怎样的创造力,创造出怎样的奇迹?
自从黄叔接到长期订单,老乌就更忙了。黄叔扩大了车间规模,又购进四台注塑机,这样,瑶台厂一共就有七台注塑机,十四个工人两班倒。人多了,要管的事也就多起来,机器多了,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找一个兼职的机修工,黄叔专门招了个机修师傅。招进机修后,黄叔单独找老乌谈了一次。黄叔笑着说:“老乌,你来公司这么久,你说说看,你对公司的前景怎么看?”老乌说:“我,不会说。”黄叔说:“你怎么想怎么说。”老乌说:“我是眼看着公司发展起来的,我相信,公司接下来会发展的更加快。”黄叔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公司发展了,你的**在哪里?”老乌说:“……这个,呵呵,还真没想到。”黄叔说:“呵呵,呵呵,你就会傻笑。这些年来,我对你是很放心的,你的人品没得说。可是,**和办厂一样,不仅要低头走**,还要抬头看**。比如我们厂,低头走**,多拿单,做好单,做出我们的信誉来,还要想着将来的发展。村里在云涌的南边又划出了一块地,马上要建瑶台第二工业区了。我在那里订了一间厂房,到明年,我们就会有自己的新厂房,到那时,我的工厂,不单做瓶子,我们还要有自己的丝印车间、移印车间、晒版房、模具房,我们不仅生产瓶子,还要生产其他的塑料产品,总之一句话,到明年,我们的工厂,就不像现在这样子了,你得好好想想,多留心生产中的每一道工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黄叔一席话,如同春日暖阳,说得老乌心里暖烘烘的。黄叔那句“不仅要低头走**,还要抬头看**”,更是像一道光,让老乌开始冷静思考自己的未来。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二十七周岁,在当时的打工人中,算得上大龄了,说话间就要三十,三十而立,拿什么立呢?黄叔又说:“厂里刚招了一个机修,我打算让机修当注塑车间的主管。厂长要和我一起筹办新厂。你要和机修搞好关系,不要又像和黎厂长一样,弄不到一块。”
机修师傅到厂里的第一天,黄叔为其接风,黎厂长、老乌作陪。次日,下班后,老乌要请机修吃饭,机修说:“吃饭就免了,打工挣点钱不容易,你要真心请我,晚上我们一起吃宵夜,一盘田螺,一个河粉,两支啤酒就得。”老乌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晚上下班,老乌就和机修一起去夜市吃宵夜。
因瑶台工业区紧邻瑶台村,工业区的厂房相继租出去后,瑶台一下子多出万余外来工,瑶台就不再是过去那宁静、冷清的瑶台,那兴旺劲,远非热闹二个字可以形容,简直是有些乱、有些闹、有一股说不清来由的干劲在升腾。无论白昼,瑶台都是沸腾的,喧嚣的,永远一派热火朝天的图景。那些古旧的民居里,塞满了外来工,各类小本生意也开始在瑶台兴旺起来。临着马**的房子,差不多都改建成了各类小店、餐馆、排档。又有一个服装市场,一个菜市场兴旺了起来。顺着瑶台中间的那条**,以大榕树为界,往北全是大排档,一家挨着一家,一直贯穿到黄氏宗祠,往南是云瑶桥,每到傍晚,云瑶桥两边挤满走鬼者。有卖梳子镜子针头线脑墨镜胸罩的,有专为人设计签名的,还有两个算命先生,一胖,一瘦,胖子面前一张纸上写的是“指引迷途君子提醒久困英雄麻衣神相”,瘦子面前一张纸上却画了六个头相,有胖有瘦有悲有乐,分别拿字标出寿相、福相、贵相、贫相、贱相、夭相,另外四个大点的字——“看相算命”,倒是简明扼要,二人分坐云瑶桥两边,生意皆好极。老乌和机修经过瘦子面前,瘦子就叫:“这位先生别走,来算个命。”却是叫机修。机修回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是叫我?”算命的说:“就是叫你。”机修要走,老乌说:“去算一个玩玩。”两人就蹲过去。那算命先生,看了机修的脸,又看机修的手。机修说:“看出什么没有?”算命的说:“你读书很聪明,但不用功。”机修说:“你怎么知道的?”算命先生说:“都写在你的命理里,我怎么会不知?”机修说:“你还看出什么?”算命先生说:“颜面六相,你的相主贵,也就说是贵相,这一辈子,生为贵人。将来贵不可言。不过……”机修说:“不过什么?”算命先生说:“不过,你的命里注定有一大劫,”机修说:“什么样的劫?”算命先生又看了看,摇摇头,说:“不是血光之灾,就是牢狱之苦,不过,过了这一劫,往后就鸿运当头了。”又说:“若你愿意出一百块,我倒是可以帮你消了这一劫。”机修就哈哈大笑,给算命先生掏了十块钱要走。算命先生说:“消消劫吧,这劫不消不行的。”机修拉了老乌要走。算命先生又说:“这位先生,你不算一个?”老乌说:“我?我就不算了,人的命是在自己手中呢。”二人过了云瑶桥,往南而去。从云瑶桥一直到街上,一公里的**程,两边过去皆是香蕉林,现在,**两边摆起的夜市,绵延一、二百米。一溜儿大排档,麻辣烫、烧烤、烟熏火燎的,生意好得不行。来光顾的,都是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人,或站在摊前吃两串烧烤,或坐在小桌子边,就啤酒边喝边聊。夜市的生意从晚九点持续到凌晨一两点。二人找一家排档,老乌让机修点菜,机修就点了一盘田螺,一盘炒河粉,说:“够了够了,只是出来说说话,两个人,点多了浪费。”老乌觉得,机修师傅这么给面子,况他还想跟着人家学技术,就又点了两个菜,上了酒,边喝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