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聊才知,机修师傅也是湖北人,老乌的家靠湖南,机修的家靠河南,一个在湖北的最南,一个在湖北的最北。不过到广东,说起湖北,那就是老乡。何况机修师傅也姓李,于是两人就攀起家门,说起来,和老乌居然还是本家本族,又是同年,机修比老乌晚一辈。说:“论辈分,我该叫你叔。”老乌说:“哪里能这样叫,你比我大俩月,该我叫你哥。”于是老乌就叫机修李哥。后来,厂里的打工妹们,也都叫李哥,少有人叫他的大名李钟了。李钟叫老乌,还是老乌。老乌这个名字,差不多是约定俗成,叫他李保云,他还反应不过来,以为在叫别人。
喝了点酒,老乌就说当初他来瑶台时,瑶台是何模样,说那会儿,云涌的水如何之绿,榕树上,一到晚上,会有好多的鹭。说现在云涌的水色差多了,别说下去游泳,就是洗一下手都不成,鹭鸟更是一只也没有了。老乌说:“这才两年时间,变化太大。”李钟说:“这是经济发展付出的代价。”两人这样一聊,发现居然颇有共同语言,两瓶啤酒显然就不够了。又喝了一会,李钟说:“老乌,乌叔,不怕你生气,一开始,我是没大看得起你的。只是因为老板说过,说你老乌是元老,是和他一口锅里吃过饭的,我才应承了你的请。”老乌说:“没什么,你李哥也是俗人,也以貌取人,看我脸上这胎记难看,就以为,我这人是个傻子。”李钟拱手道:“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老乌说:“你这样说就重了,我早习惯了。其实,我请你喝酒,本来也是有目的的。”李钟说:“什么目的?”老乌说:“想跟你学机修。”李钟说:“哈哈,机修有什么好学的?你想学,我明天就开始教你。不过,我说句话,也许你不爱听,”老乌说:“你不说,怎知我爱不爱听?”李钟说:“我们老祖宗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可我不这么看,学了一门技术,人这一生,就可能被困死在这门技术上。我出来打工这么多年,出门时,也是想学一门技术,结果学了机修,这些年来,找工作总是离不开机修。我不想一辈子当机修,没出息,也不想你一辈子当个没出息的机修。老乌,你人好,器量大,我一看就知道你肚里有货,心也高,要不是脸上这块胎记,当个经理厂长,一点问题都没有。”老乌苦笑,说到了当时他想跟厂长学调色,厂长如何不肯教他,又如何为难那些打工妹。李钟说:“黄老板人不错,厂长这人不行,器量太小。你看着,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取他而代之。”老乌说:“你有这样的心,我甘当你的马前卒。”这天晚上,两人都喝高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老乌执意要学机修,李钟也不再说什么,第二天就开始带老乌修机器。因此老乌现在一个人两班倒,一班当注塑工,另一班,当机修学徒。当然,学机修是老乌给自己加班,没有报酬的。这样一来,老乌整天就很忙,但他觉得忙得值,他现在学会抬头看**了,他看到了一条**,**的前方有光,他觉得浑身都是劲。他再也没有想念阿霞,再也不去找李彩凤。
却说一日当班,老乌的机器坏了,李钟就给老乌修机,一边修,一边教老乌。老乌充当助手,帮助递扳手、钳子。韦细妹的机里没料了,就站在机位上喊:“老乌,上料。”老乌抓一块抹布,擦净手上的机油,准备去给韦细妹上料。李钟不解地问:“老乌你干吗?”老乌说:“去上料。”李钟说:“上料的事归你做么?”老乌说:“也不是,她们女孩子嘛。”李钟说:“别理她,你看着我修机。”韦细妹叫了两声,见老乌居然没有过去,又喊:“老乌,快点上料。”不料李钟突然抓过老乌手中的抹布,边擦手边走向韦细妹的机位,说:“老乌不是给你这样呼来唤去的,也不是给你韦细妹上料的。谁的机位谁上料,我就不相信,这几十斤料,你上一下会死人,我做了这么多年机修,从来没见过看机的不上料。”韦细妹见主管寒着脸,不再吭声,自己将料搬上去倒进斗里。李钟说:“这不是上上去了,累死你了吗?”
打这以后,韦细妹再不敢叫老乌上料,也不敢把老乌指挥来指挥去了。事后,老乌谢了李钟,又说:“其实没必要和她一般见识,不就是上个料吗?”李钟说:“不是上料的问题,我是看不惯她叫你时那个嚣张劲,请人帮忙,不说个请字,也不说个谢字,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样的人惯不得。我打工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个广西妹,我早看她不惯,仗着是说白话的,好像就比说普通话的打工妹高一等,迟早收拾她,今天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李钟这样一说,老乌也觉得李钟说得有几分道理。在瑶台,说白话的人,骨子里有种优越感,瞧不起说普通话的人,黎厂长亦如此。李钟说:“广东人瞧不起咱们也还罢了,谁让咱们的家乡穷,要跑到人家广东来捞世界,可一个广西的假洋鬼子,有什么好得瑟的?”
次日,李钟给韦细妹下单时,就下最难做,工价比最低的那款瓶,一做就是一周。这一周,韦细妹每天上班都撅着嘴,一脸不快,且放出话来,说等厂长回来再说。厂长和黄叔去浙江进设备,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一周后,要换模具做另一款货,李钟还是给韦细妹安排最难做的。韦细妹终于忍不住了,恰逢老板娘来车间,便用白话向老板娘告状,说李主管整她,排工不公,总让她作难做的货。老板娘虽说已当了两年的老板娘,眼界与能力,却没有丝毫提升,如今虽说不再给员工做饭,也不到车间来批锋,无事却爱在车间转,看见地上有撒落的料粒,或作废的一个瓶子、盖子,就会小题大做,唠叨半天。也怪不了她,从苦日子过来之人,节俭惯了,见不得浪费。老板娘是个好人,但论为人处事,比起老板,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并不懂得如何处理员工之间的关系。老板娘也不喜欢厂里长得漂亮一点的外省妹,从前就不大喜欢阿湘,现在,对李彩凤也没好感。可能是,近两年来,瑶台经济发生天翻地覆之变化,瑶台的男人,纷纷洗脚上田,当上这总那总,出入商场,应酬多了,不免把持不住,或逢场作戏,或假戏真做,闹出不少风流事来。老板娘更是听说了好些老板,把厂里的漂亮妹子包养起来做了小。老板娘心里自是担心,一来老板这人能干,有见识,办厂以来,越发不像农民,和工人说话,整天卷起**,该卷不该卷的地方都卷,学说普通话,老板娘的**一直是直的,普通话,是打死也学不来的。更让老板娘深觉不安的是,她和黄叔,只育得三个女儿,未生儿子,中国人的观念,一贯重男轻女,广东人尤甚,眼看着就要挣下偌大一份家业,却没有个儿子继承,老板娘也觉得颇为遗憾,想,老板一定亦作如是想,因此难保老板不动那包二奶、生儿子的念头。这样一来,老板娘就格外紧张,看到厂里漂亮的北妹,总觉得是老板的候选二奶,因此盯得很紧。韦细妹长得丑,对老板娘构不成任何威胁,老板娘对韦细妹比对其他女工要好。现在,老板娘听韦细妹告新主管的状,说主管把好做的货都分给北妹了,况且是漂亮的北妹,也未多想,当时就把李钟数落一通。李钟虽说打心里瞧不起老板娘,但人家毕竟是老板娘,只好忍气吞声,安排韦细妹做了一款好做的活,心里却是老不痛快,竟有了辞工不干的意思。李钟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还是老乌劝住他,说:“老板娘这人就是这样,人是好人,只是在有些事情上分不清是非,你别上心,重要的是黄叔看得起你就行。”李钟觉得老乌言之有理,没再提辞工之事。其实李钟也就是发发牢骚罢了,打过多年工的,都知道辞工意味着什么,往惨里说,意味着你可能流落街头,往好点说,意味着你这一年基本白干。当时的情况,辞一次工,一般得丢掉两月工资,有些厂甚至可能丢掉三月工资,再新进一家厂,又要押二到三月的工资,一年就有五六个月是白干了。像黄叔这样的小厂,不怎么押工资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此中厉害,李钟能不清楚?过一段时间,黄叔和黎厂长回来了。黄叔把老乌单独叫到办公室,问他走后这一段时间,厂里生产安排的情况。老乌都说了。黄叔说:“我可听说,李主管这人处理事情不公道。”老乌想,肯定是老板娘告了李哥的状,而黄叔来问他,一是信任他,二呢,是对老板娘的判断能力有着较**的认识。于是老乌就说李钟许多的好话,说他人怎么好,毫无保留地教他学机修,不像黎厂长,生怕别人学会技术抢他的饭碗。黄叔说:“那韦细妹和李主管是怎么回事?”老乌说:“黄叔,这事我不好说,一说,要牵扯到黎厂长。”黄叔说:“你说,这里就你和我,出了你的嘴,进了我的耳。”老乌于是狠狠地参了黎厂长一本,把黎厂长如何分货,如何要挟打工妹陪她看电影,如何占打工妹的便宜,要是不从他的,就分不好做的货给她们。老乌说:“黄叔,您只要看一看工资单,就晓得了。”黄叔还真看了工资单